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舞的春天(上)

作者:刘一笔    发表时间: 2024-04-24 15:12:26     阅读量: 337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2014年的春节,有点燥有点闷,虽然是二月天,没有一丝寒冷的风儿,仿佛江南的严寒已经过去了似的。

正月初七清晨,老天突然下起了雪。东方晓晓嘴里哼着“鄱阳湖里咯几根子草,老百姓饭桌上变成了宝。蓬蓬香咯日子红火火咯过哟,活得有滋又有味,千家万户乐陶陶,乐陶陶……,手里忙活着做早点,一会儿亲手端上自己做好的早点,为郑光明准备好了新衣裳,才叫他起床。

郑光明一起身,习惯性地打开窗户,他眼睛被这洁白的世界迷茫了,等他醒过神来,传说中的瑞雪兆丰年,却令他脸色黯然了许多,他似乎预感自己生命里某种意义上的严寒还远远没有过去。

在这落雨落雪的初七,班是要上的,如今不再是往年,他随便吃了两口,穿上风衣,顿了顿衣领,仿佛想遮得严实些,抖起精神,顶风冒雪朝政府大楼奔去,一出湖滨小区大门迎面碰上张寡妇,郑光明想说新年好,但张寡妇那双蚕眉像无法解开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喉咙,他只好形同路人擦肩而过。

今天路上车不是很多,路过高铁站是人山人海。公车不能私用,效果还是出来了。要是往年这样的天气,政府部门鬼都不会去上班,要出门的也只是些为了前程而奔跑的。人们多是呆在家里喝喝酒,打打牌。许是如此,鞋山湖市的大街小巷真比往年正月热闹许多。只是太平洋购物广场那家礼品回收店至今也没开门,往年正月初一都营业的,热闹得很,虽然令人瞠目结舌,但对老百姓来说,一家礼品回收店开门与关门,没有多少人会感兴趣。

暖冬的雪,让人有些措手不,虽然雪不大,却也落白了树落白了路,温度直线下降,路面的积雪也开始结冰了,看来一下子是难于解冻的。

路过白天鹅集团,也就改制前的鞋山湖纺织集团公司,龙开河的污水,像破旧的酒旗,飘扬在郑光明的眼里。他不想看,却又三两步走不出龙开河的风景。河边工棚已搭好,这样的尴尬不会持续很久,龙开河整体改造去年底就动工了,总体思路是“清浊分流”,清水走明渠,浊水走十里暗河,在城市边缘的荒野回归长江,明渠河面上修建透明的街道,为观光旅游风景区,暗河上面为仿古街市和旅游购物配套区。动工的那天,老市委书记陈孚众被查处,成为本省第一个被中央巡视组打的“大老虎”,许多百姓放鞭炮表示祝贺,民间传言是龙开了眼,这陈孚众遭不遭报应说不太清楚,这龙开了眼,在鞋山湖区还真有一说,都说这习总是真龙天子,一上台妖孽就现了原型,老百姓有盼头了。

对面过来的人手机铃声响了,格外刺耳,是“路上行人匆匆过,没有人会回头看看我。”加上风有些刺骨,令人心里更加寒井架沧桑些。郑光明下意识地抻了抻自己的衣领,街道上人来人往,一切井然有序,车水马龙的,出乎意料,今年倒少见拥堵的景象。穿着背心的交警非常显眼,并不很忙。卖糖葫芦的、喊烧烤的、叫水煮的人脸上一脸的温暖,让人感到生命的馥郁,一座城市的热情。

