她被称为裴南灵,有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和不认识几个字的母亲,在她十八年的生活中,一句句“好好读书”像水面波澜,始终荡漾在她的耳边。别人如同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她仅是一只笼子里的鸟儿,顶多叽叽喳喳地叫两声,永远也离不开笼子。
她唯一获取外界信息的方式是书,里面描绘的世界很精彩,有引人深思的哲学语录,也有令青春女孩脸颊发烫的场景描绘。她读过很多经典小说,如《红高粱》《活着》,还有描绘乡村生活的《后土》。她也喜欢语文书里的某些诗歌文章,如《未选择的路》《孔乙己》《故乡》。她有时会拿着笔,以秀美纤细的瘦金体摘录下生活中看见的好句子。
在独属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书桌,上面赫然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页面的边角卷起,纸张微微泛黄,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连成一句句发人深思的名言警句。
那是她姐姐的笔记本,很多年过去,姐姐的身影已经在脑海中模糊,连名字也不记得了,记忆中的姐姐出过一趟远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家中关于姐姐的物品似乎仅有一本笔记本,现在被她拿来用,也是摘抄从各个地方看到的好句子。
摊开的笔记本仿佛无比沉重,上面记载的文字同样如此,第一页的第一句话不知从何处摘录而来,这样写道:“世上没有不可原谅的过错,只有不可原谅的犯错的人。只要老天爷没收走你的烂命,任何过错,只要愿意回头,无论何时都不会太晚。”
希望,姐姐还记得这句话。
裴南灵坐在椅子上,紧紧掐着两根筷子,偶尔伸出手夹一点菜,浅浅喝上一口饮料,半句话也没有说。反观同坐一桌的其他人,嘴角裂开、互相谈笑,说什么什么来一杯,然后举起杯子碰撞在一起,喝得满脸通红,还要接受别人倒进自己杯子的酒,嘴上说着够了够了,手上的动作是欲却还迎。
在台上,一袭古装汉服的“司仪”不断挥洒汗水,吐露出无数的贺喜词句,以对一行人的到来表示欢迎——新郎扶着戴红纱的新娘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家父母,新郎携着新娘走上红毯、跨过火盆,在舞台正中央来了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喝过交杯酒,拜过对方父母,又是根据摄影师的指挥,摆好各种姿势拍好照片。
所有人都为绝世姻缘喝彩,裴南灵也应和着给新郎新娘鼓掌,她在如雷的掌声中有些头晕目眩,象征欢喜的掌声在耳中化为啪啪的响声,不像是庆祝,反而是像是巴掌拍在脸上,像是拳头捶在肚子上,曾经吃下去的“山珍海味”在肚里水火不容,一种恶心感透过喉咙,穿进口腔,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紧接着有位穿中山装的男子提着一袋东西走到她的桌边,留下七盒喜糖,再伸进袋子时,已是空空如也,男子不着急,对着她说:“等一会儿,我马上去拿。”
一直到整个婚礼结束,她也没能再见男子一面,期间有人在酒桌间巡回大喊,“还有没有谁没得到喜糖?”
