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曾是世人眼中的天尊，圣灵的九天玄女。

如同天地之精神、阴阳之灵气，可以神无所不通，形无所不类，世人说伊“上极无上，乃为最上之尊；玄之又玄，斯号开玄之祖”——这是普渡人世的玄女。

伊的姿色真不愧倾城绝代，发肤肌理非人间之物，一颦一笑若天上虹霓。驾着神妙的五彩祥云出入人世，神龙见首不见尾，只留与民众一个迷幻的美好的印象，以供无限的遐想。

世人传言，伊在上古时，从那五彩祥云里掏出兵信神符，授予当世仁德的黄帝，遂凭此击败了暴虐嗜血、为祸天下的蚩尤，拯救苍生于水火。

伊因而成为世人爱戴的神，他们修庙立祠，供奉香火，祈求她恩赐人间更多济世的善物。

人间的祈祷，偶有奏效，时而也失灵。自古以来，似乎从来没人见过伊的真容。那副掩藏在祥云背后的神秘的面孔，在民众世代不息的繁衍之中凝上了霜，渐渐地变得冰冷。

而伊的真容，是真正的冰冷。

这冰冷，香烛是烧不暖的。

伊是有视察万物、教化万民的本领，可是不情愿使用。这是怎样的不情愿呢？不要说百姓，恐怕连伊自己也讲不出所以然。伊所驾的五彩祥云里，包罗着一切福泽人类的事物，而伊像囤私货一样，吝啬地藏着：伊也许觉得，这些宝物是大废了一番心思搜罗的，有什么理由慷慨？

不是没有民众见过伊的真容，反而是所有向伊祈福的人都曾经见到过。尤其在饥荒时，在洪涝时，在战乱时，在瘟疫时……灾民们破了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伊的保佑：
   “九天玄女娘娘显圣！”  挨着太阳和月亮，伊的宫殿浮在流云中。即便是这样远隔着大地，伊也实在被哭喊的噪音扰得不耐烦了，只有入世一趟。

灾民看到天边隐约出现带着金光的祥云，他们激动地跪倒，疯狂地呐喊：“玄女娘娘万岁！”

“你们要我拯救么？”

“是！请玄女娘娘保佑受苦受难的百姓，驱除恐怖的灾祸！我们受得太多太多啦……”
   “大错！大错！”

灾民们一时惊愕。

“天地轮回，四时运转，灾祸都是自然的法度，洪水、蝗虫、疫病……这些是人间必经的洗礼，你们如今哀求保佑，我只会告诉你们：别哭了，学会欢笑！”

“啊？欢笑？这……”疑惑中，人群一片哗然。

“在你们的欢笑声里，不断地吃苦，不休地劳动，这就是幸福和甜蜜的祥兆！假以时日，你们到底会觉悟：苦尽时，是会有甘来的。”

玄女轻轻挥一挥袖袍，撒下一阵仙气：“记得我的指引，但不必记得我的容貌！”

说罢，伊便隐没在太阳的光芒里。

民众不记得玄女的出现，但记得神谕的指示：笑对灾难、吃苦耐劳以获幸福和甜蜜。他们于是重新认识了饥荒、洪涝、战争和瘟疫，并在心里欢喜：现在坚挺一把，笑对世间水火，以后就可以幸福！好日子就要到来！

玄女驾着五彩祥云重返天上宫殿，此后很长一段岁月，应该不用再受世人叨扰了，只须坐享他们的尊敬和簇拥，逍遥自在。

伊最爱的，也算伊的正业，乃是不断盘弄祥云里的宝物——古往今来的人类所创造发明出的用以生息的事物。里面有种子，有农具，有布料，有兵器……原来这些东西是经人类寻找、发明出的，玄女下凡散一趟步，就被伊尽皆窃取过去。有些东西赏玩得腻了，再随手撒入人间，于是人们以为一切用器都是玄女娘娘的恩典。

玄女常常也感叹，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人虽然愚昧，但脑子和身体不能说不好用。

伊在宫殿里进入一段美好的长梦，梦里幻想着当伊醒来时，人类会再次生产出怎样的惊喜——这样算来，伊的心中对世人还是有一份牵挂的。

而伊没有料到，等到揉开眼睛，人间的民众竟已不再祈祷了。

果然是天行其道，而道法自然。即便民众受了玄女蛊惑，在时间迁徙的途中，慢慢地，他们还是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麦苗被山洪淹没、被毒太阳晒死，我没饭吃了，还要欢笑？

为什么瘟疫传染过来，要和腐臭的尸堆睡在一起，我将烂掉了，还要欢笑？

为什么像草芥一样被乱军的马蹄践踏，我的妻儿死去了，还要欢笑？

疑问生了根，便逐步长出醒悟的叶。

先知的一批人们终于发现：不应再笑。应该哭！应该愤怒！应该心痛！应该咆哮！应该指着苍天骂娘！

在玄女沉醉于漫长美梦的同时，无数剜心刻骨的民瘼，让人们再没有兴趣仰天呼唤神灵庇佑，也不再欢笑着经受人间的痛苦，他们以亲身的斗争、以膨胀的勇气和智慧，创造出了用以生产和生活的事物，去抵御天灾和人祸，俨然像一位真正的神灵，拯救苍生于水火。

伊在颤抖中起身，惊惧地再次下到凡间。

田垄旁，两个农民在树荫下歇息。

“叔，今年春天雨水足，地里长势好的很哩！收成不用愁了。”

“那是！得亏大伙修起了渠，咱们尝到了水利的甜头。”

“年年这样风调雨顺，我们就有得笑啦！”

“求人不如求自己，天上也没龙王给你下雨。”

“我听说早在太爷的先祖辈，那时候天上有神仙，大家都信奉，不知道是也不是？”

“老子可不顾什么神仙！人间事还要人来管，我们先祖的先祖，倘若真有神灵保佑，还至于惨得几乎断代？你不是没听过，以前的人苦成什么样子！人吃人简直是常有的。如果天上当真住着一个不闻不问的混账神仙，别被我碰上，不然非得一锄头抡死！”

“叔，你又唬人啦，哈哈！”

……

沉默着，玄女瘫倒在祥云里。

伊知道就算洒下仙气，也已经愚弄不了这群人类了；就算伊施展神力，现在也夺不走一把农夫手里攥着的锄头。伊的眼前显出盛大的香火，耳里响起不绝的歌颂，然后一齐隐入了虚空——人类对伊的供奉，将要永久地消失了，就像伊和伊的祥云、宫殿，不久就要变成空气。

也许接下去，后世的人能够想通，黄帝打败蚩尤所赖的兵法，是凭自己想出来的，所谓玄女赐予的兵信神符，大抵是伊最原始的一次诓骗。而这样的诓骗，因为一群在物竞天择、生死存亡中迸发出智勇的人，终于不再能够维持。民众找到了真正的恩典——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凭此明白了哭泣和欢笑的意义。那五彩祥云里的恩典，不过是让他们无谓地吃下痛苦并在麻木中劳作，像行尸走肉一般不觉疲倦，不觉悲伤，不觉欢喜。

不知何时，玄女在祥云里死去了，大地上的人们继续坚毅地活着。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