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老黎对狼牙形空地动歪了心思。
在中国第一滩往东走上一里地,房子建得就没了章法。这儿一片七八间,那儿一片十来间,中间留出些宽窄不一的小道供人行走。有个三岔路口旁是块狼牙形的地,上头住着几户人家,最靠里的角落又窄又长,不好利用,一直空着。
住在这块狼牙地上的渔民老黎在那角落盖了间不大的草棚屋,不住人,用来做个小鱼铺。这周边没什么卖鱼的地方,想吃鱼得跑老远到博贺渔港去买。如今有了这个鱼鲜满仓的小鱼铺,可方便多了,渐渐地,大家都依赖上了它。过日子,还真离不了这鱼铺!大家都盼着它一直兴旺。有人就给这小鱼铺起了个吉利的名字,叫“旺棚渔”。老黎对这名字很满意,托人写在一块木匾上,挂在鱼铺门楣上。
老黎在这片海边住了好几代,和周围的人家都有着世代的交情。这种交情最珍贵之处就在于彼此 “信得过”。信得过可不是嘴上说说,那是多少年岁月里无数件事检验出来的。平常日子里,别看都是些小事,却都考验着人品。老黎有个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从黎明破晓,到夜幕降临,一年到头,除了刮台风那几天,无论什么时候,鱼铺的门都开着,绝不让乡亲们白跑一趟。这规矩是老黎自己定的,也是用来约束自己的。说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短时间做到就行,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如一日,一天都不能差。
如今 “旺棚渔” 的店主是老黎的孙子黎振民,他是个执拗的人,对祖上立下的规矩,守得更严更死。这可不容易啊!谁能把一条规矩坚守一辈子毫无差池呢?
这规矩,既是 “旺棚渔” 的铺规,也是老黎祖祖辈辈的家规。老黎家族虽没出过什么达官显贵,也没人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就凭这独一无二的铺规家规,一样让人敬重,让家人脸上有光。黎振民走在海边,邻里乡亲都主动和他打招呼。夏日的傍晚,黎振民常和邻居们坐在海边的大石头上,海风轻拂,带着丝丝咸腥味,粗糙的大手摩挲着石头上的纹路,和邻居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家常。
哪家孩子出海捕鱼有了好收成,黎振民那满是皱纹的脸会瞬间绽成一朵花,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声音洪亮地夸上几句:“嘿!你家那小子可真出息啊!这一网下去,够吃上好几天了,真是个捕鱼的好苗子。” 要是哪家有了难处,黎振民眉头会紧紧皱起,额头上的沟壑更深了几分,他会把手中的烟袋在旺棚渔门前的石头上重重一磕,站起身来,急切地询问情况,热心地出谋划策。
邻居张大爷的儿子出海遇到风浪,船有些损坏。黎振民得知消息后,一路小跑来到海边。他的身影在金色的沙滩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脚下扬起的细沙像是他焦急心情的写照。到了船边,黎振民顾不上喘口气,就蹲下身,仔细查看船的受损情况。那专注的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他粗糙的手指在船板的裂缝处摸索,嘴里念叨着修补的办法。
他跑回旺棚渔拿来工具,在烈日下忙活起来。汗水从他的额头不断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沙滩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的后背被汗水浸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可他浑然不觉。忙活了一整天,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水泡破了,露出里面红红的嫩肉,但黎振民只是甩甩手,又继续干活。直到船修好,他才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李婶家要办喜事,黎振民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他天不亮就出海,驾着小鱼船在微微泛白的海面上破浪前行。海浪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衫,可他的眼神坚定,盯着海面下鱼群的动向。