她应该回应,却始终没有回应。其实她的脑子里波涛汹涌,各种想法台词争先恐后地上岸,可她张开口后,喉咙不给面子,完全吐不出一个字、一个词。
在回家的车上,她坐在最后一排的门边,身边是两个挺着大肚子,一身酒气的男子,这让本就晕车的她更加难受,感觉空气中处处弥漫着恶心的味道。车子抵达村庄的一刻,她一手拉开车门,冲出车厢,扶着路边的树吐出了中午吃下去的所有东西。
还是中午的事情,现在天已经暗了,月亮拿着云朵遮遮掩掩,空气中散发着呕吐物的刺鼻气味,她的胃里莫名其妙又有了反应,像是岩浆冲破地面,食物“哗啦啦”地涌出来,穿过喉咙、口腔,洒落在她的衣角,滑落到地面上。
“这不合理,完全不合理。”她的内心在嘶吼。
她最早吃完饭,下午两点,太阳顶在头顶,她站在酒店门外,期待着某辆车接她回村子。很快,一行人走过来,他们打开车门,全部坐了上去。裴南灵来不及上前询问,车子已经驶离。
她心里有点难过,抬头望着一路的车,咬了咬牙,心情又好起来。又是半刻钟,成群结队的人走出酒店,像找到食物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她看准一位谈吐得体、面色正常,身穿西服、腰间还挂着车钥匙的年轻男子,两三步并作一步,赶上前询问:
“我可以坐你们的车吗?”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自己的车。”
中年男子走在前面,挺着大肚子,快把一身正装西服撑爆,他的脸像烧红木炭,满嘴酒气随着话语喷出,双眼眯起来,不如一粒米大。
旁边,醉酒年轻男子露出两颗门牙,冲着裴南灵笑了笑,摸了她的脸颊,拍着两下她的肩膀,笑声犹如老鼠“吱吱”,“别急,后面还会有专车接你们回去。”
裴南灵站着,太阳西斜,行人陆陆续续,走过她的身边,有的看她一眼,有的连看也不看。总之,无人向她说询问,说一声:“可以坐我的车回去。”
太阳即将落幕,最后一位男子走出,也穿着西装、胸前别着红花,皮鞋踩着地面,“哒哒”作响,脖颈伸得很长,正是新郎父亲。
他看了一眼,向裴南灵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还没有回去?”
裴南灵低头,悻悻说道:“没......没有车。”
男子低骂一句,拉着她跑到一辆车前,强行拉着,扒拉着窗户,“把这个女孩带回乡下去。”
“满人了。”
“满人?那也得给我塞下去!她来参加我儿子婚礼,如果回不去肯定说不过去。这一路上也没有检查的人,多装一个人又不要紧。”
如此,裴南灵才上了车。
一路上司机脸色似乎都不太好,没有过多余话,仅在村口冷漠地回了一句,“你就到这里下车吧。”
裴南灵住在村子深处,离村口比较远,少说要走十多分钟,她望向四周,黑夜深不见底。她晕车,呕吐一地,苦苦挣扎,身子虚弱不堪,眼中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在黑夜中,她险些沦陷,还好月亮给了面子,微微照亮黑夜。
借着月关,她勉强抬头,打开手机电灯,向前望去,一切都很陌生,不见一栋房子,空荡稻田占据右边平地,茶树占着左边高山。
茶园!
她浑身激灵,想起父母告诫——不要去茶园。这句话她听十八年,至今仍对茶园保持敬畏。她小时候稀里糊涂,不明白其中含义,盲目遵守,后来忙于学业,无空搭理,如今高考结束,有时间也有精力
不要去茶园?什么意思呢?
或许自己父母与茶园主人关系不好,其中有一段不可告人的往事。以前她不相信,十分单纯,觉得乡村山清水秀,村民热情好客,后来她读了不少书,在看到离奇事情。尽管小说虚构,但书场景无比真实,仿若在眼前,令人不得不害怕。
她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打着电灯,小心翼翼,每每经过池塘、稻田及一些角落,心脏怦怦直跳,害怕抬头刹那间,望见些奇怪事物。
裴南灵在池塘边搓洗衣物,眼神如昨日黑夜,空洞无神,但出于熟练,双手还在执行多年洗衣形成的肌肉记忆。她触碰肥皂,犹如抓住一条泥鳅,指尖一滑,黄色肥皂敏捷跃入池塘。她焦急划着水面,一次一次,试图抓住肥皂,可惜每次都只触及滑腻表面,难以抓住,唯有眼睁睁看着,看着肥皂沉入水中。
旁边,妇人也在洗衣服,她们脸上皱纹藏污纳垢,尖酸刻薄积攒在其中。她们锐利眼光如长剑,把曾经怨气刺入他人心灵。此刻,她们对准了裴南灵,“不晓得是干什么吃的,才十七八岁,比我们还要糊涂,洗个衣服还能把肥皂掉了。”
裴南灵垂着脑袋,心思如落花,跟着风儿飘走,她匆匆拿起衣服,“哗哗”两下,不管洗没洗干净,马上把衣服甩进桶子,逃离了尽是笑声的池塘。
此后一些日子,她更加惆怅,茶树在脑中挥之不去,茶园一切如蚂蚁群,密密麻麻。从城里回来的晚上,她还梦到了茶园景象——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仿佛世外天堂。
她回到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封面泛黄,写着“平凡的世界”五个字,旁边还有“第一册”三个小字。昨天,她在角落翻出这本书,趁着夜晚睡不着,经过半个野望,大约读了一半。
她没做标记,具体何处记不清,为寻找痕迹,开始胡乱翻书,希望接着昨天晚上继续看,刚翻两下,一张纸条掉落下来。可是,她没有留书签的习惯。那么,书中纸条从何而来?上面记载着什么东西?