政府大楼的对面是火车站,中间隔着一条迎宾大道,是中央领导来鞋山湖市必路过的样板大道,历任市委书记都喜欢对它动过手脚,可谓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尤其是陈孚众,更是在此留下了大手笔,把前任领导刚修了几个月的水泥石板人行道全挖了,铺上了大理石,群众意见很大,认为这是不尊重纳税人的形象工程,因为鞋山湖的棚户区却从来没有人关注过。鞋山湖日报晚报连续几天整版报道整改迎宾大道的现实意义。为此老百姓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陈糊弄”。叫他“陈糊弄”是否言过其实,也无从考据,但又似有道理,他任开放乡党委书记时弄了个占地十万亩的“俩猫工业园”,当时招商是政策终身免地税免管理费,土地买一送一,政府配套资金按投资比例一比一配套,不该来的都来了,红红火火,他却走了,至于园区如何持续发展,矛盾突现,都让后来人望而却步。留下在工业园区门口一边一只白猫,另一边是一只黑猫,依然神话般的屹立着,他原想不管白猫黑猫都象兄弟俩一样,同在一园区,同沐开放风,现在“俩猫工业园”虽然成了百姓嘴里的“工厂墓区”,但他却因为这个“俩猫工业园”建设成就,调到了鞋山湖市求是区做主管工业的副区长,他更是大手笔,策划了鞋山湖工业走廊,鞋山湖高速贯通工业走廊,得到了省市领导的充分肯定,他也步步高升,当上了鞋山湖市市长,他提出了“美女先嫁”的国有企业改制战略,让全市经营正常的国有企业全面进行改制,他说不要让企业等到资不抵债,等到“美女”变成成了“剩女”,再来求人收购、抓人审查、害人坐牢,岂不是下策。工人只要有岗位,他们不在乎企业姓公姓私,政府也不在乎企业姓公姓私,只要企业红红火火,有税收说行,但你们就不一样,一但弄出事来,是要有人负责的,与其到时求人、抓人,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丢开国有企业这个包袱。所以鞋山湖市没有什么国有企业能有幸活到今天。如此执政,反成就了他市委书记的宝座。

政府大楼后面是鞋山湖港汊,虽然黑乎乎的,一场雪让它光鲜了许多,至少和政府大楼的气势韵致反差大些。此时政府大楼也是一番热闹景象,用万盆鲜花在政府广场摆出“祝全市人民新春佳节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即使大雪飞,却也春意盎然。每个办公室都是人丁兴旺,不少办公室都显得有些拥挤,能在这里有个座位,也是许多人削尖脑袋追求的事情,都知道为人民服务的好处,这编制也就越来越大了,平时不觉得,很多在编的人可以不来上班,如今吃空响不行了,所以都到齐了,有的人是同一个部门却没见过面,所以今天才有如此盛况。

今年没有弄什么团拜年会,只是随缘问个新好,见面说个恭喜而已,个别要害部门或知己,那自当另行坐坐。郑光明也无力跳出三山界,作为国资委的主任,他也随波逐流到六套班子走了一圈,回到到办公室,他的心也像窗外的雪花一样,无法定点着陆了。大家往日的笑容,如今都显得有些水份,有点说不出的凝重。

下班时间刚过,人们陆陆续续从办公室出来,到部门定点签到处签到,据说年前市委市政府下了文,谁不准时上下班,不签到,一律调基层工作,情节严重者,开除工职。从那象征庄严与和谐的政府大楼出来,人们仿佛轻松了许多,有说有笑朝着各自的方向而去。没有坐车的,即使是市委书记市长,也和大家一样步行出了政府大楼。年前就有老百姓站在政府大门两边等领导下班,好看看在电视里才得一见的政府领导。弄得警卫虚惊一场,还加强了警戒等级。

 郑光明出来得晚些,和他一起出来的是市公安局长叶国宾,如今公安局长也进常委了,也是特色的社会主义内涵。在这座大楼里,郑光明和叶国宾也算是老搭档老知己了。

都知道叶国宾是下来锻炼的,迟早要回省城,他父亲是老省长,现在还是省政协主席,很有人缘,还是个书香门第,喜欢摄影,他对青蛙情有独钟,成名作《虎蛙》深得毛泽东《咏蛙》诗的精粹,酣畅淋漓地表现了那种“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那个虫儿敢作声”的混沌之气和霸气。虽然这叶局长身上没有一点书香的味道,但也有北方汉子的身板和南方男人的清秀,尤其是他像今天这样,一身西装,像电影里的商人,多了几份过人的精明。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妙韵素食,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叶国宾信佛,他家就供着的观音菩萨还是郑光明花大价从庐山东林寺请回来的,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员当然也用不着偷偷摸摸,能进他家的人不多,像郑光明这样有缘的人屈指可数。他俩随便吃了点斋饭,心也清静了许多。

放下碗,叶国宾看了看墙上那个金光闪闪的缘字,他笑了笑说:“这缘字也很有意思,这个丝扭旁就像几个人在路上行走,目标一致是缘,层级有序是缘,相依相偎是缘。如今缘也在人们心中伦理化、哲理化、世俗化了,缘是孽,孽是缘啊!。”

郑光明:“这也是与时俱进的另一面,现在这缘字,更趋向政治化。”

