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作者:邓志阳    发表时间: 2024-04-28 12:47:26     阅读量: 2530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名门望族)

1938年(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一日,祖母张明兰出生于江西进贤县五里乡湖边张家,张家在进贤是名门望族,原村在进贤县凰岭乡枕头岭张家,因其父亲张景龄任国民党县党支部书记,故而在县城周边置房。母亲文氏是二塘乡厚源村大地主文旺龙的女儿,大伯张逊吾(进贤议会参议员),二伯张景骞(上海大厦大学史地系毕业,师从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闽赣边区游击司令)。祖母五姊妹,她排行老三,长兄张兴国(进贤二中原副校长,离休干部)长姐张碧兰,二弟(陈振根)三弟结仂,而她悲惨的命运,凄苦的一生,似乎也是从生在这个大家族后开始的。

(廖府小姐)

祖母刚生下来三天,其父张景龄为巩固自身权利,便与门当户对的大地主廖大荣结为姻亲,将祖母交由廖家抚养,廖家在当地是大户,有权有势,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女,刚好,廖老爷与张老爷想法不谋而合,权钱互助。祖母在廖家的日子,也受到了常人难以享受的小姐生活,廖老爷对其疼爱有加,祖母百天,廖老爷为祖母打了一把半斤重的簪花麒麟纹灵芝如意形黄金长命锁和一对金手圈,甚至将自己徒手毙虎时的虎牙镶嵌银花做成吊坠赠予祖母,后来根据祖母对孩童时在廖家的回忆,她描述说廖家那三进两天井的雕花古宅她似乎从未走完过,高耸的马头墙,古朴的飞檐与斗拱她似乎从未爬上去过,两扇由巨大香樟木制成厚重的大门,门上的铜制狮头铺首大极了,大到需要她两只细小的巴掌才能勉强把一只盖上。廖家有钱,在吃食上虽没有电视剧那样的山珍海味,但也是香油拌白肉,咸菜炸酱面(在那个时期算是非常好的伙食),儿时的祖母并不知道那也是廖老爷省下来的。祖母小时候特别爱吃糖,廖老爷为此种了几亩地的甘蔗,甘蔗收获时,廖老爷总是请十来个长工负责熬糖制糖,无甘蔗的季节里,廖老爷又招长工采集金樱子(进贤方言叫糖壳仂)熬糖,总之一年四季都能保持糖的供应需求。祖母记忆中的廖家总有两口大缸,装满冰糖和蔗糖,她爱吃冰糖,有口感,抓上一块放入嘴里,可以甜半天,蔗糖(也叫沙糖)口感沙沙甜甜,性凉,常用于感冒泡制糖水,甜不持久。祖母在廖家的时候几乎天天都是与甜蜜打交道。

(廖家被抢)

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进贤县三大封建派系争权夺利,以张景龄为首的张派和以胡毅(九县联立洪都中学校长)的胡派合为一派,共同抵制以陶舜斌(县自卫队副大队长)的陶派。两派斗争严重,县内局势极其混乱,赵埠乡匪首杨义才、雷老二乘机浑水摸鱼,盯上了有钱有粮的大地主廖大荣家,首先,雷老二白天派人打探消息,一连几天,收获颇丰,晚上,杨义才、雷老二便率四十余位手持钢刀的土匪闯进了廖家,恰好此时廖老爷正在县里开会,于是他们便挟持了廖家的太太少爷,他们晃醒熟睡中的祖母,用刀威胁她交出金银饰品,包括那根珍贵的银花虎牙吊坠,之后更是将廖家洗劫一空,当他们还沉浸在抢劫的喜悦中时,廖老爷带着护院连夜赶回来了,廖老爷见家被抢,立马叫护院用火铳驱赶,匪首虽有四十多人,但奈何护院有火铳加身,碰到就死,擦着就伤,很快匪徒便被逼上了阁楼,土匪嘛,要钱不要命,他们抱着财宝从足有四五米的阁楼跳下,抱金而逃。经过这样一件事,廖老爷一病不起,还没两个星期就去世了。廖老爷一死,廖家便乱了套,太太带着仅存的财宝再嫁,少爷们也只得中途辍学并过继同宗抚养,廖家已养不起了祖母,于是便把她送给禾湖桥舒家舒金山老爷家做女儿。

