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征文】重回黄金港(短篇小说)

作者:邵英    发表时间: 2024-07-07 00:06:00     阅读量: 1667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马尔克斯

沉默的阿里萨

 

F的花冠女神离他而去时,是在高中三年级。

F和L的结识,不是简单地开端于高中同班。不过他的确是在高中之后,才发现在未曾谋面的日子,自己和L已经有着奇妙的千丝万缕。两人的母亲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儿女又是一般大的年纪,女人之间自然而然就有了许多话题。只是当两位妈妈畅聊着生活和子女、手挽着手逛街时,不曾想象自己的孩子在日后也差点成就了这份亲密。

从此,两个少年的心里各自种下一个影子,一个叫“同事女儿”,一个叫“同事儿子”。虽从没显过真容,但作为母亲频频谈起的“榜样”,影子逐渐地熟悉,开始有了些轮廓。

发现对方就是那个影子,已经是两人自觉地成为朋友之后的事了。这时候他们惊诧地回过头思索:

原来是你?

你当真一个暑假看完那么多书?还写摘录?

矮了些吧,你打球真有那么厉害?没看出来呐。

回忆的影子和现实的容颜缠绕在一起,编织成一个美好的梦。

慢慢地,不知何时,L的倩影在F的想象中愈来愈变得如梦一般朦胧,逼得他在许多个夜里翻来覆去。那时候,是多么必要去写一首爱情诗呵!那将是比雪莱还要唯美、比拜伦还要浪漫的篇章——他想,如果他真的写出来的话。大概是那样朦胧的梦幻迷乱了心魂,脑海中美妙的言语不断变得模棱,所以F只能无奈地在激动中欲说还休。

爱恋有时候非要这样奇怪,它让一位伟大的青年诗人在灵感和激情中缄口,只保留一份无言的悸动,可那有什么用?幸运的是,F并不觉得十分遗憾,他觉得这也许就像维纳斯在暗中的昭示,是中了丘比特之箭后的某种奇怪的附带效应,他愿意坦然接受之。

于是就继续朦胧着吧,F清醒地明白:自己乐意沉沦于这样的朦胧,即便他是仲夏的蝉,要在静谧的良夜里屏住无数次鸣叫。

让F醉心如斯的L,真有那般迷人的朦胧?至少对F来说,没有也是有。她有什么精致姣好的面容吗?有什么曼妙而不可言喻的身姿吗?没有。然而,对F来说,这些东西都挨不着爱情的边——爱情里面应该谈论的,是储存在生命里的灵魂和感动。而曾经,就是L的灵魂予以了他纯粹的感动,就算后来在沉默中流泪,F也不忍洒掉往日那一杯杯苦酒:它虽已苦,但依然醇厚。正如那个渐行渐远的清瘦的倩影,虽然抛自己而独去,可那样撒开手,总有其决绝的理由。至于那理由是高尚还是荒诞,F只能尝着满嘴的苦涩,在祈祷中流泪,默念前者。

 

费尔明娜的秀发飘飘

 

从前F总是不解,高中这几乎朝六晚十的生活,面对摞起来高过头顶的卷子,为什么L永远那样活泼和欢乐?脸上挂着俏皮的微笑,她的双脚几乎就没踏实迈过几步,从来都是一蹦一蹦地跃在空中。出早操的时候,她在队伍里跑着蹦;卫生值日的时候,她拖着扫帚在包干区的树叶堆里蹦;找老师问题目,她撑着扶手蹦下楼;晚自习下课后去停车棚骑车,黑压压的连路都看不清,她依旧要蹦着走,F碰见了,实在忍不住问她一句:“你属兔?”

“啊?没呀,我们不是同一年吗?嘿嘿!”

“那你天天这是练跳远?”

“你别说,可以练壮小腿。”

“你现在练肌肉?”

“是。”

“靠这样练,能有什么效果。”

“你看看。”L撸起半截裤筒,露出雪白的小腿,F扭头一看,那股雪白突然变成残影,接着是“砰”的一声,F差点没扶住自行车,后轮断下来一根辐条。

“我去!不好意思!”L歉意中带着震惊,一边捂着嘴笑,“真的!本来想踢你屁股。”

“啊?你这……你来真的啊?”F一脸错愕,“我的天!你还好没踢上呐,不然我还不废了……”

于是两人在笑语里走出校门,马尾辫在L的后脑勺一上一下地甩动。

高挑的身材和开朗的性格,再一想到那根断裂的辐条,F在篮球班赛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让L上。这次不得已挑女生上场,于文科的学生们来说是无可奈何,可对F来说,是一回天赐的恩典。

想到她要和对面的几个彪形巨汉进行身体对抗,F还是顾虑不已的。

“你不用太拼,张开手去防,他们肯定不敢撞过来的。”

“嗯。”

“不行就躲开,让O上去顶,你们俩能给我创造机会就行,可千万别受伤,没必要……”

“好!”

