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随笔)

作者:汤文彬    发表时间: 2024-06-23 13:56:52     阅读量: 2202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传统家族的维系总是因为老人,倒不是说老一辈的人如今还总在坚守什么传统,更大的原因在于老人要住在老家,老家里有一个老人,儿女就总有理由回去看看老人,紧接着就带来孙辈。儿女们因为这个原因还可以见面,还能因为老人的事宜作联系。紧接着儿女的儿女就也算知道自己还有个姊妹。

总有人感慨如今世道的变迁是如此之迅速,以至于甚至无法承负它的惯性。每每讲起规划,只说是被拖着走。但是要我去讲变化,我倒觉得是没有。又有多少不一样?我看到田地现在在秋天里也不会金黄,但是却与我无关,因为我家向来不靠农田。村子里年年丰收的时候我是吃这么多饭,现在不再插秧,我还是吃这么多,只是觉得屋前田地里的作物换了一茬又一茬,到现在完全荒弃掉;也看到田地里的忙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认识的不认识的,到现在完全见不到。但是也从来不至于影响我的生活,我还得是这样过。十五年前租一亩地可以收二十元左右,十五年后的今天还是。

我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不擅长遗忘。我总能记起很多事情,但是却又总不能准确非常。我总是会说起,十五年前的时候,院子里的这棵枇杷树比现在要粗壮的多,印象中我总能攀到树干上,它承受我的重量甚至不会摇晃。现在再看却只觉得矮小,甚至双手环抱有余,我觉得它还不比我腰粗。就算算上我自身身材的增长,也只觉得夸张,还不至于如此。若是提问,父辈就会说它总是那么大,是我记忆出了偏差,无论是十五年前,二十五年前,还是现在,它总是那么大,从来没有变过,变的是我,树的生命周期要比人长的多,十五年的时间足够一个蹒跚的幼儿一个箭步便越山越海,走到父辈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去。但是对于一棵树来讲,它不知有变,它还是这个样子,沉默且严肃。

虽然还是不解,但其实我是非常能够认同父辈们的这种说法的。因为我从小生活的那个村子的村口,有一批年岁相当久远的古树群,其中有一棵最为巨大的,据说它扎根此地至少千年,过去的二十年里,我都不曾见过它的树枝掉下几根,它的主干烂了一个洞,那个洞有多大呢?容得下孩子钻进去玩闹,即使过去十五年,它还是容得下我。那么其实当然的,既然曾经容得下我的树洞依然容得下我,那么十五年前可以承载我重量的另一个枝干,现在应当也依然能。但是它就是不能了。

但还有很多事情,也是像那个树洞一样依旧的。例如一些年年都有的日子,我们总是过年,总是过节,总是有人偷着烧包袱,到了每年的月半都看得见从楼房的后面飘出的细小白烟,楼房的那一侧是另一个村子,当然他们也能看得到这一侧的白烟,隔着那个并不高的高楼悠悠升起。

我爷爷走得早,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他的长相,家里人说我其实是见过的,那个时候我还小,所以不会记得。所以其实也可以说我没见过他,但是我还是对这张脸相当熟悉的,因为有一张黑白的画像就一直挂在客厅,出门进门,我总能看到。不过仔细想,好像已经几年不见了,但是其实也不至于忘记长相,因为毕竟也看了几年了。

年年都有的日子,自然也包括清明节。说起来大部分人的印象里都觉得清明得是一个寂寥的日子,其实我是喜欢的,从小就很喜欢。因为清明节是可以举家上山的日子,当然那个时候我一个人是不敢往荒山上跑的,所以想要去到那上面,就得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让大人带我一起去,那么清明无疑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倒不是喜欢自然,现在想来应该是喜欢破坏自然,我那时候最喜欢的环节是上山辟路,就是拿着一把斧或是一把铁锹,把缠在路上的藤蔓枝干全部砍断,或是在已经被掩埋的老路上面重新挖出一条路来。我们年年会砍,它也年年会长。

我就喜欢拿着一把斧子或是铁锹的那种耀武扬威的感觉,而且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娱乐而肆意破坏,而是带着非常正当的目的去的,我的身后是一干长辈,而他们想要通行便要仰仗我的破坏力。这种感觉真是无比的美好,若是放在平常,我持着一把小斧见什么砍什么就稳要挨一顿骂,但是每年的这一天,我可以更肆意地破坏,我可以钩住藤蔓把它扯断,也可以从上面把它砍断,总之就是我乐意怎么破坏它就怎么破坏它,而且过程越野蛮,越效率就越好,长辈反而得夸奖我,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