(舒门独女)

舒家自然没有廖家阔气,好在舒老爷也是商人出身,家境还不错,六岁的祖母过继舒家时,舒老爷无女,便视祖母为亲生。后来祖母回忆,在舒家的日子里比较悠闲,舒老爷外出经商,母亲付氏女红活了得,有一身的好手艺,绣出的《清趣图》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度被县长(程慕颢)家所收藏,几个弟弟都在龙安寺小学读书,而祖母闲来无事,便坐在漆红蝙蝠夔龙纹的太师椅上用大块的冰糖逗着家里的黄狗,生气时,便用冰糖砸向黄狗。直至祖母嫁入邓家后,村里人依然调侃道:“明兰嫂得在娘屋里做女的硬享死了福,拿冰糖打狗。”祖母听完,笑道:细间里不懂事,不晓得爷娘钱难挣。祖母在舒家的日子里,其最难忘的是夏天,白天由付氏照顾,晚上便和弟弟们围着竹床嬉戏打闹,禾湖桥旁边有深山,山里时常有豺狼出没,豺狼把熟睡中的小孩叼走吃掉,这是常有的事,舒老爷常年在外做生意,家里只有付氏和四个孩子,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些,只吵嚷着好热要去外面乘凉,逗累了的祖母和弟弟们倒头就睡,付氏则摇着蒲扇为他们扇风驱蚊。每当夜深人静时,豺狼便出来觅食,其发出骇人的鸣叫声,吓得付氏一手拎起两个孩子,神情紧张地冲进屋内,紧闭高门,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睡觉前还在屋外,睡醒后便在房内的“奇”事已经屡见不鲜了。

(舒父被抓)

1946年(民国三十五年),抗战结束,解放战争爆发,在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势如破竹的攻击下,国民党军大败,已然溃不成军,但其还在做着最后的斗争,他们在各省、市、县、乡、村狂抓壮丁,为国民党军队提供兵力支援,三抽其一的抓丁政策更加严格的被保甲长所执行,下埠乡劣绅江士鹍与舒老爷因为生意纠纷,素有嫌隙,于是,江士鹍勾结保长,硬要将舒老爷抓去当兵,舒老爷是家中独子,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其子年幼,无法替父抓丁,于是舒老爷便想舍钱化灾,可江士鹍不肯,他勾结陶派首领陶舜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舒老爷抓捕入狱,因为舒老爷隶属于张派,以此也可削弱张派势力,当时张景龄还在国民党江西党部兼任干部训练班老师,而胡毅则在洪都中学任校长,此时的进贤陶派一家独揽大权,在陶派等人非人的折磨下,舒老爷死在了狱中,而江士鹍则趁人之危伙同保甲长低价购入舒家的田地。且威胁乡人不得帮助舒家,付氏为安葬老爷和以后的生计考虑,只得卖掉老宅,从此舒家也是一蹶不振。舒家的少爷和小姐也过着极其清贫的生活。过了两年,付氏为重振家门,毅然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可家里一贫如洗,吃饭都是问题,哪还有余钱供儿子读书,于是,付氏含着泪做了个决定:“把祖母送回亲生父母家”。节约口粮,供儿读书。

(重回张家)

