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梦录(小说)

作者:秦川    发表时间: 2025-01-25 10:24:02     阅读量: 632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绘梦师苏璃在惊蛰那天绘好 “霜华如梦” 和 “静影沉璧” 后,心力交瘁,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睡着了。那时,她还不知道,醒来后,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绘梦。

那天傍晚,她在山中的小屋外的桃树下,倚榻而眠,秋日余晖,云朵飘荡,微风带来枫叶的香气和微凉的触感,缓缓地落在她的发梢。

她就是在那刻开始做梦的。

她梦见自己伫立在白蔷薇花下,靠着温柔的月光,轻合双眸,惬意地享受着宁静。察觉身旁似乎有动静传来,她慢慢睁开眼睛,瞧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儒雅公子立于身旁,微微抬首望向远方。当他的目光收回,发现她醒来,唇边悄然绽放一朵浅笑。那抹若隐若现的笑容仿佛有着生命一般,最终在眉梢停驻了,英挺,俊逸,朗目,清颜,这是苏璃第一时间在心头浮现的词,最后归结为通俗的两字,迷人。

微风的轻柔,花间的芬芳,女子温婉动人的笑,苏璃开始觉察到她好像不止一次在做这个梦。

她站起来,晃了下被身子压过的胳膊,竟有些酥麻,她抬手拉住藤蔓,借力站稳了身子,蔷薇在那瞬摇曳生姿,落得她满头皆是。她俯身抖了下绚丽的裙摆,一些花瓣顺着她粉裙,飘落到地面。她看向一旁含着笑意的公子,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看着倒是挺亲切。

其实,她只是心里不太愿意承认,眼前的公子就是梦影的模样。

苏璃问她,所来为何?

粉裙女子轻轻笑了笑,扬了扬手中拿着的百花露,说你怎么又忘了呢,不是和你说过,等到桃花满园时,找你共饮吗?不过,你记不住梦,也是正常的。

苏璃方想起,在她居住在桃花小院的这些日子,这女子经常拿着各种的饮品来拜访,有时,也会带一支玉笛来,说是给她解闷。苏璃想说,每天赏赏花,画会儿画,哪里就闷了呢。不过,她觉得这无足轻重,也就没有开口。

她在梦里的感觉,就像是已在桃花小院生活过许久了,便有些笃定,或许是真的反复做过这个梦的。

公子说,听说江南的女儿红不错,咱们一起去江南游玩,可好?

苏璃说,不去。

公子说,你不去,我可去了,你难得一梦,都是坐在这桃花之中,若我江南此行,归期未定,你再做这个梦,睁开眼便看不到我了,你就没有想过用桃花来绘一个可以留存的梦吗?

苏璃说,还是做梦自在些,来影无踪,绘梦虽可留存,可太耗费心神,谁没事绘那玩意儿作甚。

其实她想说的是,爱走就走,何必多此一举来告别,再说,带酒不带糕点,真是无趣啊。

不过她也只是平复了情绪,无端地说了句:“春分就要到了。”

公子说,是啊,春分就要来了,你听,黄莺在啼呢。

 

2

苏璃是被婉转的画眉鸟声音唤醒的,似醒非醒间,她感觉脸颊边有轻微的触动,缓缓地睁开眼,是几片飘落的桃花。她起身,轻轻地拂去发丝和裙角的残瓣。

从她记事起,院子中就有一棵繁茂的桃花树,灼灼如霞,枝干舒展,伸向天空,一到花开的三月,树绽红云,美则美矣,就是用来绘梦,稍微逊色些,除了为梦境增添落英缤纷的景致,也没实在的用处。不过,苏璃倒觉得这个无用之用,恰合了她心意。去年,她就是在花开时节来到山中的小屋静心创作的。

那段时光,摆个垫子坐树下,作画累了,就看叶,看叶累了,就把垫子铺平,小睡片刻,风过的时候,嫩绿轻盈的叶片落得她一身都是,翠绿的叶片总是让她想起那个关于桃花的梦,记不太清,只记得,梦里,桃花,茶,微风,她温婉的笑都恰到好处。

苏璃又不自觉地想起梦影了。想起她的裙摆在风中飘动着,有时飞舞的裙摆遮住了脚步,她走在前方,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美丽的背影上,她回头,刚好对上苏璃的目光,说快点走吧,都等不及啦!

