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螺壳(散文)

作者:聂学锋    发表时间: 2025-02-22 20:47:35     阅读量: 385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一股炒田螺的香味直钻我的鼻孔,我与几个朋友经不住诱惑,选了一个人行道上的位置。这是我在外面工作回来,隔了几年的朋友相聚。

人行道上,又是一番景色。与店里面不同,并不像我看到的雾气蒙蒙,每个人影影绰绰。所有的人,朦胧的影子与吸田螺的响声,叠在一起,人声喧闹,想必田螺还是挺受欢迎的。

刚坐下,一杯茶,一碟瓜子跟了上来。我边嗑瓜子,边想着田螺的味道。小时候田螺的味道,一直在我的喉边打转。我停住了呷茶,茶叶停住了晃荡,田螺却别有异样,讪笑、撇嘴、挤眉瞪眼,他的表情那么神秘,我呆呆地想着。

场景变换,一切很近,又遥不可及,我处于一种幻觉之中。

小时候生活条件是有些苦,要打牙祭是很难的事。一天,乡下的姨娘送来了一些田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田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只是好奇地看着,手规规矩矩,生怕被咬到。

母亲好像年轻了几岁。她将田螺放在脚盆里用清水泡养。看到母亲根本不把田螺当成一回事,我胆大了。人身上天生的好奇心发生了效力,我小心捏起一个,硬硬的壳,不会咬人。我抓起了两个,接下来就是一大把,一瞬间,我看到它们身上跳跃起了光亮,艳丽,灵动,太美了。

几天后,我开始喜欢了这些田螺。有一天,母亲却把田螺洗干净,放到锅里煮。看着再也动不了的田螺,我胸口作痛,呼吸越来越困难,喘不过气,我哭了。活泼的田螺,我的小伙伴,就这样把命交付出去了。直到母亲再三解释,我才开心傻笑。

田螺洗干净,母亲就开始做她的“针线活”。她用打鞋底的钻子把田螺的圆盖子除去,再用钻子对准里面的小田螺狠狠一刺,向外一挑,一种“神圣”之力,小田螺与内脏随即跟出、分离,一个小田螺就掉进了盆里。我学着她的样子,还真好玩,拿起田螺,掀开它的圆圆头盖,把钻子插进,往上一挑,一个黑色的小田螺肉以及内脏随即蹦了出来。我看着内脏后面带着的许多小小的田螺,便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这下没有好气,“有那么多的为什么,这是它的崽,你拿的是一个母田螺。”田螺还有母的,母亲不再理我。直到待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也不懂。”我想,做大人真好,不知道的事,还可以凶人。

我的目光游弋着,妈妈的动作,太能干了,不一会儿,小田螺就整齐地排满在盘里。家里的小黄狗,忽然在我的脚下,钻来转去,似乎是劝我不要惹妈妈生气。狗通人性,我很佩服它,能够敏锐地察觉并理解母亲此时的情绪。我拍了拍它的头,表示知道了。小黄狗高兴地跑到外面,不停地吠叫,显摆着它的功劳。

母亲拿来一把石灰撒在田螺里,手不停地揉擦,又用水洗去石灰,便开始烹饪。那个时候没有现在的那些调料。纵然这样,丝毫也没有影响她的手艺。她把小田螺放到锅里,把水炒干,扒到锅四周,用小油壶大方地放进了一些油。尽管那时油是定量,锅里只是一星点儿粘锅的油。可经过母亲巧手,一盘喷香的田螺炒韭菜就做好了。直到现在,还觉得嘴里有一股田螺的香甜味。

我眼睛离开了河流,再次呷了一口茶,急问服务员田螺怎么还没有来。服务员是个殷勤的小男孩,大概是暑假打工的学生。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母亲炒的田螺真是好吃。这一吃,吃出瘾来了。我问母亲:“田螺那里有?”“在河里面,我们洗衣服的河里面应该有。”“啊!”我挺直了背,洗耳恭听。“问那个做什么?”母亲反问,我没有回答,心中却有了主意。

