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人什么时候最无助?当然是感到了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当我们面对无法解决的困难,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自己的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助。一个人,有了无助感时,是最脆弱的时候,如果长期感到无助,会有人因此丧失活下去的勇气。所有的人,都害怕无助,所以我们渴望变得强大。我们通过读书、锻炼让自己能力更强,能够解决更多的问题;我们还通过社交扩展自己的人脉,其实也是通过另一种方式让自己强大;更厉害的,是让自己掌握权力,成为统帅,成为英雄,从而完成指点江山,一统天下之伟业,完成普通人无法完成的任务,解决普通人无法解决的难题。但是,即便拥有再多的权力,人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无常。还记得当年我在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中,看到成吉思汗逝世的情节,颇为感动。成吉思汗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他开疆扩土,建立了横跨亚欧的大帝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天不假年,上天并不因为你是英雄就让你长生不老,在死亡面前,他拥有再多的财富、权势,都是没有用的,谁也帮不了他。再强壮再勇敢的一代天骄,面对死亡的时候,还是展现了自己的虚弱无助。人的无助感,随天地而生,谁都无法幸免。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写到,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确实,当有了生活经历之后,我们就会明白,我们只是个普通人,不是可以挽救地球命运的英雄,我们只是通过自己的劳动,为社会作一点贡献,同时换取自己的劳动报酬,满足自己的生存需要。比我们位高权重能力强能量大者,社会上多的是;不如我们甚至挣扎在贫困线上天天为生存操心的人,社会上也有。在什么样的位置,就有什么样的能耐,能解决什么样的问题。所以,每个人都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有无助感。我们都希望位置更高,但如果德不配位,那带来的将是灾祸。赵括纸上谈兵,带来的是身死兵败国破;徽钦二宗错生了帝王家,带来的是靖康之耻,是皇族的羞辱和北宋的灭亡。当我们只是过着自己普通的生活时,从天而降的巨大财富和权力,可能并不是好事,会让我们错失了自己的位置,从而带来灾殃。这就是道家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
我们在我们的位置上,浑浑噩噩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可是,某一天,当我们睁开好奇的眼睛,看到浩渺的宇宙,我们会看到自己的渺小。从时间维度看,宇宙不知起于何时,不知终于何时,人类的历史跟宇宙相比太短暂了,即便在这短暂的人类历史中,和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一个人相比又显得无限漫长。人类历史上有过多少王朝盛极而衰,古巴比伦、古印度、古埃及都创造过辉煌的文明,如今却只留下雪泥鸿爪让我们想象;中国,从大唐的世界中心,到近代的屈辱中顽强生存,再到如今的重新崛起;英国、荷兰都曾经是日不落帝国,如今早已辉煌不在;美国,如今掌握世界霸权充当世界警察的国家,成立不过二百多年,崛起也不过是二战以后的事,尚不足百年。国家的历史都是轮回,曾经的强盛不代表未来,在时间这个长轴上,未来世界会怎么样,哪个国家会不会消亡,谁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人了,我们曾经好到穿一条裤子的童时玩伴,后来逐渐只是每年问候一声,直至连这个问候也省了;儿时对我们关怀备至的长辈,逐渐老去,甚至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无能为力。而我们自己,也逐渐老去,逐渐从年少时的指点江山到如今的注重保养,明显感觉到生理机能的退化。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每个人都将归为尘土,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无助。从空间维度看,浩渺太空,银河系只是沧海一粟,而我们的太阳系更小,地球则微不足道,但这却是我们所有人类生存的空间;在如此浩瀚的宇宙中,像我们这样的星球太多了,会不会有文明诞生,不知道。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他们都离我们太远了,他们的一束光传递到我们这,说不定就需要几万年,当他们的友谊之手或者武器到达我们地球时,地球说不定都已经自行毁灭了。地球人,在宇宙中是孤独的,当我们的文明如果要毁灭自己时,是没有人能够帮助我们的。对于地球而言,人又太渺小了,地球少了谁都会转,不会特别眷顾谁。我们之于地球,之于宇宙,连一粒尘沙都算不上,宇宙想毁灭我们太容易了,一次地震,一次星球的碰撞,再强壮的人都无法幸免。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短短几句,为什么千古传唱而触动人的心弦,就是他在无意识中,让人触碰到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让人感受到了极度的无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从时间维度上来说,在时间的漫漫长河中,我只是一个点;“天地之悠悠”是从空间维度上来说,在浩渺宇宙中,我也只是一个点。我是如此渺小,渺小到如此微不足道,渺小到少了自己不会改变世界什么。“独”,说明我是孤独的,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来帮我,整首诗写的就是人生的无助,写的是我在整个时空中的无力。我只能听天由命无可奈何,所以怆然涕下。
诗的基调是悲怆,而不是悲哀。悲哀是我为我身边的事哀伤,比如失去亲人,遭到失败等等,但是,那些事在历史长河中,在时空维度中都不算什么。悲怆,更有一种悲凉,一种沧桑,一种领悟一切后的无可奈何。物极必反向死而生,在悲怆中我们可以以更宽阔的胸襟,更豁达的心态,更深远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和事。世间一切,在宇宙这种大背景下,又有什么值得计较呢?所以,悲怆的人,在平时的生活中,反而容易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或者达观主义者,绝不是整天哭哭啼啼患得患失的人。
幽州台,实际上就是黄金台,是燕国招贤纳士的地方,是中国历史上文人心中的圣地。陈子昂在幽州台,本来只是抒发怀才不遇的感慨,但他自己可能都没想到,这样直接和历史、和天地的对话,却穿越了千年,打动了一代代中国人,让我们在时空中反思我们的无助,反思我们存在的意义。陈子昂不知道有没有想清楚,他在时空中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但显然不应该是有贵人赏识,有个锦绣前程。那些都太肤浅。诗歌在他的无意中,发出了比《天问》还打动人心的宇宙之问,时空之问,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悲怆精神。只要人类存在,这种精神就永远存在。
【编辑:王茜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