苏璃想到和梦影游玩时欢声笑语的那些美好时光,她的肚子感觉到了饿,不过,有着些许强迫症的她还是决定先整理好昨日绘梦用剩的颜料、画具以及一些废纸后再考虑吃的。

她打开摆放在雕花楠木小画桌上的檀木盒,盒里有两个小墨盒。一个是天青色的梅花墨盒,盒盖上贴有 “似梦如幻” 的字样,另一个是圆形的碧玉小墨盒,上面则写了 “静影沉澜”。盒子外,是两个半斤装的青花釉的小瓷罐,里面是空的。往常,这两个墨盒小瓷罐是贴有相应的笺字。苏璃会在色彩与梦影融合后产生的墨汁,用细腻的绢布过滤杂质,倒入瓷罐,便能观梦了。而这次,她费尽心思绘的两个梦,不需要观。

她即将赠送给梦影的 “静影沉澜”,更无需解,解了,就白费一番心意了,苏璃是这样想的。

她凝视了盒子片刻,便抱回画室的架子上放起来,然后开始梳洗,沐浴,换一身素雅的衣服,再做早餐。她上次削苹果伤到拇指,流了好久的血,导致她很长时间都不太愿意碰水果刀。因此,她冲了一杯没有放蜂蜜的牛奶,不紧不慢喝起来。

她边喝边看手机,前面几条是朋友发来的,问她跑哪里去了,她们因为筹备画展,忙晕了,她倒好,不见踪迹。

她心想,她一个美术老师,能帮上的忙有限,更何况,一年只有一天春分,是她绘 “似梦如幻” 的最佳时刻,她必须回来。后面几条是爸爸发的,问她几点到家,好准备晚饭。她说回乡下了,爸爸以为她是想念去年搬走的邻居,便不再说什么。末了,叮嘱她去河边采些芦苇或菖蒲插上,晚上记得回来过清明。

苏璃吃完早饭,回到画室,把檀木盒带进房间,取出 “似梦如幻”,拔掉塞盖,房间顿时弥漫着浅浅的芬芳。她在绘这个梦时,特意用粉色樱花的清香中和了玫瑰浓郁的气味,她现在闻着,味道浓淡适宜,甚是满意。她拉上窗帘,仔细打量托于掌上的小墨盒,看到一缕如烟似雾的淡粉从盒口袅袅升起,这是她一直以来最满意的色泽。之前,她用粉色康乃馨和满天星,加了梦影薰衣草绘了一幅 “一帘幽梦”,漫出的粉气比眼前的逊色太多了。苏璃将小墨盒放在鼻口,轻嗅一口,便塞紧拔塞,放回檀木盒,看了一眼时间,移步床前,和衣而睡。

苏璃刚合上眼,便恍惚睡去,飘飘荡荡来到碎叶,那是她和梦影相遇的地方。她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脚步。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紧张与期待交织在一起,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身影,等待着命运的再次交汇......

 

3

苏璃和梦影回到客栈,听见院子里闹闹哄哄的,仔细一听,有个男孩的声音清朗,有点熟悉。

好巧不巧,刚好是逸尘。

几个小时前,他俩在云溪村碧波潭边上的凝碧亭里,哄骗逸尘买了一幅画,不过说来也怪,在逸尘那里开完张后,不到两三个小时,买画的人聚一团,好奇的,看热闹的,悄悄拍照的,围作一堆。梦影见好就收,把被迫作画的苏璃喊回住处,刚到客栈,发现来了一群人住隔壁,其中就有逸尘。

她俩心有灵犀,赶紧进屋,那时,逸尘还在嘟嘟囔囔和旁边的朋友说些什么,没留意到他们。

梦影回到住处就脱掉古装,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看着随性得很。

苏璃的古装还没换,瘫在沙发里不想动,觉得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跟梦影一起闹。

她俩坐在屋里不知聊些什么,梦影时不时浅笑几声,苏璃软软地靠着沙发,逸尘探出的头刚好被她们看到。

梦影说,看到你啦,快进来坐坐。

逸尘说,哎呀,好巧,刚才听他们说你们在隔壁,我还不太相信。

逸尘刚坐下,苏璃掏出三百块钱,说是还给他。逸尘一头雾水,不知她在说什么,疑惑地看看苏璃,又看看梦影。

梦影告诉她,他们昨天傍晚从凝碧亭回来,经过石桥时,两人不小心滑倒,手机进水坏了。只得暂时委屈我们苏才女,贡献才艺,解燃眉之急。

啊!逸尘听到,忍不住咧嘴笑,你们真的一起滑倒的?