她打开了纸条:
“小灵: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很高兴和你一起走完初中三年的美好时光。我真的很羡慕你的成绩,也很欣赏你的能力,可我就是学不来,天生不是读书的种子。以后我们恐怕是不能在一块儿读书了,我知道你喜欢看书,这本书就送给你留作纪念。
初三(2)班小A”
裴南灵念叨着结尾的名字,回忆起一个身影。她与小A同村,是很要好的姐妹,经常并肩上下学。如信中所说,小A成绩不好,没能考取重点高中,从那之后,两人分道扬镳,后面更是各忙各的事,渐渐疏远,没有再联系。
“小灵,衣服洗好了没有?”妇人声音传来。
“洗好了。”
裴南灵了解,是母亲回来。她跑出房门,衣服还在桶里,原来自己匆匆跑去房间,忘了晒衣服。于是,她连忙抓起一把衣架,提起桶子,跑到院子里,把衣服晾在竹竿上。
“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妇人瘦得像根竹竿,却有一脸肥肉,能把笑容堆起。
“什么事?”裴南灵不敢看那张脸。
“小A回来了,说是看她爷爷。”妇人笑着,眼睛被脸上肥肉挤压,“你记得吗?以前你总是和小A一起跑来跑去。那时,我叫你不要天天跑去别人家,你还不听话,非要去小A家。”
裴南灵盯着母亲,看着脸上堆起的笑容,一时间有些陌生。她不记何时起,母亲长了一脸肥肉,以前她在学校诉说母亲多好多好,如今竟感到恶一丝心。那张笑容,如无形大手,掐着她的脑袋,迫使她回忆起曾经往事。
小A在她读高二时,已经搬去城里。她常看见小A坐车进城,不清楚是谁的车,反正看到过很多不同的车,可能不同亲戚。印象中,小A胆子大,分外活泼,开朗性格开朗,家里也有钱,城里有几套房子,穿的衣服成百上千,天天换新衣服。
不知为何,裴南灵又想到茶园,联想起小A与茶园。以前,父亲骑摩托送她去镇上坐公交,每每经过茶园,她都会瞥上两眼。有好几次,她看到小A进出茶园。
或许小A家与茶园主人关系好。
这时,妇人又问了一句,“你要去小A家里看看吗?”
裴南灵点头,晒完衣服,她跑到小A家里。园中,一个少女坐着,披着轻薄外衣,里面衬有一件吊带,穿着破洞长筒裤,酒红色长发垂落在双肩,津津有味躺在椅子上,指尖触着手机屏幕。
裴南灵眯起眼睛,细细观察,找不到少女脸颊上的半点瑕疵,只知道对方白得恰到好处,还有一双令人梦寐以求的桃花眼。前凸后翘的身材、毫无瑕疵的脸颊、明亮有神的眼睛,一切都很完美,这些组合起来,那人也完美无瑕。
但是,裴南灵胃里掀起波涛,感到一点恶心,或许是上次坐车,留下来的后遗症,时不时都会感到一点点恶心、想吐。忽然,她发觉路上捣鼓的一大堆问候语都毛病,比如吃了饭吗?过得好不好?说实在点,问这些东西有意义吗?
她想不出好的问候语,没由来蹦出一句,“茶园里面是什么样子?”
出口一刻,她立马后悔。
茶园当然是茶园,种着茶树,难不成还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嗯?”小A一愣,随后答道,“茶园就是种油茶树的地方。茶园主人还挺和善,每年会招不少人去招采摘茶籽的人,给的钱不少。我去过,你也可以去。”
是啊!她也可以去。
裴南灵被小A说中心坎,心中欲望越发强烈,与小A叨唠两句后,说出了目的,“我想去茶园看看,可以陪我一起吗?”
