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喔，天光了，外婆送得花来了，什么花？金子花，银子花，打开来看， 一包沙。 ”

          ……

酒气，好浓的酒气。

外婆省电，吃饭是不开灯的，电视里放着她爱听的采茶戏，边喝酒边听。黑漆漆的看不太清什么菜，隐约可见乱杂的头发凑到她碗里，只听见外婆喷洒着酒气说。

“也就你是个没把儿的，没爸妈养的福气。你要是个男的，你妈能舍得离婚？”

傍晚弄堂里背阳的房间黢黑嗖凉，人醉瘫在被子上嘟嘟囔囔， 走进了才能听见老太太刺耳的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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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夏天还能听见蝉鸣的县城，女人大包小包的拎着行李，后面跟着的是她还上小学的女儿。刚下过大雨就出太阳，空气实在算不上清新，好在太阳还不算恍眼。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积洼的路面发出黏腻的声音，太久没有回来的女人早就忘了小县城的公交时刻表。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会忘记，哪怕从前上学的时候每次都要坐上一两个小时。

果不其然，到公交站牌底下的时候，往下乡片开的班次已经甩出两里地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晓不晓得要来接母女俩，毕竟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人已经醉着了。

因为下午回去的班次已经过了，这站牌下形形色色站着的人按理来说没有熟人。但是女人还是觉得尴尬，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引来路人的猜测，毕竟很少有谁提着棉花被褥回乡下。大家都知道个词儿叫衣锦回乡嘛，这种情况就没什么人特地创个词来形容了，不过也正常。

没多久，一个短发的老太太提溜着自己的敞篷三轮远远的来了。怎么都算是破解了这个尴尬的局，女人提起东西叫上女儿：“阿好，回家”。

一路无话，三轮车把塑料脸盆翻个面又盖上，盖上又翻个面，一路从车头震到车尾，抵到三轮车护栏上，这才安静下来。路过一个去池塘挑水淋菜的邻居问：“阿婶，接女儿回来啦？”，老太太嗓音不算亮堂：“是哇，和我孙子一起”。

阿好晕的只隐隐约约听见她们的对话，直到三轮开进院子里，那门槛狠狠地一震，全醒过来了。至此，她来到了爸妈离婚之后第一个算得上是家的地方。

外婆好酒，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据说是年轻的时候发了病，常常喝酒才能好，一双女儿也也因着这个病在大伯家带大。大家都说阿好她妈心大，把孩子给她家老太太带，一个酒鬼，能带什么孩子。

老太太爱喝酒，一喝醉就清醒的多。只是一件，经常忘记做晚饭，阿好从村小放了学回来吃不上饭。外婆还总是拉着阿好说话，经常用赣南方言唱一首不知名的顺口溜，阿好给它取名叫《外婆送花》。

大家常说酒后吐真言，外婆喝醉酒经常指责别人，有时候是阿好，有时候不知道是谁，但是更多时候是外婆自己。

她说阿好：“你就是生错了，话说是个男娃，离不了，你爹他们家不放人的”。

她说别人：“就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把我当人看都不如，你点香敬神也洗不脱你家断后的罪孽”。

她说自己：“该不是我命里得不到，我太没用”，“我前世造孽留不住我儿子，我还害了我女儿”，“我怀了八九个，就剩这两个，老天爷”，“怀到第九个，好不容易，又流了，我都看见我儿子已经像个小老鼠大小了”。

前面说过了，外婆喝酒清醒的多，不喝酒的时候，她接送阿好上学放学，逢话便说阿好是她孙子，逢圩买菜也说买孙子爱吃的菜。一副完完全全记不清阿好是谁的模样。谁要是提起阿好是她外孙女这个头衔，她就黑脸。提上菜就走，轰轰隆隆地开上三轮回家。

谁都不能提，阿好自己也不行。有一次阿好说起自己在学校参加女生大会，班上男生避之不及的样子实在搞笑。老太太听了脸色暗沉下来，撇了碗筷就开始喝酒。

老太太省电，吃晚饭是不开灯的，连写作业都是特地买个台灯给阿好。傍晚时分，只有电视的光闪闪烁烁。杂乱斑白的头发在碗里沾湿了，外婆低着头的时候头发在桌沿上拖来拖去，细细的酒水痕迹在屏幕光下很难看得清。

“女儿生下来有什么用呢，光是女儿生不到儿子，以后扶持谁去呢。”

“你要是个带把儿的，你妈能舍得离婚？”

“女的离婚了还有啥出路，我早说过，要忍的，哪个男的不是这样。”

她猛的抬头，酒水飞溅，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阿好没有擦，因为她发现外婆脸上满是水痕。老太太哭了。

她凑到阿好面前说话满口酒气，她说：“我和他们讲你是我的孙子，你不怕，没人敢对女的一样对你”。

外婆对阿好说：“你不用怕，你当我的孙子”。

话说完就睡过去了，可能是那场做了无数遍的梦，阿好知道。至今还存在于茶前饭后的谈资和外婆酒后的醉话梦话让半大的女孩猜到的七七八八。

一片荒野之上燃着的篝火，像祭祀一样堆放在一张巨大的羊皮画前。

身上插满绿色红色羽毛的神婆赤着脚在篝火旁手舞足蹈。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身上是黑色的不知名图腾，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宗教仪式。 以火为圆心，而在圆里跪着的是好几排青年妇女，黑压压一片的信徒。

羊皮画上的，状如马而白首，文如虎而赤尾，活脱脱的瑞兽模样。

   “杻阳山鹿蜀，佩之宜子孙” ，多好的寓意。

 青年女人们一个个走上前跪下，接受叽里咕噜的洗礼，喝下一碗兑了香灰的转子药，欣欣然地往黑暗里走去，也许是回家。

再后来的梦境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是老太太记不清了。黑暗里是男人的咒骂和棍棒声，细细地听也许能听到女人的啜泣。

梦里月色如银，裙摆之下是黑黑红红的血。

故事不可以重新讲过，因为主人公已经老去。

阿好想起开女生大会的老师，她提起女生的权利侃侃而谈。外婆已经病了几十年了，最好的医生也许不在医院里，也不在酒壶里。

 阿好是个好孩子从来不留堂，也不会惹得老师找家长。正是因为这样，外婆接到同学捎去的口信才这样急急忙忙的赶来老师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老太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整了整衣服。村里老人对老师有种与生俱来的尊重与敬畏。

却不知道她在急急忙忙路过的时候早早地就被瞧见了。年轻的女老师立刻站起来，同样忐忑地准备。她听完阿好的讲述，从不太全面的话里猜出个大概了。她没有过这样大的年纪的学生，但在她读过的文学里，她听过这样的苦难。

两个完全不同时代的人，同样不安地进行着这场讲话。老师从夕阳时候讲到星子升起，从不平等思想讲到平权的争取。这样那样的例子，阿好在作文素材里见识过的。末了，她祝外婆生日快乐，她说这是她真正来到新时代的第一天。

外婆听完只颤颤巍巍地起身。向老师道谢：“多谢老师，那我带我外孙女回家吃饭去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样一种说法，这样一些想法。她觉得她该同旁人道歉又觉得旁人该同她道歉。

外婆不再喝酒了，不喝酒的时候也一样清醒了。阿好想外婆的病应该是好了。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