味蕾欲急促地催我去找田螺。第二天,待母亲出去做事后,我便拿着母亲那天装田螺的菜盘子,奔向河边。到了洗衣服码头,我看了看河水,不知从哪里下手。突然灵机一动,小手就往洗衣码头上的麻头石上摸,摸了一会儿,终于捞到了两个田螺。“我捞到了田螺!”我是倾全部感情而喊出来的,全身肌肉都震颤,是一种成功的享受,是忘记一切的激动。

再伸手,捞了几处,没有田螺,难道田螺不长在这里。我不知何去何从,不过再迷茫,可以确定到这一点,我不能回去。

“喂,那里没有田螺,到我这里来捞吧。”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我朝声音望去,一个小男孩端着一个大木脸盆正从河中间走过来。他怎么知道我是捞田螺?人比我还矮,瘦瘦的,黑黑的皮肤在太阳底下熠熠发光。他木脸盆快装满了田螺,我有点羡慕他。这么多的田螺,我好像发现了捞田螺的“天才”。

“码头经常有人在洗衣服,那里怎么能藏得住田螺?”他发问我。我一下傻眼了,汗水从我的每个毛孔里争先恐后涌出来。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我觉得自己很愚蠢,把田螺看得太简单了,它毕竟是一种爬行动物,虽然很小,可并不蠢,它也懂得避开敌人。

他看着我菜盆里的两个田螺,有一个打开了圆盖子,已经爬到了菜盆边上。“看那个田螺,正在逃跑。”他用手指头,把田螺拨了一下,田螺乖乖地掉下去了,慢慢地盖上了圆盖,它默认了自己逃跑的失败。他看了看我,笑着说,“捞田螺不是拿菜盆,那装不了几个,要用脸盆,才装得多。”。我与他面面相觑,虽有不服,又觉得有道理。我迟疑了一下,便转身向家里跑去。他急了,大声喊着:“我没有说什么呀,你怎么生气了。”回声慢慢在天边重复。

我从幼稚中挣脱出来,换上家里的大脸盆来到了河边。那个孩子见到我,吃惊地说:“你没有生我的气吗?”“怎么会呢,感谢你都来不及。”“那好,我们去河中间捞。”“河中间水不深吗?”“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你跟着我走就没有事。”

我拿起脸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踏入水中。我似乎并没有拖累他的脚步,紧紧地跟在他后边,不敢落下一步。河水虽然不深,却迅速淹没了我的小腿肚,我急忙卷起裤脚,但还是被水打湿了。他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没关系,捞完田螺后在河堤上坐一会儿,衣服就会干的。”

他把我带到河中间。清澈的河水里,简直是田螺世界。浓浓密密的田螺,姿态各一,有的田螺拥着小的田螺,在享受着天伦之乐;有田螺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像是滑冰飞过的轨迹;有的田螺聚窝而居,像是在集会……。

小孩催我捞田螺声音把我唤醒,我连忙把手伸进水里,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努力去接近这个神秘世界。在泥里一抓,泥巴和大小田螺都有。小孩摇摇头,放下自己的脸盆,走到我跟前,手把手教我,就像妈妈教我一样。我学着他的样子,由慢变快,由几个变十来个,大约一个多时辰,捞了半脸盆。我正喜滋滋地打量我的战利品。

“还捞吗?”“捞!”他接过我的脸盆,帮我捞。他很会捞,田螺很听他的,一捞一大把,只挑大的,不要小的。我惊奇地站立在那里,看着他捞田螺,宛如在欣赏魔术师的技艺。

从此以后,隔一段时间,我就拿着脸盆往河边跑。每次他都在河里捞田螺。是巧合吗?我很奇怪。忍了几次后,终于好奇地问他。原来他叫“螺壳”。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我好奇地追问。他脸红了起来,说是小时候,他在路上捡到一个田螺壳,就高兴地跑回家,要外公煮给他吃。大家笑话他,于是,“螺壳”的名字就被大家叫上了。