对,我们一起摔进小溪里了,如你想那样,梦影故意把“摔”字拖成长音。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苏璃白了一眼梦影,也不好去辩驳,接着说,我们带的现金不多,手机没法用,很不方便,最后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凑点回家的路费。

苏璃说完,把三百块钱还给逸尘,说钱已经够了。

逸尘听完,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两人看着他,一脸茫然。都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逸尘笑完,说不用退,那画太好看,收藏了。

梦影说,当然啦,我们苏璃打小就习绘画,可是获得过很多奖的。

苏璃问逸尘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画,一会还可以给他画几幅,正说着,忽然听到熟悉的音乐响起,梦影很自然地站起来接电话。逸尘和苏璃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才反应过来,对苏璃说我有两个手机,说完一溜烟跑向房间,边跑边说,一会我可以解释的。

苏璃的神色阴晴不定,明亮的杏眼中蕴着的温柔笑意,被梦影慌里慌张逃窜的样子冲散,不过,她也只是坐直了身子,捋了一下头发,便又靠回去。

逸尘把头转一边笑得更厉害了,笑得没了风度,树上的鸟儿都受不住,扑棱一下,飞到郁郁桃林中了。

那天,逸尘对苏璃说,她们穿古装往廊下一站,罗裙轻扬,婉约秀丽,清丽如兰,虽不年少,却也耀眼。使得旁边的雕栏、流水、古廊、蓝天都黯然失色,她们才是最亮丽的风景。他正在构思一幅画,一直想不清楚画中的人物是什么模样,直到遇见她们,忽然觉得她们就是他画中走出来的人。

连神韵都一样。

苏璃问他是什么样的画,他说题目叫《萤萤轮盘》。具体的情节还没完善,大致是说有一群爱赏花,爱抚琴的萤火虫居住在开满桃花的山谷里,不过也有可能是杏花,牡丹,玫瑰。反正呢,除了赏景弹琴就喜欢品茶,也喜欢在花下静坐。有几只萤火虫,没事喜欢来拜访,述说冷暖,品味喜怒哀乐,其中有许多曲曲折折,难以言说。

画的轮廓是春节的前两天,苏璃梦见自己坐在桃花树下,沐浴着温柔阳光,轻阖眼眸,惬意地享受着宁静。她感觉身后似有轻微煽动的萤火虫……

苏璃愣住了。

 

4

她收到苏璃的邮件时,是一个没有星光的深夜。

寒假,我去见梦影了,她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真是好地方啊,千树繁花,目之所及,皆是绚烂,海边的空气清新,心旷神怡。自从工作后,我再也没穿过古装了,那天我收拾行李时,把大学时期穿过的古装带上。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像古代的侠女一样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可以不顾世俗,行我所行,止我所止。可我却活得小心翼翼,墨守成规,白白辜负了苏璃的名。那天,把古装塞进行李箱的那瞬,我想,自己要是生在古代,做那侠女,多好啊。

可是,我可能真的不会再回头张望了。

我和梦影在海边不约而同地想起大学的时光,那些一起读过的书,一起画过的画,一起漫步的沙滩,以及音乐会上跳动的音符,都让我无比留恋。我那时对一个人的喜欢是羞涩的,含蓄的,内敛的,那些青涩的岁月里,我的心如此沉静。梦影好像一直被月光笼罩着,什么时候看着都是那么温婉。在那些整日被无法言说的惆怅包围着的日子,我很感谢她一直伴在我身旁。

在三亚望着天涯石,那粗糙的表面,刻满了历史的痕迹,不禁想起遥远的传说和过往的旅人。

 

天涯石屹立在岸边,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见证着岁月的流转和无数的故事。它那粗糙的表面刻满了历史的痕迹,让人不禁想起那些遥远的传说和过往的旅人。我们不约而同想起毕业那晚的校碑也是如此,心潮澎湃,我……