1948年(民国三十七年),十岁的祖母再次回到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家,望着这栋中西结合的洋房,注视着堂上(德隆望尊)的黑底描金朱红大匾,仰望着中堂上挂着的由江西省省主席熊式辉题写的对联,凝视着那雕满亭台楼阁和豫章十景的樟木描金雕花大床,在这富丽堂皇的洋房中,在这珍贵无比的家具摆设前,祖母竟然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虽然后来祖母没有解释这段往事,但我想可能是祖母体会到了被亲生父母抛弃的感觉吧!而她的父母不是因为养不起她,竟是把她当成政治联姻的工具罢了。一个十岁的女孩,当得知父母不要她了时,再好的家境恐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徒增伤心的意境而已。当张景龄得知女儿的现状,亦是后悔莫及,他不该将女儿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是他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她的母亲文氏,似乎太过冷漠了,她对这个女儿没有丝毫的爱意,甚至丝毫不同情女儿的悲苦遭遇,只顾看着自家那收租的账簿,冷漠,无情,且爱财。祖母的胞姐碧兰,小弟结仂看到祖母回来,三姊妹哭成一团。素未谋面的三个人却因为手足亲情看哭了众人。   

(全家颂党)

1949(民国三十八年)二月,随着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三大战役的胜利,标志着国民党军队的彻底崩溃,1949年4月,解放军横渡长江,解放南京,基本宣告了国民党统治的覆灭。这时的张景龄已经预示到了国民党的垮台,他积极向我党靠拢。1949年4月中旬,中国共产党地下党组织想要解放进贤,于是派县立中学教员余子渊与张景龄商议进贤解放事宜,张景龄则表示无条件支持进贤解放事业,多次党地下支部都是在张景龄家中开会与就餐,因为张景龄是进贤党支部书记,所以在他家开会是最安全的。之后,张景龄更是以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控制了进贤的武装力量,并动员自己的多个门生参与进贤解放事业,为1949年5月进贤和平解放作出了突出贡献。其长子张兴国从南昌一中毕业后,便在陶汉章将军的安排下加入我党牡丹江航校,1950年张兴国从空军第一航校第一期毕业后便开始加入抗美援朝的队伍中,而祖母也在父兄的影响下开始接受中国共产党的思想洗礼。为后来人民公社化祖母认为劳动光荣打下坚实的思想基础。

(父死家败)

后来因时局变化,祖母父亲和几个伯父都过世了。当时祖母长兄张兴国远在朝鲜战场,母亲文氏整日浑浑噩噩,家里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比祖母大一岁的胞姐碧兰便承担起主心骨的作用,十三岁的她卖掉读私塾时父亲奖励给她的金钢笔埋葬父亲和几个伯父,后来她怕受时局牵连,与祖母商量逃命,因为人多目标大,再加上祖母是别人家的继女,受运动的牵连会小一点,况且父亲墓地也需人祭扫,祖母听着胞姐的话,再看着幼弟,早已哭干泪水的眼神似乎坚毅了起来,她对姐姐说:你带小弟走吧,家里有我,照顾好自己和小弟,不要忘记自己的姓名与老家,等运动结束,一定要回来亲人团聚。碧兰含着泪,心中有无数的话要对妹妹讲,但是时间不容许,两眼的对视似乎告诉祖母她都知道,胜过千言万语。告别后,碧兰背着幼弟一路乞讨到余干,隐姓埋名。不想,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一生仅见过几次。 

(嫁入邓门)

1952年,第一次运动结束,其间祖母母亲文氏续嫁御坊赵家,祖母本人分别在十八坵,院泽刘家做童养媳,但都因家庭出身问题,都做不长久。院泽刘家离官圳村很近,听家里人说祖母在砍柴期间认识了祖父,二人一见钟情,1954年,16岁的祖母嫁入官圳邓家,刚开始,太婆和村里人都不同意娶祖母,因为十里八乡的村民都知道祖母是大官僚张景龄的女儿,娶她怕祖父会受政治运动牵连,但年青、傲气十足的祖父丝毫不信这个,毅然说服了所有人,光明正大地把祖母迎娶进了邓家的门。祖母在邓家做事勤快,小心翼翼伺候公婆,和睦邻里,不久,村里人就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可太婆却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祖母,她视祖母为封建地主的余孽、扫把星,动不动就是拳打脚踢,好在祖父此时还是护着祖母的。他会呵斥母亲,太婆见儿子真生气了,也只得罢手。打完还不忘骂一句:你这哒婊子,地主个狗仔子,把你娶到我屋里,是我屋里倒了八辈子的霉。祖母不敢回嘴,只得暗自抹泪。