他还告诉我,他很小时,父母就没有了,是外公收留了他。外公身体不好,赚钱不多,生活清苦。他便砍柴、捞田螺卖钱,帮助外公。顿时,他那矮小乌黑的身子,充盈了我的心间。

我们行走在一种分享与惬意中。一次,他提了个布袋来,眯着小眼睛,要我猜里面是什么,我怎么也猜不出来。直到捞好田螺上岸,他说要变一个魔术给我看。我迅速把脸盆放下,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两个小腿不住踢着脚下的水,准备看魔术。他拿来布袋,坐到我的旁边,说声变,从里面摸出两个圆圆的东西来,一看是红薯。我没开口,肚子里先叫起来了。那时,我们没有中饭吃,常常用饿肚来打发饥饿与寂寞。也管不了他是不是魔术,从他手里夺过一个,就往嘴里送。

我们边吃边聊天。小小年纪的他,知道的事情似乎比河里的田螺还多。聊着聊着,有几个田螺爬到了我的脚下。“田螺!”我惊叫起来。原来我的脸盆放在太阳底下,没有放到阴处。太阳直接晒着田螺,田螺因温度高,特别活跃,便纷纷越盆而逃。待发现时,脸盘里面的田螺剩不到半盆了。我这下心疼地哭了。

“螺壳”帮我擦干了眼泪。“这些田螺不听话,我们不要它。我们去捞听话的。”他很快帮我捞好田螺。接着,像个指挥员发出了命令,“上岸”,看着他顽皮的样子,我开心地把嘴张得比脸盆还大。

从那开始,我也不管家里有没有田螺,母亲把田螺送了谁。一有空就拿着脸盆往河边走,河边成了我的乐园。

在时间的纠缠下,我们还不时玩游戏。我们的游戏是“螺壳”发明的。那是把空脸盆,有时是装了半盆田螺的脸盆,放到水里,然后用手使劲一转,谁的脸盆转得久,谁就赢了。两个脸盆一次一次地转,把我俩的距离越转越近。

他有很多的学问和故事,我虔敬地倾听,仔细地探寻,把我愈引愈深。其中影响最深的是,他告诉我怎样分辨田螺是崽(雄性)还是女仔(雌性)。田螺也分崽还是女仔,我当时想起了母亲的窘境。而他像个科学家发表论文,声音一声高一声低。原来区别田螺是崽,还是女仔的方法,主要是依据其右边须须的形态。崽田螺的左须长右须须短粗,向内弯曲,女仔田螺不会弯,两边一样长。还有,女仔田螺个体大而圆,崽田螺小而长。他还告诉我,田螺上那个可以翻起来的叫圆盖子。当田螺遇到敌人或需要睡觉时,田螺便用圆盖子盖住,在它的小屋子享福……想不到还有那么多的学问,他倒像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

河水有足够的喜乐,却不一定能经得住风的转换。有一天,我病了。在床上,我时刻想念着“螺壳”。病好后,母亲不准我再去捞田螺。我还几次偷偷到捞田螺的河边,可没有再看见他。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我正与小伙伴玩,突然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在河岸上,我非常惊喜。

可是我们几乎是陌路人,他一点表情都没有,人更廋更黑,眼睛呆滞,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我再三追问他,好半天他才口吃地说:“外-公-死-了。”说完,便冲进了夜色。我带着黑夜的孤独,向月光送去了心中默默地念叨。

望着河水,我思绪不停地涌动。我想起鲁迅的《闰土》,他们倒是很相似,不同的是鲁迅后来见到了闰土,而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螺壳”。他无时不隐秘地、曲折地凌虐于我,愁绪满怀无释处,末了弦断人难觅,实是悲剧。

一大盘香喷喷炒田螺端上了桌,小伙伴“螺壳”的声影随田螺的香气不断地扩散,与辣椒、蒜、花椒一起刺激着我的味蕾。

我拿起一个个田螺不停地分辨着是崽,还是女仔,对着田螺拼命吮吸,真想追回小时田螺的味。



【编辑:张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