若大一个妙韵素食,此时门可罗雀,这里本是达官贵人现身的桃源,仿佛到了这里人也佛性了许多,淡泊了许多。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没有风,雪更显得逼人,有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人防不胜防。喝了点云雾茶,叶国宾起身就走,郑光明早就利用上洗手间的功夫把单买了,过去记账就行,现在就不敢弄了。

“这么大雪,不知要下多久。”郑光明叫出了声。

“应该会快雪快晴。”叶国宾意味深长地说,一副洞察的眼神,却也掩饰不住那瞳孔里那片若隐若现的迷茫底色。

仿佛是惯例,大家都准时来上班了。绝对没有看到红脸关公。郑光明清楚,其实在这里混的,哪个都不敢掉以轻心,说白了还是很在乎很看重这份皇粮。那种敢于往海里跳的人,早也跳了,剩下的都是些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精英和安于现状的凡夫。自从进入机关以来,从来没在食堂吃过饭,国资委这个部门好,哪个打国资主意的人不对他叩拜三分。如今不能大吃大喝,躲躲闪闪的也没什么意思,吃个食堂,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世道变了,自然不能像往日那样嚣张,每次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最后面,一是尊重领导,显得谦让。二是一个人吃也有好处,看看有谁愿和他坐在一起吃。

他这个国资委的主任,对很多领导都不熟悉,但政府大楼里的所有人,却是久闻他的大名,早就知道他叫郑光明。有人说是因为鞋山湖纺织集团改制曾经惊动朝野,却太平无事。有人说是因广传他背景不错,是个神秘人物。有的说他因改制与省市领导有过城下之盟。这些话是不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当然仿佛也有鼻子有眼睛似的。去年市国资委主任吴名堂坠楼,丢下一个许多人都盯上的肥缺,当时人们猜想,空降人选概率不大,郑光明是来国资委时间最短的副主任,另外两个副主任根本就没把他当作竞争对手。然而,石破惊天,他竟出人意料的是他被党和政府委以重任了。人们心中对这样一个只会卖国有企业的败家子竟然连升三级,只能相信他的背景真非同凡响。因此,他在人们心中又多了一层神秘的雾靄。

下午回到办公室里,郑光明哪里也没有去。年前,老市委书记陈孚众被调查了,不少人在市委市政府门前放鞭炮烟花表示庆祝。这是中央巡视组来本省拿下的第一个高官,书记的背景可也是上得厅堂的,父亲曾是省军区司令员,母亲是中央某局司级干部离休的。他都被抓了,社会上看来司空见惯,但对郑光明来说,仿佛兆示着自己命运悲剧的开场。他本想看看他和陈孚众去欧美考察的相册,那是他最得意的时光,市委书记跟着董事长走,风光呐。但他却又无意看见在鄱阳湖老爷庙抽的签,他对这张白纸黑字看了又看:

鸡飞蛋打一场空

黔驴技穷似溥翁

东风不与先生便

生死尽付笑谈中

他反复念了几遍“生死尽付笑谈中”,眼里又多了些灰蒙,他是唯物主义者,却又走不是唯心的天地。再想到新正年头出门碰上张寡妇,难道这是天意,当官的最怕新正年头第一天出门碰上个寡妇,民间传言,正月初一出门碰见寡妇,不死也受苦。也有说这一年要特别小心,凡事可能都会失道寡助。这失道,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环境,也有个人方面的小气候,一旦为官寡助,那可能就是灾难的开始,郑光明这么惦念心里也又多了块疙瘩。他心里嘀咕,难道新政之下,自己会走向失道的队伍。那“东风”又是什么,郑光明想都不敢再想,却又不能不想,他不敢相信这“东风”就是政治格局,就是正能量,就是宿命的涡旋,就是自己人生的逆转,仕途的拐点、致命的深渊。他踱到窗前,外面洁白的世界照见他的心打了个冷战,他心里明白瑞雪兆丰年原也是双刃剑,不知是恻隐之心,还是阿弥陀佛之念,倒让他担心许多害虫是过不了这春寒了。