我们的手机都不小心摔坏了,除了联系不便令人烦躁外,其实我是暗喜的,最起码少了许多纷扰,不再因同事不停的应酬而苦恼,不会被世俗的繁琐而疲惫。

梦影呢,她说没手机不用慌,美人计使起来,她备了画具和一块画板,到揽月湖旁边的廊子里,她招揽,我画画,想想也是疯狂,我这么稳重内敛的人,也陪她闹了一场。

不过,她那一身浅碧的流仙宋制古装,映着她清丽婉约,也灵动俏皮,她在眼前转呀转,背影依旧那么迷人,就在那么失神的一刹那,我竟然忘记眼前的游客刚才让我画什么景,真是美色误人啊。

梦影转身笑我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呆笨,我真想洒她一身的颜料。

后来才知道,卖画的主意她是开玩笑的,就是看我太沉闷了,逗弄一下,事后我也没提这事,我知道,那样的瞬间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就是在那样的花海桃荫下遇见逸尘的,怎么说逸尘这个人呢,他们一群人也穿着古装,衣袂飘飘,玉佩叮当。在梦影厚颜无耻的招揽下,都围过来好奇地端详我们,有人还悄悄拿手机录像。我给逸尘画了他想要的 “清风明月皆诗意”,后面陆陆续续的,我们卖出去不少,价格随意,只要现金,十几,几十的都有,看梦影的心情,唯独逸尘那幅,因为是第一个,梦影随口一喊三百,哪里想到他价也不还,就要了。

阿姐,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眼看到逸尘,惊讶得不知所措,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去过杭州游历,有天做梦,梦到在西湖边的雷峰塔下,一个怅然若失的男子告诉我绘梦的方法,而逸尘像极了男子年轻的模样,很巧的是,我和他在聊绘梦时,他深信不疑,就像我在梦中对男子的绘梦之术无比坚信一样。

他相信的理由是画可以绘,那么梦应该也可以,他还说绘梦可能更容易,只要心有所想,心绘梦成。

更巧的是,我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梦时,他竟然说出梦中男子一样的梦,还说几处竹屋,藏画千幅,归隐林野。山中何趣?翠竹劈柴,秋霜煮酒,如果能拥有这样一个山林梦,但愿沉醉梦中不再苏醒。而我出门时,刚好无意间把很久前绘好的 “秋霜煮酒” 带上,便趁此送给了他。也算是弥补了一个缺憾。

逸尘说,他就要回故乡了,如果说在杭州有什么遗憾,便是未能等到一个叫云逸的人,他们说好要一起赏遍西湖的。

逸尘给我说他故乡的梨花、杏花、麦田,听得正着迷,我听到梦影在房间里大喊了一声,原来她碰倒了一个碧玉小瓷瓶,闻到满屋子弥漫的芬芳,看到两缕缠绕的微光飘起来,淡淡的,细碎的蓝,浅浅的,细碎的紫。她问我这到底是什么,我说是一句情诗,“愿君如兰我如芷,岁岁幽香共旖旎”。

是上次我和男朋友分手后,准备送给他的。

梦影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让我别企图岔开话题,问我碰倒的到底是啥东西,还挺好闻的,居然还有微光。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一个人回到房间,发现逸尘已经不见了。

阿姐,我从来没有和你提到绘梦的事,这个说出来令人匪夷所思,一时也难以解释清楚,如果一定要说,还得从一个梦说起,不过这个说起来就更复杂了,我改天有时间再和阿姐细细讲。

阿姐,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啊,我给自己绘了一幅似梦如幻,这是满含回忆的梦,在那纯真的时光里,我,梦影都是初见的模样。

阿姐,我很好,不要担心,我沉淀一段时间就好了。

 

5

转瞬又是一个桃花绚烂的季节,苏璃在一个假日回到山中的桃花树下,自三亚分别,她再也没收到梦影的消息,她甚至怀疑,在三亚的海浪声声,微风徐徐,肆意的欢笑不过也是一场梦。

阳光透过繁茂的花枝,片片光斑悄悄地爬上她弯弯的眉梢上,她想起一个从未相见的朋友,便起身开始调色,轻轻地铺开画纸,准备画一幅画,鼓励她,激励她好好绘梦,一起用色彩的斑斓对抗生活的平淡,同时,也是为了自勉。

她那时完全不知道,万里之外的北冥,有一个叫龙门的小镇,小镇的清风湖,正值千亩荷花开成粉红一片,逸尘靠在采莲的小舟里,正在看清风明月的励志小说。他读到:“一个人踏上旅途寻找到了......” 立马精神抖擞起来。那时,从镇里送报纸回来的张叔递给他一个圆通快递,他打开一看,是一幅画卷,上面写着 “你的每一步都在书写你的全新未来” 落款:与阿姐共勉 甲辰春,苏璃。