然后就是扫墓,我也喜欢的,要我形容的话,就是把墓碑周围的与自然相关的东西全部毁掉,直到它们不会影响到我们家的墓碑和坟堆,扫落叶,砍藤蔓,总的来说还是差不多,而且空间相对也更安全些,除了墓碑,我要顾虑的更少。之后就可以祭拜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烧纸钱这一个环节,虽然我小时候真的很喜欢玩火,手上烧出好几个疤,还遭大人打骂批评。本来遇到这么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玩火的时机,我应该兴奋才是,但是烧这个一点都不好玩。为了不让火蔓延到森林里,即使是在墓碑前面的石板上面,我们还得打个洞,挖个坑,把纸钱丢在那里面烧,小小的洞没地方排烟,烧的可呛鼻子,我往哪边躲,烟就往哪边飘,就像和我过不去一样。而且我小时候就很奇怪,冥币上面的面额总是那么大,我们家烧这个,别人家烧的也是这个,那么其实大家还是一样,说是让爷爷在那边有花不完的钱好享福,但是我知道连糖葫芦都能从一块钱涨到两块钱,那爷爷拿着这样的钱也未必享福。每次我说这样的话,家人都说我是说胡话,叫我闭嘴,那我也不再说了,因为我也不知道“那边”究竟得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即使我们不烧,爷爷也能生活的很幸福了,那么这样的话,其他事情就也说的通了,我们在家里吃肉,带给爷爷的却是那么几块不适合放在一起煮的肉皮,要我说这都吃不饱。但是也许他根本就不指望这个呢,也不能是一年只吃一顿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其实也可以心安理得的让爷爷保佑我能考个好大学,然后就能找个好工作娶媳妇,虽然他自己都未必读完过小学。但是大家都说能灵验的,家里人总不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面糊弄我。于是我也每年都在爷爷的坟前真的把头往地上敲,磕的砰砰砰地响。跪着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嘴巴贴到地上,站起来之后额头上红红的。一方面是因为我真的想考个好大学,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听家里人说爷爷是一个绝对值得尊敬的人,奶奶还说她情愿自己和爷爷换,我们现在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不用拖着一个老太婆受苦。其实我们现在也没受什么苦,奶奶在家里生活所花的钱甚至都不需要我们照顾,她还能去干活的时候,她还总是给我钱。但是我确实是没有考上什么好大学,也许确实吧,连爷爷他自己都没能读完小学,他又有什么能力保佑我考上好大学呢。

虽然没有受到什么保佑吧,不过即使到了今天我还依然是这样磕,不光是对自己的亲戚,哪怕是宗族的祠堂,也绝不糊弄。即使我知道其实我身上流的不是这个祖宗的血,我爷爷是被这个家族抱 养而来的孤儿,那么很显然我身上也不会有这个家族的血脉。但是不是有话说养育之恩大过天吗,总还是比血缘上的东西更亲,或者起码持平吧。

话讲到这个份上,其实我也得发现很多东西是变了的,好像现在爷爷的墓碑就和以前的不一样,说是花了大价钱重新雕的。我有个堂妹是在爷爷百年之后出生的,墓碑上面没有写她的名字,但是却有我已经离婚了的妈妈的名字在上面。我就总拿这个事情找我堂妹寻开心,我就说爷爷的墓碑上都没有她的名字,她不能是我们家人啊。我以为就是开个小玩笑,谁知道她真的哭。每次把妹妹惹哭都没什么好事,我都等着挨骂了,但是那一次的时候大家都在笑,没有人来批评我,我也觉得有趣,于是有一连弄了好几年,她居然每次都是一样的反应,人都长得很大了,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识逗,大家都这样笑她。不过现在倒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我不好说是不是因为她长大了,知道这样的话是玩笑话了,但是更根本,起决定性作用的原因是墓碑换了个新的,上面已经有她的名字了,当然依旧有我妈妈的,即使我妈妈已经另嫁了。

单亲对我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吧,我反而觉得好,在我印象中,我爸妈在一起的短短几年时间里面总是要拌嘴。离婚之后就没有这种事情,他们反而可以好好说话,也能为了我的事情一起心平气和地讨论。同时也并没有哪一边要不管我,他们都很重视我。

以前一起住的房子,卖了就卖了,我单单对这个事情没什么记忆,反正也没住几年,从我懂事起我就住在现在这个地方,一直在这里,十五年时间,即使中途出去上过大学,最后我也还是在这里。其他地方都是短短几年的暂时。只有这个家才是长久的不变。