雪花好像越来越大,鞋山湖的天空模模糊糊的,郑光明突然感觉天地似乎一下小了很多,眼神也如雪花一样飘忽,没有温度,没有了空间选择。

这张寡妇本是鞋山湖纺织集团公司一位普通员工,老公是公司小车队的汽车司机,叫张百知,那时能嫁个司机也算有头有脸的。虽然是一个公司,郑光明与张寡妇也没有一面之缘,只因为他老公嘴巴多事,喜欢说这说那,没有哪个领导喜欢。于是考核下岗进了车间做安全员,他举报公司采购原料问题,特别点名举报了东方晓晓采购的劣质原材料。公司改制,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组织了三分之二的员工协议集资自救,他不懂得自救的背后是许多官员倾家荡产,牢狱之灾,所以他因涉嫌组织非法集资被关押了一晚上,本来也只是吓唬他一下,好以个杀鸡儆猴的作用,谁知放回来后他觉得丢人,便从公司办公大楼跳进了鞋山湖,人死了,死无对证。况且他家祖宗八代没有背景,无非是钱说话,但闹出人命来了,郑光明当然得出面安抚,从此也就认得这张寡妇了。这账张寡妇记在郑光明头上了。

如今张寡妇再嫁了个台湾佬,在鞋山湖投资水产养殖和加工,很有实力,也在湖滨小区买了房,生活也好了,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那怨那恨依然是那样分明,真是夫仇不共戴天啊!

郑光明心里别扭得很,总有一种莫名的纠结,让他感觉自己和这张寡妇之间好像真的没有划上句号,仿佛还有什么债没有还似的。

窗外,一只喜鹊在风雪枝头跳跃,偶尔丢下一二声欢叫,郑光明的心亮了些,却也不知人们说的喜鹊叫喜,喜能从何处而来。难道这喜鹊也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正在这无聊迷茫之时,李飞发来给郑光明拜年了。这李飞发拜年可是诚心诚意的,先是扑通一跪,一个“鞍马半跪式”的作揖,随后是一篇祝福讲话,年年如此,几乎有点喧宾夺主,郑光明也习惯了,今年,郑光明对“事事平安”的祝福,听得格外真切,这话真是替他心里说的,今生今世,对郑光明来说,唯求事事平安。

李飞发也是鞋山湖纺织公司改制的受益者,自己弄了个从事特殊工种的前身,提前退休了,老婆搞了个98年抗洪得了血吸虫病的假证明,享受提前退休了。女儿也大学毕业了,还吃着国家的低保,好事他都没有落下,这日子倒也过得自在。他是改制的支持者、受益者,他也知道为了改制,也就是老百姓说的卖厂,地方政府都是积极配合,政策支持、媒体宣传、警察高压、利益收买,管他谁是背后的操盘手,谁是最大有赢家,本是一本糊涂账,关键是自己能否得到利益得到好处,至于国有资产和工人的去向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了。虽然自己并没有像父亲所期望的飞黄腾达,发家致富,却也一生清闲,过得顺溜溜的。

李飞发在这国资委主任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心里苍凉了许多,真是室前冷落人影稀。他也知道目前的形势对公务人员来说真是逼人又喜人,他从心底里高兴却又不能表露出来,过去在国有企业对这些公务人员,他是捧在手上怕飞了,抱在怀里怕捂坏了。就那环保局、供电局来说,他娘的一个科员都可以分分钟叫你停产,给钱了环保就达标了,电就不停了。税务、公安就更别提了,一出事就封账,就抓人,弄得鸡犬不宁。只要吃好、玩好、送好,一切都没事了,能抓的不抓,不能放的也放,不能判的就错判,判了的假放(释),弄出一系列的法治笑话。对这些人不敬如菩萨,自然没有好处,新千年庆典之后他把自己的小秘书骗到宾馆给强行了,弄得人家告他强奸,花了点票子,法医就给他弄了个精神病,弄得对方上访了二年,只好私了,要是在当下,那就惨了。

如今好了,不敢了,大家都不好玩了不敢玩了,老百姓不放鞭炮才怪。

时代不同了,他也退休了,做一了生的孙子,如今在一些诸如同学集会等场合他调侃公务员也是常事,有时喝多了酒,话也便说得有点咬牙切齿了:“老子都下岗了,你们这些龟孙子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谢主龙恩!天地悠悠,望长城内外,海从来没盖着,跳下去,凭你的智慧,可能游到传说中的富贵岛。沧海桑田,穿越历史长河,天从来都合上,飞上去凭你的能量,可能穿越时空,抵达极乐世界,长生不老。去吧!还对这衙门如此情有独钟干啥呐!稀罕吗?”