(祸不单行)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年轻肯干,活力十足的祖父被任命为大队长,继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展了,而阶级斗争则是这场革命的中心内容,而祖母那样的家庭出身,自然是挨批的重点对象,好在祖父在大队里做大队长,他说只要祖母写一纸证明就可以不挨批斗,不必游街,内容如下:我自愿与张景龄断绝父女关系,他所做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他剥削人民,死有余辜。当祖父嘴里说这些话时,祖母懵了,轰的一声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反应过来,祖父立马扶起她,对她说:我知道作为人女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是你要为孩子想想,孩子还小,他们是无辜的。祖母听完,晚饭都没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二天早上,祖母从房间里出来时,可以明显看到她那哭红的双眼,很难想象这一晚上她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同自己的思想做斗争的?在开批斗会的时候,祖母大声高喊:我自愿与张景龄断绝父女关系,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不知道,当喊道:他剥削人民,之后,声音明显变小了,喊到死有余辜时,明显揉了揉眼睛也放低了声音,无论政治运动怎么搞,要一个女儿说自己的父亲死有余辜时那是需要怎样的内心承受力啊。但是我的祖母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局势下妥协了,为了她的孩子和家里无辜的人妥协了。祖母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识大体顾大局。深得村人赞扬。为了保全祖母,祖父被开除党籍,戴罪留用,虽然社会上不再批斗祖母了,但是祖父因此被开除党籍,太婆更是火冒三丈,抓住祖母的头发左三巴掌右三巴掌,在家里召开批斗会,批斗祖母,祖母自知是自己害家里受牵连,只能一味地忍打忍骂,甚至在公社里还要受别人的针对和唾骂。而此时的祖父没有护着祖母,任人辱骂。而祖母抗美援朝回来的长兄张兴国任小学教员,此时也被下放到军山湖捞水草,变天刮台风,小船翻覆,要不是村人及时发现,他可能也就溺水了。知识分子,援朝空军竟也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别人乎?一切都是那个时代的混乱所导致。

(拨乱反正)

1978年,文革结束后,在以邓小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英明的决策下,全国范围内开始进行拨乱反正,舅公张兴国摘帽平反,祖母也受到乡干部暖心慰问,喜悦溢出祖母的脸庞,千千万万个中国人亦开心不已。随即邓小平同志更是以其高瞻远瞩的智慧,大力推行改革开放,使人们逐渐从文革的苦痛中走出来,一段时间后,欢声笑语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方环绕着。

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到而今的强起来。祖母跌宕起伏的一生似乎是中华民族崛起过程的一个小小缩影,历经沧桑,方显坚毅本质,饱经磨难,铸就大国精魂。

(姊妹重逢)

2013年,舅公张兴国从进贤叫来一辆车,接上祖母和我共同前往上饶余干县,让他们几十年没见的姊妹见个面,否则随着年龄渐老,因未见面而成为终身遗憾。经过四五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余干县,我模糊的记忆中碧兰姨外婆是住六楼,当阔别几十年没见的姊妹仨相见时,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仿佛回到了66年前的那个在张府的傍晚,只是他们都已满头银发,岁月侵蚀了他们稚嫩的脸庞。简单叙旧后,照了一张全家福。那张全家福,便成了他们姊妹最后的合照。

2014年碧兰姨外婆逝世,2015年农历八月初八,祖母走完了她78年的人生道路。农历八月初十祖母永远地睡在了背头岭那几寸的红土中,出身名门望族到最后三尺红土,廖家小姐到舒家小姐再至廖舒两家相继破落,历经运动,熬过“文革”,我的祖母真的经历了太多太多,她累了,需要一个长长的觉来消弭她悲惨的一生,更需要一个美美的梦来逗笑她那从未显现的小姐脸。



【编辑:何香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