我感觉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像被放进冰箱里冻住了,关上冰箱门我都看不到它,但是当我把它又拿出来的时候它也还是那个样子。说是岁月的痕迹,我感觉都没有,比如说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的爸爸,他从小就显老,头发十几岁就白了,那会是白发,那现在还是嘛。我也有这样的遗传,我也是斑白的头发。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就跟我讲以前的事情,说到是多久以前的事情,那会就不是这个样子,其实还是变了很多。但是我就是不以为然,他们说的那个故事的年代我都还没出生,没有经历过,没有感受过,甚至没有见过,连看都看不到,那这些都是我世界之外的故事,连存在过的证据都没有,说了我也不理解。我出生开始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那现在还是,在我的理解里就是一点不变的。

很多事情是不变的,就连人都是。比如我总是被别人夸很聪明,然后总是在重要的考试里失利。从小到大一直是,我一直是“天才”但是我一直抓不住每一个机会。我现在也依然是天才,但是依然抓不住机会。

说这样的话最多的就是我奶奶,她说我可聪明了,如果利用这份才智,我总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怎么个好法呢?就是离家近,不用像两个哥哥一样天南海北的跑,总是回不了家,我能找个工作,好到能每天回家吃饭。好到出不了家门。我还是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好,被绑在这个地方穷一辈子吗?我反而会羡慕我的两个哥哥,他们在大城市一个月挣那么多,是我没有见过的数字。我总是做这样的梦,想吹这样的牛。哪有什么扎根爱家,那是走不出去的人才想着爱家,如果有机会离开这个地方,我能住上没有老鼠的房子,上厕所不用在户外,那我毫不犹豫会走。说白了就是,我们农村的人根本不爱我们的家乡,一有机会我们就会马上跑,跑的越远越好。

高考前夕有人问过我们考生的高考志愿。学校里的很多人,包括我,那会根本就没有什么志愿,我们的话虽然描述的都不太一样,但是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话,那就是跑到越远的地方越好,去到没见过的地方,去到富庶的地方,而且不再回来。如果我们能去到那些富裕的地方,想必我们的小孩就不用再过我们经历过的生活了。

但是我如今还在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爸回老家变得好频繁,几乎是有能抓住的闲暇,他就一定要去,其实说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去了他就是在那睡觉,其实也没什么事可干,无聊而且环境差。他只说是看奶奶去。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反驳不了什么,我都知道的。我的奶奶是很能干的,她那么小的身子,可以挑起我都受不了的重量走上好一段路,结果身强力壮的我总是得她帮忙,而且还是干体力活。真正比那棵枇杷树更粗的木桩,起码比我的腰粗的木桩,她劈起来就很轻松,我的斧头却总是钉在木桩里,拔都拔不出来,她说我没劲,叫我歇着。但是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么能干的奶奶居然连门都出不了了,她说是出了村子就不记得回来。这个周末给她买的水果,下个周末我们回来还是原封不动,问起来她就说是忘记了。甚至有的时候,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饭,甚至不知道自己饿不饿。

但是她总是喜欢和我讲话,其实就是车轱辘话来回讲,都是以前的事,有的都不知道真假,有的被说是编造想象的。不过她就喜欢给我讲,她说是只有我愿意听还不嫌她烦。其实我听不懂她的口音,就凑过耳朵去假装是听,等她说完再走,我都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很多事情都是听的断断续续的,中间有一两个字不理解,剧情根本就串不到一起,当然也不觉得烦。

老人总是在的,那就总有理由回去的。甚至现在老人身体都不好了,那就更得常回家看看,老人还会背地里暗暗念叨儿女孝顺,只不过是工作忙的很。我却是反而变得很担心。她连个邻居都没有,也不认识字,电话也不会打,出了事都没人知道,能不让人担心吗?虽然说相处的少,但她总归是我奶奶,血浓于水,血浓于水。我们总是叫她搬来城里一起住,她说她一个字都不认识,城里房子那么小,她都不能出门,家里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人上学,反而她一个人待在小房间里不自在。我们也觉得有理,于是就不再要求,起码村子里还偶尔能路过几个她认识的人可以说说话,这不是很好吗,有什么必要把她绑在身边呢。那就多回去就好了。

我们一回家就能看到老人出来迎接,她听到引擎响的声音就会出来,每次都笑眯眯的,老人总是在的,那我们就能一直回家,家就一直在。我也依然还在这个城市里,重复着别人听不明白的话一遍又一遍,总是有很多事情是不变的。说是时代走得快,其实是人太快了,时间总是这样的,一天总是二十四个小时,一个小时总是六十分钟,一分钟总是六十秒。甚至家里的钟都没换过,滴答滴答的声音,也一直没变过,就和小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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