稀罕吗?这三个字的反问的确让在座的哑口无言,脊背寒意顿生。就因为稀罕公务员的悠闲,无所事事,还有灰色收入,即使习总来了,打破了一切,许多人还是坚信昨日的美景会重来,所以媒体预言的公务员辞职潮迟迟没有来到。

想到可笑之处,他怕自己会喜形于色,便自己动手泡了一杯庐山云雾茶,这是他的嗜好,据他说这庐山云雾茶有个好处,喝了荡气回肠,能开胸中於塞,能令人逢凶化吉。他端起茶杯在郑光明面前坐了下来。

毕竟是郑光明的老部下,随意惯了,话题自然难得回避过去。

“刚刚来你这,路上遇着熊森林,六年了,整整六年,他终于修成正果,出来了。”说这话时,李飞发放荡地嘿嘿了两声。

郑光明没有吭气,虽然李飞发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但他深得郑光明信任。主要是他敢于拍马敢于担当。为了东方晓晓进了一批价值500多万元的劣质原材料,李飞发到处弄证据,证明是被人骗了,才让郑光明下了台阶。

浔港公司倒闭,是自己女婿承包经营的,亏了,产品可以退回来,赢,钱只管拿走,天下哪有这样好做的生意。公司撑不下去,货要退回来,郑光明的脸往哪里搁,也是李飞发出来说话,在公司经济分析会上,他喧宾夺主,抢了话语权,他说,当港公司的问题是体制问题,大家都知道,却一直没有改变,最终出了问题,在坐的都有责任,管理理顺没到位吗?这是个教训,大家说是不是。没有人作声,事情也就通过了认可了。

李飞发见老领导没有说话,心里也明白,这世道变了,况且是政府办公场所,不像过去在鞋山湖纺织集团的小天地里,声音都压郁着。于是他寒喧了几句就告辞了。

李飞发走了,郑光明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六年来,他心里无时无刻不记得熊森林的名字,怎能不知道熊森林出来过年了。其实郑光明也知道,这熊森林是有些屈,鞋山湖纺织集团改制,不是他的错,他却真的错了,错在不谨言慎行。那天熊森林骂了省国资委的领导,也是对的,你们都是为了自己的股票解套,都是为了自己的股份可以贴现,努力促成这场改制,这样的改制,在中国屡见不鲜,那一家不是私分国有资产,哪一家不是血泪斑斑,只是这鞋山湖好像是敌占区,没有人敢说,也无处说。你信访,推得团团转;你上访,抓你没商量。只可惜他熊森林没有看到果报,自己反遭现世报应过进了监狱。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骂错了人,国资委的领导,哪个不是通天的主儿!况且你的屁股也有臭味,能不留下杀身之祸。

这六年来,他没有什么事,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事,做事也是害人误国,该买的国有企业都买得差不多了,上班下班他都在办公室里度过,要么上上网,要么喝杯茶。他不想触人伤情,这鞋山湖太小了,每走三步都可能碰到一个鞋山湖纺织集团的面孔,那些安详、愤怒、哭涙、诅咒的面孔,让他眼花,让他内疚,让他失败,让他抬不起头。前几天碰到老干部陈忠实,他赶快绕道而去,改制时陈忠实提了个要求,要在公司一片空地上建一座灵堂,解决“死不起”之忧,因为市里的火葬场灵堂费用太高,公司有灵堂,多摆几天没关系,到火葬场只是火化而已,也就没有死的压力了。人活到为了死操心,那是何等的悲唉,陈忠实当时的眼神有种安详的绝望像一潭死水紧裹着郑光明的心,让他至今无法面对,无法淡忘,无法抹去。偶尔路过,听见公司灵堂传来的哀乐,他总感觉仿佛在拷问他的灵魂,弄得他每次听到公司灵堂的付出的哀乐,都要大病一场,仿佛过了一趟鬼门关,人也一次比一次椭了许多。

加上在这政府里,他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这里只有人要亲近他,利用他,没有人会安慰他,鼓励他。慢慢的他才明白,他在这里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很多人都对他虎视眈眈,弄不好谁都可以将自己彻底埋葬。他只能如履薄冰,又若无其事地活着,每次出门他都要理理自己的衣服,给人光鲜明亮的视觉,一切都被他没有多大变化的脸朦胧在别人的眼里。

陈孚众被查,郑光明心里紧张了许多,虽然他没有足够的证据确定这事有熊森林的功劳,但他不得不把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重新打量一番。因为有人看见他出入巡视组驻地。

六年来,太多的东西随风而去,鞋山湖纺织集团改制的风波已经平安无事,然而,习总来了,这世界变了,自己的生活完全打乱了,这“习氏风暴”会不会改变自己的人生,虽然是个未知数,但影响是肯定的,他这心里能平静吗?