O是F的好兄弟,可也不会打篮球。

慎而又慎的战术组织,被热血上头的L全然抛之脑后。当O想起L被对手一次次撞开,简直是腾在半空中,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坚韧的女孩,以及兄弟的眼光。对手的整场比赛是在不安的道歉中打完的。

L半点都不忌讳身体接触,贴身防守简直是拼了命。那些瞬间的浪漫就像堂吉诃德无畏地冲击风车,让F相信他选中了对的人——不管是球赛还是人生,那是一位可以和自己向前冲锋的自由骑士。这样的相信,注入进了他的每一记中投。F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手赛后诚挚的佩服,不会忘记L在场上勇毅的目光,不会忘记碘伏涂到磕伤的膝盖时,她面部扭曲地说出“一点不疼”的那份倔强,当然也不会忘记L与他勾着肩、开怀庆贺着小组赛胜出时,那贴在他身上的淋漓的香汗。

让F还须佩服的,是L英语的水平。他英语也不算差,可较之L就是云泥的区分。而分数不是关键,境界才是。对待英语的从容不惊,贯穿了L高中的始末。记不清多少次的测验里,每当F攥着笔头在那两个钟头的末尾苦思,L此刻就应该摊着双手倚在凳子上,左看看,右瞧瞧,伴随着桌下的脚在轻轻地跺——她大概又想蹦起来了!

那一回,倔强的心理让F起誓:“一定要赢她一回英语!”

决心很坚定,可怎么赢?自己赢不了,有人能赢!由是F那有英语天赋的好兄弟O就莫名地卷进了他一厢情愿的赌约里:

“还能让她一直占着第一?这次月考干赢她,到时她请我们吃饭。”

“啊?”

“啊什么,你又不是没这个实力。”

“不是,怎么我考赢她,请你吃饭?”

“我……我哪知道,人家是这样讲的,一起去呗!你考赢人家再说吧。”

“哦……好,兴许赚她一餐!”

O不可谓不争气,成绩出来,还真夺掉了L英语一向蝉联的第一名。下了课后,当他傻乐着去找L兑现时,却看到她抚着教室的外廊抽泣,眼睛已然红得像桃,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事。F站在一旁,焦急而关切地安慰:“没事的呀,就这一次,是吧?月考而已,又不要紧,你平时不这样的……”O掉头回教室,看了看贴在后面的排名,一下清楚了怎么回事。

肩膀忽地被拍了两下,L吃了一惊,回过头来,O笑着说:“不要紧的,成绩有点起伏再正常不过了。你这种层次的怕什么?我这种才是真的苦,只有英语……”

O瞥见一旁F的眼睛,那眼里有光,像虎,像豹,像刀刃的锋芒,就是不像自己交好的兄弟。于是只得尴尬地挪开话题:“没事啦,我们明天晚上去吃吧!没晚自习,就到之前那家……”

“吃什么吃!”一记巴掌击到墙板上。

好兄弟一时愕然,不敢看F,于是盯着L。看她左手遮着眼睛,右手用纸巾抹去鼻涕,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现在却让他觉得度秒如年。

“她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请客,我……”

“噗嗤”的一声笑,响亮地蹦了出来,F和O都愣住了。L一边擦着泪一边指着O,原本委屈的嘴角止不住地扬起:“噗哈哈哈!你们……你们好搞笑!哈哈……”O和F愣神之后,对视一眼,也大笑起来,几个人就这样笑着,笑足了几分钟。可干什么笑?都不知道。

但是笑嘛,它终究比哭要好。

“和你妈妈说一声,后天中午到我家,”F对着平复过后的L说,“我下厨,可以吧?”

L向F眨一下眼,顶了顶他的胸膛说:“好哦。”

“那我来不了了,没时间,”好兄弟遗憾地说,“下次有机会再吃。”

“没事!下次你也没机会。”

接着又是一声“噗嗤”。

三个人在走,两个人在笑,其中一个蹦着笑。

 

告白信渐而泛黄

 

那个夏天悄然而至,一栋栋教学楼全部扯上了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圆梦高考!”

F只得在学校充斥着的圆梦气息中,一片片地拾起他旧日的碎梦,痛苦地缝缝补补。

一个梦将要启程,一个梦已然结束。

寻常的课间,F和L坐在田径场边的椅子上,像往常一样——像往常一样,现在成为F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们,我们还……可不可以?”几个字吐出来,像吐出刀片,割破F的喉管,割破舌头,一腔滚烫的血将要溢出。

“不知道……我不知道……”

L捂住脸哽咽着,声音在灯下颤动。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你告诉我……”

“对不起!”L终于憋不住,放出哭声,“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有一刻,F脑中闪过一道愤怒的火线,似乎就要把他全身点燃——但究竟没有燃,背靠着她,他不愿意她被烧到。

那么就浇上沉默吧。

沉默呀沉默,这咆哮般的沉默!