黎振民熟练地撒网、收网,每一条被捕上来的鱼都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他把鱼铺里最好的鱼挑出来,那些鱼在木桶里活蹦乱跳,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小小的彩虹。黎振民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鱼身,像是对待珍贵的礼物。他洗净处理好鱼,小心翼翼地装在竹篮里,给李婶送去。到了李婶家,黎振民还不闲着,帮着布置场地。他爬上爬下挂灯笼,那矫健的身姿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和年轻人一起搬桌子、摆凳子,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嘴里不停地说着吉祥话。
黎振民遇到了个难题。他的弟弟在海上捕鱼时受了伤,他得去博贺港码头看望,一来一回大概得一天,可鱼铺就没人照看了。他几个孩子要么在城里打工,要么在外地学习,正忙不好叫回来。他老伴身体不好,应付不了鱼铺的事儿。这可咋办?正在这时,住在中国第一滩附近的一个老伙计来看他,听他说了难处,急忙说自己有个亲戚在广东石油化工学院念书,叫陈生,放暑假没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了个零活,不如请他来帮忙。听说这孩子老实本分,在这儿没什么熟人,关系简单。
黎振民把陈生请来一见,这孩子二十出头,面庞黝黑,眼神清澈,说话不多,但沉稳可靠,看着就让人放心。考虑了一天后,黎振民就把 “旺棚渔” 交给了他。说好一天,按时开门,按时关门,用心待客,收钱记账。黎振民的鱼铺虽小,规矩却不少,就连剖鱼用的刀放在哪儿都有定数。陈生脑子好使,黎振民交代的事他都一一记在心里。黎振民临出门前还叮嘱他:“一定要守在铺子里,千万不能离开。” 这个大学生笑着说:“我能去哪儿?除了看书学习,我没别的事。您放心吧!”
黎振民笑着点了点头,把鱼铺交给了他。
陈生虽没做过买卖,但人聪明,学东西快。一个小时下来就熟悉了不少,很快“旺棚渔” 的事儿他就全明白了。上午来买鱼的多是附近的居民,有三四十人。这些老街坊看到陈生都会问一句:“振民出门啦?” 陈生回答:“过完今天就回来。” 老街坊们彼此熟悉,也不多问。他们买的鱼多是日常吃的种类。特别是早市和晚市做饭的时候,缺了鱼,少了虾,就来买。偶尔也有路过的游客,买点特色海产带回去。
第二天黎振民回来,看到陈生把鱼铺打理的精巧,就留下了他,自己出海打鱼也放心。刘大妈迈着小碎步走来,她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振民啊,你这鱼新鲜,我就信你家的。” 刘大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鱼盆里拨弄着鱼,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陈生笑着回应:“大妈,这都是黎叔每天天不亮就去渔港收的呢。” 王大爷慢悠悠地晃过来,他手里拿着烟斗,烟从烟斗里缓缓升起,在他周围形成一层淡淡的烟雾。“小伙子,给我来两条鲈鱼,振民知道我喜欢吃大的。” 陈生赶忙弯下腰,在鱼缸里仔细挑选,他的手在鱼身上轻轻滑过,感受着鱼的肥瘦。最后挑出两条肥美的鲈鱼,鱼鳞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光。王大爷付了钱,又和陈生聊起黎振民的好:“振民这孩子实诚,这鱼铺开得,那是方便了咱们大伙啊。他这人,心善,就像这大海一样,能包容万物。”
从此,陈生每天天不亮就从学校赶到 “旺棚渔”,打开锁,把门板卸下,门板与门框摩擦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把鱼缸,鱼盆,渔网整理好,用湿布轻轻擦拭着鱼缸的玻璃,清扫地面上的杂物,一切都按照黎振民的吩咐做。他从早到晚守在铺子里,一日三餐吃自己带的干粮。尿急了就在一个小桶里解决,尿液落入桶中的声音在安静的鱼铺里有些尴尬,他只能红着脸,抽空倒在屋后的沟里。要是想大便就憋着,等晚上回学校路上找厕所。在铺子里,他全心全意地迎客卖鱼、收钱找零,有条不紊,没出一点差错。傍晚天黑,收摊关门,盘点好货物和钱数,上好门板,回学校睡觉。一连四天,都平安无事。
到了第五天,一大早黎振民刚出海打鱼,陈生同宿舍的同学来找他,说学校来了个有名的石油化工专家,来做研究,想找几个学生帮忙。这专家从国外来,机会难得。陈生说店主交代了他不能离开鱼铺,不能让老主顾扑空。
同学笑了,说:“哪有那么死板,你走一会儿能怎么样,人家可以去别家买。” 他见陈生还在犹豫,又说:“你就关一会儿门,不会有问题的。” 陈生心想也是,就关上门,跟着同学回学校了。