卖公司那年吃年夜饭,三岁外孙妇女儿吃了几下就在他怀里撒娇,爸爸,恭喜发财,把钱拿来。小孩太小自然记不住红包,但也让他想起了三十晚上要债。砰然一声,女儿把洗好的碗打在地上,他乜斜了一眼,瓷片溅得满地都是,他拧了拧眉头,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筷子掉了可以说筷落(快乐),碗落到了地上是否叫完啰(碗落)!

领导班子与大家同唱《敢问路在何方》,唱到‘敢路在何方’时,突然扬声器没有声音,就差那么一句!弄得大家不晓得路在哪里。仿佛预示自己不相信自己的双脚,不相信路在脚下,注定要走向卖公司之路。

演出节目时,公司电视台主持人周艳芳唱了一首节目预告的歌曲,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请她再唱一首时,不唱也罢!她竟然再唱了一曲《劳燕纷飞各东西》,在场的老少活宝还掌声如潮。

保安部表演擒拿格斗,硬把台上的地板给蹬出个窟洞来了。人们都笑穿帮了。

一切都应验了,真的不知路在何方,真的完了,真的劳燕分飞各东西了,就差这“穿帮”还没有应验,他不能不相信万事万物仿佛真的都昭示着某些因果。难道这“穿帮”要在他身上应验?他心更加沉重了。

外面雪还在下,鞋山湖的雪下得很从容,坦坦然然,姗姗而降,婉婉而来,有一种迷人的情调。人们说这是鞋山湖的特色,因为鞋山湖市面湖倚山的原故。所以这雪似落非落,忽左忽右,悠然入怀,扑朔迷离,让人更加担心这春寒的严酷和迷离。

春天就是样,没有雪的春天往往给人遗憾,真的雪下久了,还是严寒难扛啊!

正月十五雪打灯,叶国宾被带走了,当时他正在市安全指挥中心检查指导工作。传与陈孚众有关。叶国宾被抓,郑光明变化最大,他先前红嫩的娘娘脸,像失水的花蕾,一夜泛黄了许多,没有了生机,没有的魅力。

再也不想出门了,只好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每次坐久了头有点痛,又仿佛时不时听见有人在高呼:厂兴我荣,厂衰我耻。想想自己真傻,为鞋山湖化工厂担保三个亿贷款,为了迎合陈孚众的意思,自己签下这个担保。虽然化工厂倒闭,自己没担什么责任,但公司却卷入债务纠纷,宣布停盘,不卖掉公司,重新上市,多少老领导要倾家荡产,只有一卖了之,曹厂长去了重组的公司当副总,员工改制的钱,政府一压再压,鞋山湖炼油厂改制,员工工龄一年补二万,鞋山湖纺织一年给八百元,天地良心,这能不出事,警察来了,自己被人煽了耳光,打得鼻青脸肿的。熊副厂长不服气,骂了几句国资委领导,判了六年,鞋山湖纺织集团宣布解散。自己也被当众宣布撤销一切职务,妻子毅然与自己离了婚,母亲无脸面对回了江苏老家,父亲写下“国企振兴强大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书,从十层办公楼楼顶跳了下来。为了这卖厂,人家都说救了一批人,自己却什么都没有了,还付出了血的代价,这能不是耻辱。父亲希望自己正大光明,才取了这个名字。从买厂开始,在世人看来郑光明走到今天这一步,确是成功的一步,甚至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曾经眼红过、嫉妒过、痛恨过。现在自己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能多么失败。如今想来,上对不起政府和父母,下对不起员工,更对不起自己,仿佛一切都在被人利用。

鞋山湖纺织集团前身是个三线工厂。“三线厂”是指1964年至1980年十多年中,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时代号召下,打起背包,跋山涉水,在祖国大西南、大西北等深山峡谷、大漠荒野,人们风餐露宿、肩扛人挑,用艰辛、血汗和生命建起了一千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那鞋山湖纺织厂也是远近响当当的“三线厂”,鞋山湖纺织厂几代人从一穷二白撑过来了。

1996年鞋山湖纺织公司成功上市,首批棉布出口欧美,那是多么自豪。庆功晚会时的情景,让郑光明刻骨铭心,自己和员工在台上手舞足蹈开了,台下几千名职工和家属是载歌载舞,那贺酒词依然能信口道来。