良久之后,F像死人复活,转过身来一把抱住L,两个人的体温融在一起,夜晚安静得能够清晰的听见对方的鼻息。

“那么,是结束了?

胸腔在急促地伏起,除了呼吸,没有声音。F甚至希望,这一刻她能再说一句“不知道”,可她没有。

“那就结束了!”

F松开紧紧拥住她的双手,起身飞一样地跑开,遁入黑暗的拐角。他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不会钻入自己炽热的胸膛,他的脖颈再不会滑过她甩动的头发。仿佛译出了羊皮纸上的内容,盈盈的泪水里,F看见原本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影子逐渐朦胧,这朦胧从甘露变成撕心的苦酒,继而散在风中,就像被孤独诅咒的布恩迪亚家族永远地消失在那片大地。

从此两人从咫尺到天涯,徒留怅惘。

怅惘让黑夜变得残酷,它生出痛苦的囚笼,每天在F上床后重复无情的拷问:“爱情为何物?”

台灯关了,F躺在床上,戴上耳机听起了歌:

Hey Jude, don't be afraid

You were made to go out and get her

他摘下耳机: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首甲壳虫的歌……

床沿的那个位置似乎还有L坐过的痕迹,那天吃过饭后,L在他耳边轻轻吐出的那句“我喜欢你”似乎还有余音回荡,像一个伤心的秘密从此困在这里,逃不出去。

所以什么是爱情?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是爱情吗?婚姻是两人的结合,这是爱情吗?性呢?它是灵与肉的交互,虽然柏拉图不认可,但它怎么不是爱情?嫉妒和猜忌?即便不大纯洁和美好,但或许也算爱情?忠贞呢?忠贞必然是爱情了吧?那是不是背叛和淫乱的人就从没有爱情?弗洛伦提诺·阿里萨在51年里有过622个女人,少女、妇人、娼妓……那么这622缕关系,有多少可以算爱情?那么孤独呢?遗憾呢?作为生命永恒的存在,它们或许会是爱情?是否世间一切已有之物都可以是爱情?或者又都不能是爱情?

F有心追问,但已经累得无力解答。随便吧,现在看来,不可得者,即是爱情。

 

华尔兹优雅也忧伤

 

爱与美的花冠女神呵!

你拖着洁白无暇的裙摆,

要去到怎样的远方?

是否我还可以抚着你的头冠,

插上那最后一朵山茶?

 

爱与美的花冠女神呵!

你迈着欢快的步伐,

可曾想到过倩影背后,

那在失落中颤抖的眸光?

 

爱与美的花冠女神呵!

你只走着,

莫要流泪,

莫要回首,

这些我已奉献得足够!

 

爱与美的花冠女神呵!

是否在将至的某个夜晚、

某处梦乡,

会有一位愁怨的姑娘,

伊的面庞与你一样,

也散着馨香,

也捧着紫罗兰花?

 

重回黄金港


到后来上了大学,F与O聊起与L的过往,总是不禁地感叹:“当初,我最应该谢谢她的,是当时从书柜里翻出来一本《百年孤独》,她非逼着我去看,我的确受益匪浅。”

“唉,现在想起来,当时是真的挺可笑。”F的若有所思地说。

“你现在又觉得好笑了。当时你旷了一整个晚自习,真的给我整懵了,从没见你哭成过那样。”

“那时候的确,我和她两个人都是真的痛苦、真的迷茫。”

“但是她比你坚强。”

“是,没错,我要软弱得多。也多亏是你,把我拉回来,不然也没有高考这回事了。”

“当时因为她爸,搞得一个家庭出现那种状况,我看她弟弟,挺阳光的一个男生,真想不到居然割过腕,还有她妈妈……到高考前夕了,不知道她是怎么顶过去的。”

F笑着,不说话。

“说实在的,你们还是可惜了。我想不通她在当时最艰难的时刻,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抗,要选择自己承受……”

“没什么,因为她坚强。”

……

又是一个朦胧的长梦,就像当年F情窦初开时的做梦一样。

F站在一艘轮船的船头,看到那面象征着霍乱的黄旗正高高地悬起来。环看四周,他还有一丝期待,能否遇上一位女孩?她脸上挂着俏皮的微笑,甩着头发欢蹦出来。

可惜,她没有出来。

F释然地笑了笑,同时听见船长因为不被允许靠岸而愤怒地叫骂。

“船长先生!”

“怎么啦?”

“让我们重回黄金港吧!”

“什么?费尔明娜还没来,你不该等着她?”

“我想,不用啦!我们可以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F在船头迎着海风,仿佛他才是掌舵的船长。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