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闲暇在家的时候,偶然踩死了一只背运的蟑螂,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后来竟思绪万千,脑中萦绕着它垂死的画面,久久不能消散。为此还着了魔似的作了一篇文章,胡乱堆砌了些杂感,现在想来,真是也有病、也有趣。
蟑螂的确恼人得很,这是无疑的。
不过,如果整天忿忿地骂着“臭蟑螂”,那也没什么意思,骂人还能气着对方,使其恼羞,奈何骂的是虫,只能刺激自己,撒不了气。蟑螂们照旧得意洋洋地在缝隙里穿梭着,污染家居环境。说到底我们是人,和一脚就能踩扁的虫子怄什么气?所以我愿意称它一声“蜚蠊君”,因为学名总归要体面些,它尽然不明白,不过我也有心献上一份人类的大度与它。
若要像位老友一样,来聊聊蜚蠊君的平生,我们恐怕要面露难色。这难色的原由,一是我们似乎决不愿视其为“友”,二是蜚蠊君身上实在乏善可陈。我如今却又欲谈之,想来称“友”的确是虚伪的,我想破脑袋也编造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可言;可我与它也没什么大仇大怨,它并没有让我受什么害处。世人的唾弃嫌恶早已够了,我们便无须再徒费口舌,不如平和地来论一论这位熟悉的“故人”。
蜚蠊君的为千夫所指,实在是不冤的。它的臭名和身上的霉气一样,叫人避之不及。曾记否,破除四害的热潮日炽、麻雀几乎殆尽的时候,臭虫便出来替死了;臭虫这方唱罢,就轮到蜚蠊先生们登场了。而这次跻身害虫榜,还颇有点后来者居上的意思:如今老鼠已经常常在人们的各种作品里戴上可爱面具,当然这少不了那只美国老鼠杰克的功劳。蚊蝇的袭扰也是城里乡里都习见的事,人们碰着了也不过驱走拍死罢了,干净而利落。可我确实不知蜚蠊君有什么惹人怜爱的面目,也很少见人用手拍它——多是用鞋底。即便拍死了,大家也都嫌它埋汰。
于是,和老“三害”比较,蜚蠊君的招人仇恨完全是有过之的。橱壁柜缝里面,那棕褐的残肢断翅、刺鼻的粪斑蟑迹,每每令人们恨不能摇身变成屠伯,抄斩了蜚蠊君全家、夷灭它的九族——可这也大多是怒上心来的臆想,蜚蠊君混迹于人类主宰的乱世,少不了有它不寻常的奸猾和猛厉,我们当今有的是高明手段对付蜚蠊们,但其在生活中的烦扰不还是一直未减?这里边自然有它们应对生存法则的道理。
老家土坯房的所在,是竹木环绕的山野之地,在这里,蜚蠊君是不值得一提的;可是在城中的水泥森林,它那不合时宜的现身,往往就格外刺人眼睛。那一日在家中坐着,忽见那光滑锃亮的地瓷上冒出一只黑褐的椭圆物,随后在那片茫茫的白色平原上乱窜——不用说,是蜚蠊君造访。
这下我来了兴致,从沙发上奋起,抬脚就当了屠伯,宣判了它死刑。
一声“咔嚓”的脆响过后,蜚蠊君展示了它不屈的勇气和顽强的生命。我俯身去看:挨上一脚后,它的胸盾和背甲都碎裂了,上面黏着一大坨从体腔里迸出的脂肪浆液,烂掉的双翅附在地板上,旁边是零落的节肢,只剩两根细长的触角和残存的后腿还在疯狂地抽搐,似乎在控诉这飞来的横祸,控诉命运的不公。我用棍触他,他竟顺势将腿勾在上面,翻身挣脱了死死束缚自己的黏液,趴在地上残喘,瑟缩着破碎的身躯。
此刻我闻见一股霉臭弥散开来,这臭味固然叫我恶心,可也心生了一些感佩。面对蜚蠊君,我素来是乐于当一当屠伯的,但终究没有多深的怨愤,并不苦思着与之斗智、与之百般纠缠,不过是偶然碰到了,赠上一记这样的重踏而已。可随重踏而来的脆响,我常常忽略了。仔细想想,这脆响所包含着的,是怎样的悲壮!
看起来的确可笑,踩扁一只蟑螂,何谈悲壮?