“这.......我等会还有事情。”
“没关系,我一个人去。”
“嗯,慢慢走。”
她告别了小A,直奔茶园。
村子坐落在红土地上,酸性土壤适合种植茶树,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几乎座座山上都种有油茶树,而茶园矗立在村子西边,归某个大户人家,种的茶树很多,比村子其它地方茶树加起来还要多。
茶园里的茶树茁壮成长,十分富饶,像座产金小山,里面的人也富饶,年年赚得盆满钵满,甚至连那些去茶园中摘茶籽的人,兜里都装有不少钱财。村子里谁都知道,茶园是个发财的地方。
裴南灵一步一步,靠近茶园,她内心充满勇气,觉得就算茶园主人与自己父母有深仇大恨,也是上一代的事情,与她没有太大关联,只要客气一点,茶园主人肯定不会赶她出来。退一步说,就算赶她出来,自己离开就完事。
满腔计划热血,可惜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狂风暴雨”席卷,原本内心的生机绿色,瞬间被摧毁,只剩下满目疮痍。
茶园边上缓缓走过一个熟悉身影,白发苍苍,身子佝偻。那是她的二爷爷,与父母关系很好,经常到她家中来聊聊家常。若是二爷爷看见她去茶园,定然会在某天下午,与自己父母交谈中提起此事。
裴南灵像跳入水的母鸡,拼命挣扎,狼狈不堪。
“白日逝去了,如往日那般逝去了。”——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裴南灵点开微信读书,首页推荐了一本书籍,鬼使神差下,她开始阅读《荒原狼》,开头的第一句话令人惊艳。
白日逝去了,还有黑夜;黑夜逝去了,又迎来全新的白日,昼夜交替,无穷无尽的日夜。那句“不能去茶园”就在日夜中,就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来回荡漾,简直是不可理喻。不!不行。她不允许类似的事情发生,必须去看看茶园,消除内心的渴望。
她关上手机,站了起来,还没走上两步,连院子都没走出,闷热的天气使得脑子快要爆炸,简直要热死了,人在死的前一刻总会想到最亲的人。尽管她还活得很好,但是她还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以及布满疤痕的双手,还有每天五点离开家门去地里干活的身影。
她不能给他们添麻烦,于是她又转身,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面一片糟糕,被子像条死去的蠕虫躺在床上,书桌上还有未丢进垃圾桶的垃圾,一本《平凡的世界》和垃圾混杂在一起,泛黄的封面染上了辣条袋子流出来的辣椒油,她感到恶心,碰也不愿意碰一下,就像书中的郝红梅,简直是个令人恶心的家伙。
昨天她又翻了两页书,刚好看到孙少平、郝红梅和顾养民在篮球场的事情,郝红梅抛弃孙少平,转而去接近班长顾养民的行为实在卑劣。她恨不得钻进书中给郝红梅一拳头。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再也看不下去,丢下《平凡的世界》,在床上躺过一个晚上。
她在等黑夜,企图吃完晚饭后立即躺在床上,度过虚无一天。晚上?她又想起晚上做过的噩梦,会不会自己的父母与茶园主人,他们的关系同《平凡的世界》里面三人的关系类似?说不定还要更复杂一点,如同《后土》里面描绘的乡村生活。
以前她不信,长大后渐渐发现,村子中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如同前段时间村子里的某户人家闹起来,原因是一女子说老公在山上的废弃棚子偷人,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时至今日,仍可以听见他们家里的吵架声。她听别人谈起过这件事情,意外发现两人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一起生活了五十余年,没想到已经到了半只脚入土的年龄,还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她听同学小A提起过,说同学小B与村子里某户人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理由是小B每次经过那户人家门前时,那户人家里面的人都会用一种燃着怒火的眼神盯着小B,仿佛小B不应来到这个世界。
她还没有见过茶园主人,等见到茶园主人的一刻,茶园主人会不会也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不不!简直不可思议。”她在心里面对自己说着。
为了缓解焦虑,她想看看书。书架上的书不多,没看过的仅剩一本,卡夫卡的《城堡》。以前,小B经常提起《城堡》 ,说“卡夫卡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以前她不明白话里意思,但尝试在书中寻找答案,结果看了两页,发现看不懂,便扔回书架,再也没打开。
时隔多年,裴南灵再次抽出《城堡》。忽然,外面一声呼喊,她双手颤抖,好似犯了过错,指尖一软,书掉落在地。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才听清,那是母亲呼唤,并非什么奇怪声音,呼喊内容则是小A来找她玩。
半分钟时间,小A已经走到门边,并推开木门,出现在她眼前。兴许是乡下劳累,小A脸黑了不少,也没有开怀笑容,衣服换成普通款式。
小A向她打招呼,“小灵。”
“啊?”裴南灵缓了片刻,随后尴尬小笑,“不好意思。房间没收拾,有点乱,坐床上就好。”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相互沉默了一会。
“小灵……你最好还是不要去茶园。”
不要去茶园!