陈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石油化工研究,跟着专家采集标本、做记录,忙得不亦乐乎,还学到了不少新知识。大家干得投入,玩得开心,等到想起回鱼铺时,太阳都快落山了。他走到三岔路口,看着那扇紧闭的店门,一时竟有些恍惚,以为自己走错了。等走近了,才认出这就是 “旺棚渔”,心里不禁有些愧疚。他觉得对不住黎振民。
在清点货物和算账的时候,因为一整天没开门,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这可亏了黎振民了。他就按照前几天每天卖鱼的收入,从铺子里拿出价值相当的鱼货,当作当天的销售;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相应的钱,放在钱箱里。做完这些,他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黎振民回来了,陈生向他详细说了这天鱼铺的情况,报了平安,然后拿出账本和钱箱,钱货两清。黎振民本来还有些隐隐的担心,这一听一看,满脸笑容,还多给了陈生一些工钱。陈生说:“这钱太多了,都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这事本来到这儿就结束了。可实际上并没有。
陈生在学校突然收到黎振民让人送来的口信,约他下午去 “旺棚渔”。陈生去了,看到黎振民摆了一桌酒菜。没别的事,就是为了感谢陈生之前的帮忙。黎振民没什么酒量,陈生也不太会喝,没一会儿两人都有点上头。黎振民说:“我是真喜欢你这孩子。像你这么实诚的,真是少见。我虽然没什么能帮你的,但是这个鱼铺你就当自己家的,想吃鱼就来拿!”
陈生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实,心里一热,就把他为了回学校帮忙关了鱼铺门,后来自己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以为黎振民会更认可他。可没想到黎振民听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酒也醒了大半,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把黎振民的鱼铺给毁了一样。
“您怎么了?” 陈生问道。
“你关了多久的门?” 黎振民问道,神情严肃。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快天黑了。”
“一整天?一直关着门板?”
“对,我当时……”
沉默了一会儿,黎振民突然朝他怒吼起来:“你可把我害惨了!我千叮万嘱让你守好铺子,不能离人,不能关门!我们黎家三代人,几十年都没让乡亲们吃闭门羹!你这门一关,还瞒着我,怪不得这几天老街坊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你不仅坑了我,还坑了我们祖宗!你 —— 走!” 黎振民手指着门,他的怒吼声震得陈生耳朵嗡嗡响。
陈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满心惊愕,但黎振民的愤怒和绝望让他无法再解释。黎振民的眼睛瞪得很大,指着门的手不停地颤抖。陈生只好慌张地离开。
这件事没人知道,也没人提起,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这一带的人再也没人说起黎振民的那个 “家规” 了。“旺棚渔” 这块招牌也变得普通了,黎振民身上曾经那令人敬重的光环也消失了。
过了一阵子,听说黎振民生了病,鱼铺开不了了,常常关着门。“旺棚渔” 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又过了一年,黎振民被儿子接到城里治病,老伴也跟着去了,再也没回来。鱼铺里的东西慢慢都处理掉了,小屋子空了,闲置久了,屋顶长满了青苔,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堡。那块 “旺棚渔” 的匾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再过些时候,黎振民的儿子回来把小屋租给了一个外地人,开了个小吃摊,卖烤鱿鱼、煮海鲜,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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