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鳝遗梦(散文)

作者:九羊    发表时间: 2025-02-18 08:42:33     阅读量: 190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站在傅坊村口的老樟树下,我总疑心能听见金戈铁马的声响。渠水带着八百年前的月光汩汩北去,青石板上苔痕斑驳如未愈的箭创。五岗的秋风翻动族谱泛黄的纸页,那些墨色淋漓的姓名忽然化作鲜活的血肉——我看见行唐公的麻衣被秋露浸透,看见安潜公的银甲在暮色里凝霜,看见无数双草鞋碾碎韩婆岭的碎石,在时光深处踏出铿锵的跫音。

天宝十四年的血雨浇透了中原,却浇不灭沁州武乡的月光。傅氏祠堂的铜铃在寒风中铮铮作响,少年傅杰临窗读着《春秋》,忽见北天狼星大炽。那抹不祥的赤色终究在代宗年间化作顺昌县的官印。这位四十而殁的县令不会知道,他撒手时溅落的朱砂,将在东南丘陵燃成不灭的烽火。

长子行厢的眼泪滴在闽江支流的浪花里,他接过父亲的印信,却在每个梅雨时节听见北归的雁鸣。幼子行唐扶着楠木棺椁西行,白马乡的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当五岗的炊烟第一次升起时,这个山西士族的血脉,已在赣抚平原扎下了纠结的根。

太和四年的惊蛰雷唤醒的不只是冬眠的虫蚁。当农人从新宅地基下挖出那条通体莹白的鳝鱼,整个峡口庄的晨雾都泛着珍珠光泽。这尾游过《山海经》传说的灵物,从此盘踞在傅氏族徽中央,它的银鳞映照着后来者宿命般的轨迹。

靖康二年的雪下得格外早。黄河冰封的脆响惊碎了汴梁的琼楼玉宇,却让抚河岸边的芦苇荡翻涌起血色波涛。安潜公推开书斋的雕花木窗,看见的不是往日的"耕读传家"匾额,而是金人铁蹄踏碎的万里河山。

那年他散尽千金购得的不是田产,而是三千柄寒光凛凛的陌刀。甥儿黄根束发从戎那日,安潜将祖传的鱼鳞铠披在他单薄的肩头。少年不懂舅舅为何独独留下护心镜,直到建炎三年的韩婆岭上,五十余支狼牙箭将铠甲钉成刺猬,那面护心镜却始终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

"西南角烽火台三急两缓,是邓社长的信号。"满脸血污的传令兵跌进营帐时,安潜公正在给阵亡将士的家书写最后一行。他蘸着伤口渗出的血画出地形图,枯枝般的指节敲在"崇仁""安仁"之间:"明日寅时,借大雾奇袭。"

抚州城头的更鼓声里掺着铁锈味。傅根率轻骑星夜驰援时,城墙雉堞已残缺如老妪的牙床。金紫光禄大夫的绶带浸透了建昌关的雨水,这个曾经在舅舅膝下听《左传》的少年,如今握着卷刃的横刀,在闽赣交界的隘口堆起京观。他永远记得安潜咽气前说的不是退敌方略,而是"记得给峡口的白鳝池换水"

遗腹子傅植在刀剑碰撞的摇篮曲里长大。义社统领的令旗插上贵溪城头那天,他特意绕道五岗旧地。当年的白鳝池已长满青萍,却在他投下父亲玉佩时突然翻涌银浪。老人们说那尾神鳝每甲子现世一次,鳞片上会映出阵亡将士的面容。

如今的傅坊村,战鼓声化作了捣衣声。六栋明代古建筑的飞檐上,蹲兽仍保持着扑击的姿势。村后的竹海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仍是义社士兵夜行的脚步。那口宋井的甘泉至今清冽,井沿绳索磨出的沟痕,叠印着无数先民打水磨刀的手印。

我在暮色中抚摸"承信郎第"的砖雕门楼,惊觉那些祥云纹里暗藏着箭簇的刻痕。两只白鹭掠过村前的古渠道,水面泛起的光斑恰似当年的鱼鳞甲。祠堂香案上的族谱被穿堂风掀起,某页记载突然活过来——太和四年那场春雨里,新翻的泥土泛着血色的微光,白鳝破土时带出的不仅是传说,更是一个家族守护家国的谶语。

夜色渐浓时,古樟树的虬枝在粉墙上投下剑戟般的影子。月光流过渠道,恍惚化作那条白鳝,驮着八百年的忠魂,在赣抚大地永不止息地游弋。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