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靖思(随笔)

作者:九羊    发表时间: 2025-03-04 09:13:51     阅读量: 460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早春时节,我站在芦廖坊灌渠边,看最后一抹夕阳掠过蔡氏家庙飞檐上的滴水兽。远处黛青色的群山如泼墨山水在薄雾中晕染开来,千年前的船工号子声仿佛还在这片土地上叩响。靖思村,这座承载着六百年文明脉搏的江南古村落,正在晚风中徐徐展开它泛黄的画卷。

南宋绍兴年间,理学家蔡元定穿越武夷山的迷雾,带着朱熹“以性与天道为先”的治学精神,在福建建宁群山间播撒文化的火种。若干年后,他的后裔蔡雪轩择芦河清江之畔而居,取“清泉濯缨”之意,为村庄写下最初的名字。岁月流转,“清水”二字在宣纸上游走成“靖思”,这个名字,仿佛注定了这个村庄的宁静与深邃,既有山水清音的雅致,又暗含慎终追远的深意。让人不禁联想到先贤们在此地的沉思与修行。

这里,文风悠悠,古韵绵绵。明成化年间的那个清晨,当蔡氏族人将祖宅门前的香樟树苗埋进新土。他们不会想到,这片开满油菜花的河谷地,即将成为孕育宰辅之材的沃土。正如村口那株老樟树,根系在岩缝中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蔡国用(1579-1640年),字正甫,号静原。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崇祯十一年的紫宸殿上,六十一岁的蔡国用身披紫蟒袍,袖中藏着刚写就的《边防疏》。这位历经宦海沉浮的老臣知道,呈上的奏折很可能再次触怒龙颜。但当他望向殿外飘扬的战旗时,胸中依然涌动着少年时在“读易堂”秉烛夜读的热血。四十年前那个寒窗苦读的少年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明王朝最后的砥柱之一。

天启年间,魏忠贤的党羽将他的奏章撕成碎片扔进火盆时,跳动的火焰里映出的是文人的傲骨。被贬谪的日子里,他在故乡修建的“西山草庐”中,与弟子们论道讲学,屋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仿佛在记录着那些“清风两袖朝天去”的铮铮誓言。直到崇祯帝在煤山自缢前夜,这位老臣仍在为南明的存续谋划,最终将生命定格在六十一岁的寒冬。

蔡国用的一生,是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的一生。当时,明王朝已内外交困,战乱频仍,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然而,蔡国用为官清廉谨慎,不畏权贵,朝野中声望口碑甚是不错。他的品德和才能,得到了崇祯皇帝的高度赞誉,御赐“清忠端亮”四字,悬挂于靖思村蔡氏家庙之中。

如今,走进靖思村,虽然难以觅得与蔡国用有关的更多历史遗存,但“恩纶世锡,蔡氏家庙”八个大字,依然在昭示着这个村庄曾经的荣耀。蔡氏家庙由蔡国用嫡孙蔡赐赢于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建造,历经风雨,依然屹立不倒,成为靖思村的标志性建筑。

踏入靖思村,沿着幽深曲折的青石小巷一路走去,仿佛穿越了时空,脚下的巷道仿佛在诉说光阴的故事。回到了那个古韵悠长的年代。古宅众多,典型明代建筑有11幢,清代古宅30多幢,进士第、文林第、天官第、大夫第、牧佰第、重奂第等,这些建筑缓缓走来。

“进士第”斑驳的门楣上,“明经取士”四个字已褪去金粉,却在斜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庭院宽广幽深,极具藏龙卧虎、吐纳万象之恢宏气度。天井里的兰草仍在吐露芬芳,神龛上“天地君亲师”的字迹清晰可辨,只是香案上的线香早已化为尘土。

蔡氏家庙的九重藻井下,悬挂着后人复原的“清忠端亮”匾额。那些描金的线条虽不如原物精致,却依旧透着一股凛然正气。在大殿中央,蔡国用身着蟒袍的坐像目光如炬,注视着往来祭拜的子孙。香案左侧的青铜烛台留有灼烧的痕迹,仿佛昨日还有人点燃过明灯。

村东头的“淇园”遗址,残存的假山池沼间,几株垂柳仍在春风中轻舞。当年蔡国用在此与同僚吟诗作赋的雅集场景,早已化作池底斑驳的倒影。唯有那块刻着“观澜”二字的石碑,依然静静伫立在涟漪之中,见证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情怀。