他愣了一下,自己隐居龙门镇,拥有一座小院,几十亩桃树林,藏书满架,闲时作画吟诗,忙时除草施肥,悠然自在。父母康健,子女懂事,妻子温柔,再没比当下舒适的生活了。怎会收到如此突兀的画。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起那年,在魔都某科技公司上班,公司有次组织去三亚旅游,他遇到一对穿着古装,长得极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在海边卖画。他当时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味道。便请赐画 “清风明月皆诗意”,他连忙拿着画卷上的画进屋,对照着墙上装裱的画,落款,戊辰夏,苏璃。虽时隔三年,依然能看到出自同一人之手。他想到,苏璃曾送过他一幅东西,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小锦盒。再回味画里的用意,觉得这幅画寄错了地方,应该不是给他的。

但是相同的落款又让他陷入困惑。他隐约像是察觉到惊人的真相,他似乎听到一近似自己的声音在某个远方传来 “苏璃,从此后,我就是没家的人了”。

他看了手中的画和那幅装有 “秋霜煮酒” 的画卷,明白自己还在梦中,他害怕醒来后自己仍在漂泊不定,回到充斥着绝望与痛苦交织的时空。

在那里,他对苏璃说,要不你给我画一幅画,存个念想。

阿姐,请说。

心若浮萍,当有坚定之志。

我不画。

你画的画是真的好看,我觉得比张大千画的好看多了。

再夸上天我也不画,反正,这句话是不吉利的,我给你重新画,到时候寄给你,不许再说自己心若浮萍了,我们都要好好活。

阿姐,我们都要好好活,你听到了吗?

想到此,他呆立许久,回到画案边,打开画板,写下:绘梦师苏璃在春分那天绘好“霜华如梦” 和 “静影沉璧”后,心力交瘁,靠在房间角落的画架上睡着了。那时,她还不知道,醒来后,她此生都不会绘梦了。

她此生都不会绘梦了,他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就在那时,一阵轻柔的微风拂来,满院弥漫着桃花的味道。

 

6

她又做梦了,梦境缥缈虚幻。

她在梦里忘却了自己的过往种种,不知自己是谁,身处何地,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她缓缓而行,先是绕开喧闹嘈杂的人群,如同一朵逆行的云,朝着静谧的小径走,小径两旁是陈旧的老屋。灰石,黑瓦,红墙,红墙一角爬满藤蔓,红墙上方突出的檐角上攀爬着紫萝。繁茂的萝叶让她怔忪,仿佛曾在何处见过一般。

小径曲折,看着前方似已无路,然而一转折,依旧是又弯又远。她看到穿着拼接的杏黄衫子柳绿裳,扎着头巾的妇人挎着竹篓,迎面走来。垂着头,脚步轻悄,她辨不清妇人的模样,只觉全身被忧伤的气息笼罩着。她继续向前走,蓦地,听见叮当叮当的声音,抬头便见两个少女骑着电动车,还未看清,人就在小径的拐弯处消失不见。

她瞧见不远处有一道拱门,走进去,穿过回廊,红墙绿瓦,竟是一座寺庙。她来到寺庙正殿,看到“荸荠庵”三字。庵前依旧是零零散散的人,她们神色肃穆,满怀心事。她隐隐觉得,自己这般牵肠挂肚,似乎是要去见一个人,她要寻找的人家在小巷尽头的宅院,隐约记得,院前有一棵桂花树。对了,去他家的路上好像要经过一座庵来着,可是,他是谁呢?

她在荸荠庵前彷徨四顾,不知去往何处。

庵前的算命先生闭着眼睛,打起了盹,嘴里还念念有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得真心共相守,岁月静好永相伴”。她听得有些揪心,便挪开视线。

一棵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一少年,少年一身唐宋风的白袍古装,捧着一只方底的白釉瓷瓶,瓶口用浅紫的绸布盖着,瓶颈系着黑色的流苏绳。少年对着酒坛出神许久,最后才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梦也可以画就好了。

