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谷了!生产队的社员个个笑容荡漾,用扁担挑着写了户主姓名的空箩筐,快步赶往生产队的谷仓。箩筐在风中荡着秋千。金色的阳光下,大家在晒谷场上排着长队,有的一手拄着扁担站着,有的坐在搁着箩筐的扁担上,拉着家常。
自从父亲蒙冤隔离审查后,母亲就不再去排队了,怕闲言碎语,怕那硬挤出来的笑容,怕那怪怪的目光……估计大家都分完了,她才头顶炎炎烈日,挑着写了我爷爷姓名的旧箩筐,沿着鹅卵石小路,低头默默地向谷仓走去。
母亲吃力地挑回碾好的大米和粗糠,搁在厅厦,伸直腰,喘着大气,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风吹乱她微卷的发梢。她走到简陋的灶房,用瓠勺从水缸舀起半瓢水,倒进洗脸盆,取下挂在一根又短又细的竹竿上的旧毛巾,洗一把手脸,用蓝花碗从擂钵里舀出大半碗黄澄澄的凉茶,凉茶是用茵陈、车前草煎泡的,仰脸一饮而尽,将碗倒扣在陈旧而干净的八仙桌面。碗底阴“刻”有父亲的名字,名字是用小铁锤敲击铁钉脚而成的。
母亲围一条黑色的围裙,头上扎一方碎花蓝布,双袖套一双北京蓝的袖套,回到厅厦。她一次次地用小撮斗将米倒进风车顶部的进料口,使劲抬起箩筐,奋力高举,踮起脚尖倒进全部的米,张开双臂用手掌同时拍打倒扣的箩筐,发出嘭嘭的响声,脸涨得通红。她娴熟地摇着风车。雪白的大米象瀑布一样哗哗地从漏斗涌向箩筐,碎米和细糠从尾部的出风口飘出,纷纷扬扬落到晒箕上。一群铁脚麻母鸡挤向晒箕,抢啄散落在地上的碎米。“噓,狐狸拖走来的!”母亲大声地叫着,并示意我赶走。我赶紧抄起芒杆扫把驱赶。
粗糠用小箩筐装,用来喂猪。细糠和碎米用秧盆装,用来喂鸡。小箩筐和秧盆被随意地堆在石磨上。母亲摘下头上的碎花蓝布,解下围裙,张开双臂用力地将围裙抖了几下,发出啪啪的响声。她脱下袖套,弯下腰,用袖套起劲地拍打裤管。
母亲把大米挑到睡房的米缸前。米缸有大半个水缸高,是开口的。
米缸一直放置在睡房的最里面。柔弱的光线从小木窗透过黏贴的有光纸泻进来。有光纸蒙着厚厚的灰尘。在这暗淡的角落,母亲小心地倾倒米缸,把剩余的旧米倒进小撮斗,拿小竹笤把米脚扫进小撮斗,吃力地抬起箩筐,把新米倒进米缸,顺手握着平放的升筒,把米缓缓地推平。
每天清晨,不管寒冬酷暑,母亲第一个起床。我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在豆油灯前的身影在蚊帐上晃动。母亲用升筒量米的声音、米倒进牙钵的声音、用升筒推平米的声音、用簸箕盖住米缸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到我的耳中,偶尔夹杂奶奶在隔壁的叹息声。
间或某个晚上,邻里手臂挎一个小捎箩来借两三升米,再熟悉的都只站在睡房外的门口,静静地等待母亲把盛好米的小捎箩交回手中。交接小捎箩的同时,母亲总会顺便小声地点明一下:“满升喔。”对方会意,忙应道:“好的。满升。”对方归还时,也会不忘回明一声:“满升的。”满升和平升只相差几调羹米,但大家都很在意。
一天傍晚,寒风凛冽。母亲神色凝重,严肃地问我:“你有没有动米缸里的升筒?”我好疑惑,摇头如实应道:“没有。”母亲告诉我,现在升筒口的方向与她今天早晨量完米后放的方向不一样,她每天量完米,都会有意放好升筒并注意筒口的方向。我感到很意外……
聆听完母亲的解释,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凝视着她,再一次说:“我没有。”母亲的脸色更加凝重。
我想,母亲应该不问奶奶。奶奶裹着小脚,很善良。不知家里还有没有其它记号。以后捉迷藏,尽量不要躲到大厨大柜,避免惊动那些坛坛罐罐。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