生在鞋纺,长在鞋纺

厂兴我荣,厂衰我耻

今日庆功摆喜酒啊

我来添兴贺酒彩呀

鞋纺,鞋纺

座落鞋山湖畔

姑娘河、黄泥嘴

听见军号把身起

大雁天鹅形相随

湖滩绿草也多情

想我青春年华

移山开荒建厂

住的都干打垒泥房

看的是露天电影

吃的是浮萍杂粮

想的是国家富强

青黄不接,饥饿强忍

雨雪风霜,斗志昂扬

滩涂陡坡,平地起房

大路尘扬,绿荫成行

厂房排排,气震江湖

电杆如林,机器欢唱

员工英姿,威武雄壮

穿上工装把岗上呀

纺纱姑娘,心灵手巧把纱纺

织布姐姐,金梭银梭引线忙

东边河里船来船往

送来一船船生产棉麻

西边公路尘土飞扬

一车车产品运向远方

绵线情万缕,工人阶级情意长

布匹响当当,金发碧眼也喜欢

 

棉布出厂,喜庆吉祥

兄弟姐妹,扭起秧歌

家属同事,端起酒杯

我为大家把酒贺呀

抬头远望东方,感谢中国共产党

身在工厂,为国争光

争做王进喜,不丢雷锋光

我们骄傲呀!是新中国的工人

我们自豪呀!为祖国纺纱织布

我们荣光呀!为人民送去温暖

一杯先敬共产党,千秋万代放光芒

二杯敬祖国,繁荣昌盛更富强

三杯敬工厂,厂兴我荣永不忘

四杯咱互敬,人人幸福家美满

厂兴我荣,厂衰我耻

国有企业,永放光芒

工人阶级,世代榜样

“国有企业,永放光芒。工人阶级,世代榜样。”的美好祝愿,也让郑光明心里实实在在有些底气了,他没有进过大学,他却从不气馁,他坚信这个世界是非线性的,一定会有捷径,他一定能用最小的付出获得最大的回报。这不,虽然恢复高考几十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确牛了些日子,然而改革开放的大门一打开,“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最终还是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幼稚,市场经济却告诉莘莘学子文凭并不是必需的。良好的社会背景或社会关系就是市场,经济是从市场繁荣的,市场就是经济。现实并不像人们想的说的那样好,付出就有回报,许多人付出了一生的精力,还是逃不出失败的命运,甚至败成了人生标本。有的人一生混沌,却混沌成人生的标杆。唐朝有个“张好古”,当下有个郑光明,你不服不行。

不过话又说过来,郑光明能坐上这个宝座,与他父亲郑先进不无关系。自己的儿子自己一手培养的,用贤不避亲,也是解放思想的表现,况且他经营了鞋山湖纺织公司近四十年,他的确能呼风唤雨,但他从来没为自己谋过什么,至今也只是和工人一样吃住,没有任何照顾,报纸电视都专访过这位省总工会授予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厂长”,但他照顾了自己的儿子,仿佛理所当然,没有人怀疑这是谋私,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守望世袭”。

郑光明一步一步地成长,都是郑先进的部下一句句的抬捧上来的,加上这郑光明天生聪明勤奋,每到一个岗位都能做得风生水起,的确也让人刮目相看。当然这也不表明自己的安排是问心无愧的,尤其是像熊森林一样的中国纺织大学毕业高材生,公司里有一个加强班,“中纺系”的确是公司的核心人才,但都屈居在郑光明手下,郑先进只能这样做,他不能让这些“中纺系”主政,他知道儿子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到了卖了公司,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良苦用心是错误的,是自己害了公司、儿子、员工,误了国家,也绝了自己的路,他对不起熊森林,他真的恨自己的儿子没有骨气,恨自己的儿子不如熊森林,他从心底里欣赏熊森林的勇气和骨子里的硬气。他从没存心想跑路,他也不想跑,他喜欢活在光宗耀祖的光环里,现在一切都逆转了,成了千手所指的败家子,这脸这面往何处搁呢?往年过年回老家时多么荣耀,他郑家坊没有哪个家族没有哪个人没来他家拜年,哪热闹,祥和、喜庆,年年都要延续到正月十五,他可是深深知道“厂兴我荣”的内涵。