一瞬间,裴南灵的脑子如波涛汹涌,涌现出许多疑问,它们像蜘蛛网,互相交织、无法解开。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是不是我的父亲,或者我的母亲,他们和茶园主人有某种联系,就像……就像三角形。”
小A未预料到裴南灵的反应激烈,也愣住了,直到裴南灵再次提问“是不是”,她才僵硬点点头,回了一个“是”字。
裴南灵沉默。
醒酒后,她才丧气点头,回应道:“好,我知道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去茶园。”
从那以后,裴南灵放在茶园上的心思渐渐褪去,起初几天还适应不过来,后来跟着父母在田里山上干活,累得气喘吁吁,便彻底没有精力去思考茶园。那之后,她发现茶园的事情也没有太大的意义,知道后反而会破坏家庭和谐。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考成绩出来,她考得很不错,完全可以上个好院校,接下来是选学校和专业的问题,她向来是想出去看看的人,打算选个外省院校,。至于专业,她想选比较擅长的外语。
然而,她的父母与她不同。
那是一个阴霾的下午,她的父母领着一位年轻男子走进院子,对方戴着副方形边框眼镜,面容和善。她认识男子,以前也是这个村庄的小孩,靠着努力成为目前村庄中学历最高的人,现在是本省不俗院校的副教授,姑且称为X教授。
X教授受了她父母委托,来劝她在省内的大学读书。实际上,X教授不反对在省外大学读书,但受人所托,好说歹说也得劝上两句,于是开口道:“小灵,你们家的情况你自己也知道,去外省要多花不少钱,而且来来回回也不方便,就像清明回家,一来一回都要十几二十个小时。省内的大学也不差,或许不如你想去的那所,但是如今省内大学在渐渐变好,我就是在里面当教授,了解得比你多。以后你在那里读书,我也方便帮你的父母照顾一下。”
“嗯——”她低着头淡淡地回应了一句,心里想反驳,又觉得无可辩驳。从小她就是很听话的孩子,基本没有违背过父母的意愿。
“你想选什么专业?”X教授问道。
“外语。”
她说出两个字时,悄悄抬头,望见X教授皱起了眉头。
不出所料,X教授脸色不太好,“这个专业以后就业很困难。”
她坚决回应,“我很喜欢外语。”
X教授劝了许久,依旧没能让她回心转意,然后她的父母忍不住了,冲着她怒骂道:“我养了你十八年,你就这么不听话吗?”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很少被父母这样责骂。她心中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试图忍住,但最终还是差一步,眼泪顺着眼角滑至脸颊。
她的父母奉行着自己的教育准则,继续骂道:“你今天如果不听话,以后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哭什么哭!就到省内读读,选专业的事情也听X教授推荐的专业。人家大学教授,你一个小屁孩知道什么?”