不能说我对着一只害虫大动恻隐,只是这声脆响和鞋底的触感确是真切的,那团乳白的体液和压瘪的外壳也是真切的,受了泰山压顶后的垂死挣扎更是真切的,种种真切让人不能不顾。这大概是百无聊赖的缘故,人有时就是容易觉察到生活的侧面,投注些奇奇怪怪的思索。如果我那一脚跺下后,紧接着就忙于他事,便不会有感受那份真切的余地。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寰宇之中万物皆有其灵,我猜古时的寺庙里,倘若教哪个小沙弥看到蜚蠊君溜进了禅房,估计也难免常有一记重踏的处置,他也能感受到那种种的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世间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过与我们的不同的是,这些真切让我们嫌恶而避之不及,却可能让僧徒们心生歉疚;假使一脚未能跺死,像我所遇的那位一样于痛苦中挣扎,我们就更加地嫌恶,僧徒就更加地歉疚。我们不屑地将扫帚一挥,不再想多看一眼,僧徒们则跪倒在蒲团上拜忏,念上一遍又一遍的“阿弥陀佛”。
这两种情形本来没有什么差别,可是因为有人点戒疤、诵佛经,有人则不,种种真切存在的意义就不同了。不论嫌恶还是歉疚,蜚蠊君都难逃破肚的夺命一劫;不论俗人还是僧徒,这时都一样是冷酷的屠伯,宣判它受死的命运。纵使存在着嫌弃的唾沫和抱歉的眼泪,与它都没有关系了,只是我们人类自己的情感游戏而已。蜚蠊君是为人所厌的,此刻将死了,也许是迎来了它的业报,可反过来想想,它的业报同时算不算是我们的业障?也许算,也许不算。如果将蜚蠊君换成一只蚂蚁,被人无意中一脚踩死——这也许不算,否则“杀生”这一罪业简直就泛滥成灾了,哪还有和尚能修道成佛?但如果换做是一条泪眼汪汪、等着被割喉的黄狗,恐怕有人会说:“这是算的。”因为它传情的眉目让我们禁不住心生同情,这份同情的内核在于狗与人类的诸多共通,我们常常说的“灵性”,大抵就是维护这份同情的合理性的定义,众多爱狗人士、爱猫人士们的原始逻辑也无非就是出自这里。
可话说回来,蟑螂没有灵性么?蚊子苍蝇没有灵性么?生灵生灵,既然我们要维护人类的慈悲,维护自然的关怀,那么曾经在世间活泼着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敬它们灵性的存在。再怎么有修为的高僧,我不相信在仲夏的夜晚,他没有气愤地亲手拍死一只只吸血的蚊子,但因为信仰,他或许会在心里有些真切的触动,真切得就像拍掌的响声,像踩扁蟑螂的触感。面对蜚蠊君将要消逝的生命,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君子们能抛下一个关注的眼光,它起码赚到了尊严,我们也挣开了倨傲和淡漠,正如它挣开缠身的粘液。但我们倘若先造杀孽,再想超度,虽自知假惺惺而却努力地信以为真,那就未免无耻了。
卑贱也好,高贵也罢,在是非善恶的论域里,唯有尊严总是永恒的,承认真实、承认虚伪,承认生命间的牵连和阻隔,我们就能够承认生命的尊严。
后来我还与蜚蠊君有过一次印象深刻的相遇,它从床底钻出来,这次的块头要比之前大得多,但更它显然要迟钝得多,全没有了往常的狡猾和迅捷。恰好我手中提着一壶刚烧开的沸水,便用一道滚烫的瀑布结束了它的虫生。这一次,高温没有给它没挣扎顽抗的余地,那一滩沸水浇上,蜚蠊君猛烈地惊颤两下,随即就丝毫没了动弹。这一刻,真叫我感受到生命在瞬息之间的流变。我想这样的刑罚,应该比一记随心的重踏要爽快利落,倘若这只大块头也要遭千钧之力的罪,那惨状将更令人不忍相看,那悲壮将更加令人不是滋味。不过水汽蒸腾起来的那份真切,倒是和“咔擦”的脆响没有什么分别。
最终我用纸巾将它裹起,也算是潦草的下葬了。
蜚蠊君!我要谢谢你,用生命予我一次触动、赠我一次启发、促我一次思考,我敬你坚强不屈,你在地下安息吧!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