如今好了,自己的儿子把他荣耀的根基给卖了,还有命活吗?他从来都坚信人是可以握住命运的咽喉,今天他不得不承认谁玩弄了命运往往要遭到命运的戏弄。

如今,美好的祝愿已被自己葬送,是不是丢人现眼的事儿,生生世世也说不清楚,但令人诅咒八辈子是一点也不假。有次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给工人打拐了腿。此一时,彼一时,他只好息事宁人,也没报案,见了人还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但从此以后,他都让司机上班下班接送,不再单独出门了。现在取消公车,上班走路是不可避免的,买车吧!怕枪打出头鸟,不买吧,这出门总像克勒勃一样,夏天戴太阳帽,冬天衣领总是顿着。心也是悬着的,万一弄出点事来自己脸上不好看。“陈糊弄”被抓没过几日,他家里给几个老职工抢了十几万现金,还有些金银首饰,都是因为年龄相差一点,没有享受改制优惠政策的老工人,老工人公开对他说:你得了太多的好处,都是我们的血汗我们的青春,我们要回去一点也是应该的,你可以报案,反正我们是老命一条,你可不一样,富贵人家,前程万里,与我们鱼死网破花不来。当时郑光明想报案,他心里知道即使有叶国宾在,在这高压时期,自己也没胜算的把握,一旦立案自己便可能成为焦点,此案就很可能成为导火索,与其弄得得不偿失,害人害已。倒不如不了了之算了。

其实,郑光明也不愿做这个败家子,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但他的底线会不会成为自己的马其诺访线,他心里也没底,为这事他有段日子一直是忧心忡忡,进退两难,就在这个时候吴名堂来电话叫他到国资委去趟。一见面告诉他出事了,说他妻子垄断公司药品和医疗器械采购、女婿垄断棉短绒采购的事,有人捅到了省国资委阴主任那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这要不是我和他是铁哥们,事情就弄大了,当然没有说法也不好办,这个股份制企业就是不好搞,弄得规规矩矩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出大事。这话也不是吓人,更不是吹牛,阴主任的确是吴名堂大学时玩得最铁的同班哥们。他俩一直在省直机关共事二十多年,配合得十分默契,仕途上共进退共荣辱,这也是公开的秘密。

郑光明也不说话,他知道企业面临的是生死抉择,但这种抉择不是来自市场压力,而是体制压力。之前阴主任就只要来鞋山湖市就必到鞋山湖纺织公司,他们都是鞋山湖纺织集团的操盘手,手里都捏着鞋山湖纺织的大量股票。自己家人弄点小利,也被他们捏得列死死的。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妓女一样,不就是因为钱,才落得任人玩弄的境地,被人奸了,还只得了点小费。想到这里,腰也硬不起来了。毕竟卖淫与嫖娼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违法一样的犯罪,所以他只能忍着,衣冠楚楚地活着。

吴名堂让他回去研究研究具体对策,但有一点必须确保不出任何问题。郑光明第一次感到内外交困。他深知自己有能力战胜市场,但没有可能赢在这些人手里。况且也不是别人污告,自然只能气短了些心虚了些。

之前,省国资委阴主任多次来公司指导工作,每次和郑光明交换同意见,一再表示现在上市公司不好弄,趁浑水摸鱼的理念再也行不动了,股市只是越来越规范,心存侥幸的最终是要吃大亏的,如今股票都跌成了青菜股,停盘了,自救困难重重,坐以待毙,那是害人害已的,因此他希望鞋山湖纺织公司要抓住机遇,丢卒保车,忍痛割爱,趁早处置鞋山湖纺织股份的“壳”资源,换取些企业生存发展的资本,这样对企业、对员工、对国家都不是坏事。同时也可以避免股市监督风险,激流勇退也是一种生存哲学。

阴主任并多次表示国资委的大门随时对他敞开。

郑光明自然知道这个哲学,无非是谁付出代价的问题,不听阴主任言,吃亏的自然是自己,况且阴主任也给了自己的出路。没有理由,人生福无双至,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与其牺牲自己,还不如葬送企业的明天,牺牲国有资产,此时郑光明也曾颇有过英雄气短的感慨。

吴名堂明确指出,没有股市风险,可能企业更好过些,小船好掉头吗?也好运作,避免了树大招风的怪现象。他还列举了世界上一些隐形冠军企业的事例,说明这世界并不只是上市公司的天下。并希望郑光明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这话虽然不无道理,但上市公司的优势是世人公认的,只是自己做得不规范,管理不到位而已,利己主义占了风头,才逼得自己今天只能是一条道走到黑。

吴名堂也多次有意识地透露公司纪律也接到不少关于鞋山湖纺织公司存在问题的举报,例如公司上市时三千万公款炒股,溢价一千多万元不翼而飞;五千万元污水处理款骗;连续纺投资亿元,产能却只有新乡纺织厂的二分之一,人家才投资三千万元等等,那还真不是吓唬他郑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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