裴南灵渐渐露出哭声,心中不满和委屈愈发强烈。她辛辛苦苦读了十二年,难道连选择自己喜欢院校和专业的权利都没有吗?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理解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她抹去混杂着眼泪和鼻涕的液体,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众人,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边跑边哭泣,她的家人在后面追了两脚,没有追上,便任由她跑远。他们认为的仅仅是她耍点小性子,过一两个小时,等她气消了,等天黑了,她自然会回来。
裴南灵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何处,反正是某个角落,她蹲在墙角,捂着脸颊低声哭泣,开始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发现根本没人理会自己后,渐渐地降低了哭泣的声音,最后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
她揉了揉眼睛,心思平静下来,还没走出两步,肚子“咕咕”地响起。她想要吃饭,但有一股倔强的性子使她不甘心屈服。
她开始在村子里的马路、旁边的田野上闲逛,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来到很多茶树面前,正是茶园。
“哼!你们不让我进去,我偏要进去。”一股反叛劲头油然而生,不服输的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没有犹豫,踏上小路,走进茶园。
油茶树一排排、一列列地扎在红土地上,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落进来,茶园里面很安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茶树,地面铺满了落下的树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这种环境令她感到舒适,简直是散步的好地方,试想一下——某个下午,日光和煦,走在茶园小路上,周边的叶子随着轻轻的风滑落到你的手心,时而有两声清脆鸟鸣响起。若是没有所谓的家庭纠纷,自己能随时随地来此处走动该多好。
她的心跟随着周围的安静也平定下来。
安静的茶园蒙蔽了她的五官,连人走到身边她也没有发觉,直到对方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小姑娘,你到我的茶园里来做什么?小心蛇。”
声音在身后响起,裴南灵听到“我的茶园”四个字时,吓了一跳,她猛然回头,结果望见了一位老人,对方拄着拐杖。
她没敢多看,一声脚叫,狼狈逃离了茶园。
出来后,心还在怦怦直跳。
裴南灵选择了认命,回到家,选择了省内的大学,可能是X教授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帮她打了圆场,没有强迫她选择其他专业,不过是嘱咐了一句——大学里可以转专业,记得考虑一下。
她点点头,心情有点沉重,吃完饭就直接躺床上,没跟父母说一句话。
村子出去的大路有两条,往右边可以去B城,上大学走B城更进一点,往左边是去镇上和A城,上初中和高中需要走左边,茶园也是在左边那条路旁。
仔细思量后,她发现以前的猜测完全错误,茶园主人是位老人,根本不可能和父母有过神奇的经历。稍加回想后,她觉得茶园老人的面相还挺友好,至少当时是在对她笑,没有图谋不轨的意思。
明天再去瞧瞧?
在好奇心驱使下,裴南灵果断作出决定,非得去探个究竟。
第二天,她把衣服洗完,忙活了大半天,吃过午饭便去了茶园。
在茶园里,她再次遇到了自称是“茶园主人”的老人,对方拄着拐杖,一身蓝色解放衣,脚上穿着解放鞋,笑起来很和善。她没有退缩,向上前老人打招呼,“你……你好。”
“嗯,好喔。你是哪家的孩子?”
裴南灵害怕老人与自己父母有过冲突,临时编造了一个身份,“我是CCC,生活在镇上,有个亲戚在村里,父母带着我过来看亲戚,顺便住两天。”
“好地方你们不去,想到这种地方来玩。小心一点,茶园里面很多蛇,也不必太过紧张,都是没有毒的蛇,被咬了也没关系。”茶园老人没有多问,只留下一句话。
裴南灵独自在茶园中逛,很喜欢茶园里幽静的环境氛围,想着以后可以经常来茶园里面走走,心里再没有伤心,尽是喜悦。
不过,她的父母为什么不让她来?莫非是怕她被蛇咬伤?