他说,梦是可以画的。

苏璃闻言,移步近前,问他画梦的事。

他说,画梦和画画差不多,只是运用的素材不一样罢了。画画用颜料,画梦用光影,画有色彩,梦有辉芒。画绚烂,梦空灵。画画用画笔调色,而画梦的梦笔,除了加入鸢尾花、满天星、薰衣草、百合花、雏菊外,还用星辰或晨曦、烟雨、暮霭、流岚、歌声、笛音作引勾勒。还要选好地点,一处只有在风景绝美之地才可画梦。画梦人须心无杂念,注入情思之韵,春思,夏恋,秋忆,冬念作引,诸如此类。

苏璃说,这样画出来的梦岂不是令人情思缱绻,若如此,画梦的意义何在?他想了想,觉得苏璃的说法很对,不由得又惆怅起来,他暗问自己,何时起,那颗纯粹的心就沾染了尘埃呢。

苏璃请他继续说关于画梦的事。

他说梦有很多类,比如蝴蝶梦、桃源梦、神女梦、奇幻梦、迷离梦、似真似梦,每个梦不相同,所用的素材也不一样。比如迷离梦肯定得是鸢尾花为主,星辰花为辅。如果画的梦出现模糊,虚幻,错乱的情况也不用慌张,可以用释梦灵液。

苏璃听着他说着关于画梦的一切,疑惑的地方认真地向他请教。

苏璃问,阿兄,以上说的画梦术,你试过了吗?

他说,看来这世间还有如我一般愚笨的人,实话告诉你,我们现在身在梦中,梦中的话怎可轻信,我所说的画梦,不过是随口胡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苏璃说,阿兄是说笑,可我却当了真。如果画梦真的可以留存,阿兄,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梦?等我醒后给阿兄画一个。

他说,我荒唐半生,哪有资格谈梦,可近日读到“数间茅舍,贮书万卷,遁迹乡郊。乡间何乐?清风伴墨,秋霜煮酒。”实在是憧憬,如果能尽快结束这漂泊的半生,回到故乡,那真是极好的。说完又叹息一声。

苏璃说,阿兄,我会给你画一个梦,就叫秋霜煮酒。

“可笑啊,梦中的事怎可当真,画梦更是荒诞之谈,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手段。”

她和少年闻声,回头一看,算命的先生不知何时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朝他们走来,说她面有忧色,只怕这一年多有波折,要给她化解灾祸。她突然感到朝她走来的算命人看似和善,实则恐怖,让她害怕,不由得一步步往后退,被一根树枝绊倒,摔倒在地,头部着地,重重一响,顿时惊醒过来。梦中之事,遗忘大半。

她睁开眼,双臂传来刺骨的冰冷,她抬头看到窗外幽黑的天空,也是透着寒意,窗台边立着花盆,静得让人胆寒,她何时来到窗台边的,全然不知,只觉得似乎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窗台上,隐隐作痛。她听到嘎吱一声,顺着声音望去,低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楼下的路灯下,大片散发着寒气的灯光洒在男人的身上,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与男人远远对望,那是和她长得一样的人。在寂静的夜,显得如此虚幻。

男人似乎看到她了,又似乎没有看到。她发现男人是在盯着路灯,她顺着男人的目光转身,看到路灯摇摇晃晃,透过层层叠叠的云层,朝她照来,那扭曲的,变形的光,重重射向她。她失去平衡跌出窗外的那瞬,路灯的光芒散落在她发间,掠过她脸庞,她感到坠落的惊慌和窒息,以及无处可逃的冰凉。砰的一声打破夜的宁静,她再次从惊吓中醒来,这次顾不上什么,赶紧打开房间的灯,确认自己身在狭小杂乱的出租屋中。那一吓,把她的梦吓得无影无踪。

此后的一生,他都未曾想起,在他生命的艰难时刻,迷茫,哀愁,坚持,惴惴不安的某天。他曾梦见来到杭州的雷峰塔下,遇见一位苏璃,并向她传授绘梦的方法。

他当然更想不起,在梦里,苏璃告诉他,她家在碎叶,水乡镇,名叫苏璃。

那晚,他从纠结的恶梦中醒来,开灯后看到床头一本翻开的《从马尔克斯到博尔赫斯》,他把书捧在手里,翻到扉页,题着“我画故我在,苏璃,戊辰夏”。

他想起,好友苏璃在前段时间告诉他,许久未见的梦影约她放假去游玩,她刚好也想见梦影,亲自问出心中的疑惑。如果可以,她还想对梦影说,她的愿望是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想到这些,他合上书,默默地祝福,但愿苏璃以后都不再陷入虚幻。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