靖思村的最大特色,是多姓杂居却亲如一家。这里有蔡、李、谢、车等近10种姓氏,村民们胸怀开阔,民风淳朴,不同姓氏之间和睦相处,平时纠纷很少。我在村口的百年老树下遇见几位正在剥毛豆的老人。他们中有蔡姓族长、李姓塾师的后裔,还有谢姓船工的孙子。不同姓氏的老人围坐在一起言聊着今年的收成,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这种超越血缘的和谐,在外人看来或许不可思议,但在靖思人眼中,不过是祖辈传承下来的寻常日子。

沿着村子里小路漫步,两岸青瓦白墙上,不同姓氏的房屋错落有致。李氏房屋飞檐上的嘲风脊兽与蔡氏房屋的螭吻遥相呼应,谢氏民居的天井里,车氏族人正在晾晒衣物。村中的百年香樟树下,不同姓氏的孩子共用着祖传的石凳读书,稚嫩的童声诵读着《三字经》,混着远处祠堂飘来的鼓乐声,在暮色中织就一张温暖的网。

走进现存的明代建筑群,那些精美绝伦的木雕、石雕、砖雕仿佛在讲述无声的史诗。“清华伟望”门楣上的荷花浮雕,花瓣间藏着科举功名的隐喻;“西山毓秀”匾额下雕花细腻,显示平静中的期望;“世显文章”“簪缨济美”匾额下的雀替,衔着象征功名的树枝。在某个转角处,一扇看似普通的格扇门上,竟暗藏七十二道榫卯机关,这是古代匠人留给后世的智慧密码。村西头的“读易堂”遗址里,残存的《朱子语类》竹简碎片仿佛还在在春风中微微颤动。几位老者正在这里聊着靖思的古往今来,他们深信,只要血脉里的文化基因不灭,靖思村的文脉就永远不会断绝。正如村口那棵数百年老树,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会在新春吐出翠绿的新芽。

远观靖思村,三面环山,二水护田,风景秀美,宛如世外桃源。左有涂岭三山为屏,右有鸣山峙立,另有凤凰山佐其侧;前有潭山竞秀,后有香炉峰靠依,四面皆山,形如城郭。山间云雾缥缈,烟岚笼罩,山色由乳白、烟绿,渐至褐黛、苍翠,极富层次感。涂岭湾溪港,汇流于前,芦河清江水,环绕于后,外有盱江之西流水,众河流交错汇集,宛如护城之河,为这个村庄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秀美。

如此绝佳的风水,孕育了靖思村的雍容大度与非凡气势。这里名人辈出,宰相蔡国用发奋读书、为官清廉、不畏权贵、善用贤才的故事,在村中代代相传,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学子崇文好学。数百年来,靖思村文运昌盛,名人辈出。在科举时代,除宰相蔡国用外,还出过不少进士、举人。废除科举制度后,这里又出过中国自然科学院院士、旅法地理学家蔡宗夏,著名翻译家、教育家蔡文显,当代诗人蔡宗周等,他们如同繁星,闪耀在各自领域的天空,为靖思村增添了无尽的光彩。

村民崇尚读书的痕迹随处可见。村中除了“读易堂”等多处学馆遗址外,一些老宅白墙灰柱上,也处处可见村民们读书学习、传播文明的遗迹。这些遗迹,如同历史的印记,见证着靖思村对文化的执着追求和传承。

古建筑与古建筑之间,有不少参天古树,叶茂荫浓。它们如同守护者,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和它的文化。走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清凉。这种古意深深、古风悠悠、古韵绵绵的感觉,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世界。

靖思村曾经是金溪西南部著名的水运码头,商贾云集,店铺众多,十分繁华。据说,村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建筑,当属宰相府。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它毁于战火,如今已踪迹全无。现存比较壮观的建筑,便是蔡氏家庙。据蔡氏族谱记载,蔡氏家庙建于清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面积约600平方米,由蔡国用嫡孙蔡赐赢建造,为典型的官厅格式,三重大门直进,有上、下两厅一廊。

在庙中硕大的木柱上,“西山世家理学名儒,代有英明才子颂升平;宰相后裔诗礼世守,世传铭言书香歌盛世”等楹联格外显眼,书法苍劲有力,展现出蔡氏家族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对先祖的敬仰之情。“赞缨济美”“甘棠两邑”等横额,更是为这座家庙增添了几分庄重与威严。

站在村口看整个村落,阳光为青瓦白墙镀上一层光边。蔡氏家庙的飞檐在初春的阳光下化为剪影,与远处鸣山的轮廓融为一体。水波轻轻拍打着石岸,似在重复着当年商船进出的号子。这座历经六百年沧桑的古村落,依然保持着它最初的格局,如同展开的一幅水墨长卷,等待后人细细品读其中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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