茶园里有很多蛇。
这句话不假,裴南灵走出一段距离后,立马望见不远处的草丛在晃动,定要瞧去就是一条大蛇躺在里面,稍微抬头又看见树上盘踞着一条蛇,还没来得及多想又在另一边看见了一条蛇。
她想喊叫出来,并立马跑去,但忽然想起跑走就是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以不变应万变。
地面上钻出来许多蛇,丝丝地叫着,就像田里的蚂蟥,她小时候很害怕蚂蟥,生怕蚂蟥不只是吸她的血,还要钻进她的身体,后来长大了才逐渐消除对蚂蟥的恐惧,就算那些小玩意钻进她的身体里吸血她也不在意,她甚至还感到庆幸,毕竟医书上有记载,蚂蟥帮助人活血化瘀。她现在很怕蛇,尽管茶园主人提醒过她茶园里的蛇没有毒,但这种事关人命的事情岂能听信别人的一口之言,恐怕得等到她被蛇咬过几次后,还能生龙活虎地站着,她才可能相信茶园主人说的蛇没有毒。也许到时候她还会庆幸,说不定这个蛇咬人对她也有益处,就像蚂蟥咬人可以活血化瘀。
她有点忍不住,眼前的蛇像是在召集同伙将她围住。她放弃了先前以不变应万变的决定,提起一口气准备冲出茶园,谁知第一脚就踩在柔软的物体上,那条蛇扭着身子咬了她一口。
她不管不顾,甩开了所有蛇,跑出茶园。
一踏进家门,裴南灵迫不及待地用纸巾轻轻擦拭着脚上的伤口,那种疼痛似乎还在隐隐作祟。她心想,不会是中毒了吧?于是,她赶紧坐到电脑前,迅速上网搜索中毒的迹象,同时还不忘查找茶园里那些狡猾的蛇的名字,经过一番比对,确认茶园里的蛇无毒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后的许多日子,几乎烦闷的无聊的时刻,她都会去茶园里面闲逛,所谓的蛇在她的眼中也不是可怕的东西,渐渐地适应下来,与蛇,与茶园融为一体。每次在茶园遇到老人,她还会上前问候,用的身份也一直是CCC。甚至有时候,她都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就在某天下午,她与朋友走在路上,有个可能是亲戚的男子,询问她的姓名,她吐出了CCC三个字。
事情总会败露,某天下午,她的母亲想找她做些事情,结果没找到.等她回来后,她母亲质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她捏着衣襟,简直像个木桩。
大抵是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她的母亲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到茶园里面去了?”
裴南灵瞪大了眼睛。
她母亲怒斥道:“叫你不要去茶园,非要去!”
奇怪的是,母亲仅仅是数落了她两句,然后急匆匆跑出院子,找来她父亲,随后她父亲又联系起其他亲戚,把七大姑八大姨都召集过来。
裴南灵在书中见识过“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批斗,害怕一群人对她进行类似的批斗她躲在房间里,提心吊胆,生怕有人踹开门,质问她为什么去茶园。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想像中的事没有发生,但她能听见一群人在大厅商议:
“小灵去了茶园。”
“啊?她怎么会去茶园?”
“你们没看好她吗?”
“别吵了,现在是如何防止小灵再次去茶园。”
“派点人在茶园边上看守。”
“我看可以。”
“你们谁去?”
片刻沉寂后,他们选择了直接明了的方式——抽签。
裴南灵躲在房间中,也不知道抽中的是谁。
她有些惊讶,本以为会受到惩罚,结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晚上,她还是照常吃饭,父母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连平日里挂在嘴边的“不要去茶园”都没有说出来。
但她也知道茶园边上有人守着,也就没有再去茶园。
这种情况持续了五天不到,裴南灵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趁着父母去地里干活,独自走上小路,往茶园跑去。在茶园入口,她果然看到了两个亲戚,不过他们不算看守,而是在路口聊天。
裴南灵笑出声,从另一边的山脚钻入了茶园。
她在茶园里面逛了很久很久,从一边走到另一边。举目望去,茶园外有片漂亮花海,可惜天色已晚,必须回家。
裴南灵父母再次召集了邻里八乡的亲戚,还是一群人围着方桌,喝着茶水,嗑着花生与瓜子。她的父亲率先发问,“这一个星期小灵有去茶园吗?”
两个守卫茶园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我们守在茶园旁边,完全没看到小灵接近一下。”
随后,他们又补充道,“放心,我们对茶园里面的情况了如指掌。”
裴南灵父亲满意点头,“那就好,一星期一轮,下一轮该是谁?”
在场无人回答,缘由是下轮的人生病,好巧不巧,昨天刚生病,还是两个人一起,但她父亲没在意,又随机指派了两人。
茶园边上永远有人守着,十分懒散,常常心不在焉,或是到处逛逛,或是聊聊天,有些干脆直接溜走。
某天,裴南灵穿了一身很好看的衣服,穿越茶园,跑入花海。
她在花海中张开手臂,自由奔跑。
小女孩觉得,心中也有一片花海。
那天,没有回家。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