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小学老师顾绮文
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有一些人和事始终萦绕心头,难以忘却,这其中必然少不了我的小学语文老师顾绮文。她曾是我小学四、五年级的班主任,不仅在学习上对我寄予厚望,更在生活中给予了我无尽的关怀。自小学毕业后的许多年里,我们的生活依旧有所交集。于我的点滴记忆深处,她曾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记,以至于步入初中,乃至后来进入师范,每当遇上命题作文《我的老师》时,首先在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她的身影。
时光回到八十年代初,那时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秋季开学那天,校长给我们班上领来了一位新的女老师,年龄看上去三十刚出头,皮肤白皙,头发乌黑,下身一袭长裙,上身套着白衬衫,身上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种模样和打扮在当时的农村着实难得一见,显得与众不同。顿时,班里所有的的小伙伴眼前一亮,纷纷悄声议论起来:“这老师哪里来的?真洋气!真漂亮!”。其实这时顾老师已经四十来岁,因为多年生活在城市,比起其他农村同龄人,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当她开声自我介绍时,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更是惊艳了大伙。就这样,接下来的两年小学时光,我们都在顾老师的陪伴下愉快度过。
印象中的顾老师对学生非常亲切,非常温柔,平时对待调皮的同学也非常有耐心。在班里,顾老师一直对我比较偏爱。两年中我有三个学期担任学习委员,后来又改任副班长。那时我语文成绩一直不错,上课时她经常把我写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还几次推荐、指导我参加学校、乡里举办的作文比赛。回想起来,现在我一直喜爱文科,钟爱写作,这跟她当年的鼓励和教诲大有关系。
对于学生来说,顾老师有着一种天生的母性关怀。还记得有一次我生病了,请了好些天假,顾老师非常关心,课后亲自上门家访,并要给我补课。当她了解到我患的是急性肝炎,非常担心,一方面交代我爸妈要密切关注,认真治疗,同时还积极查找偏方,好让我早日康复。这当中她隔三岔五都会来我家里探望,并时常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这种温馨场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在我们小孩的眼里,顾老师是那么多才多艺,唱歌跳舞样样在行。她尤其喜爱和擅长画画,课余时间经常会画一些东西,挂在房门旁边的墙上供大家欣赏。至今我还记得她画过的一幅画,内容是一双大手举托着几叶幼芽。当时她询问大家觉得画得怎么样,我们并不清楚这画的含义,只是觉得非常传神好看,而且心生羡慕。这时,她显得有几分自豪。她说有人评价自己的素描画比起科班出身的美术老师不会差,如果自己不是被耽搁,可能当年就进了美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第一次听到“素描”、“科班出身”、“美院”这些词,至于“被耽搁”究竟是怎么回事并不清楚,只是隐隐觉得她内心有着某种的遗憾。之后,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事后通过知情人的叙说,我们才恍然大悟。
事情还得从一次上级工作检查说起。那天,乡里的教师辅导站领导来 校检查工作,当一位姓徐的干事出现在学校时,平日彬彬有礼的顾老师瞬间一反常态,怒气冲天地上前拉扯,并几次伸手要扇对方的耳光,旁边的老师和校长赶紧出手阻拦。此时的顾老师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脸色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地骂道:“你这个畜生!你不配活在世上!今天我要杀了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似乎完全失去理智,转身真的跑到厨房拿菜刀,追着他不放。在现场众人的极力劝阻中,那位干事脸色极度难看,只好悻悻离开学校,一场轩然大波暂时平息。当时现场的我感到非常惊诧。
事后,当我弄清事情的原委,不仅对此有所理解,而且为她感到同情和悲伤。原来,顾老师的母亲早年就在瑶池小学任教,还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名叫戴秀夫,是一位才华出众,大家公认的好老师;而她的父亲当时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高级工程师。在文化大革命当中,她父亲不知为何被怀疑有敌特嫌疑。受此牵连,她母亲戴老师屡次被红卫兵揪上台当众批斗,要求老实交代问题,受尽非人折磨。而当时为首的红卫兵小将正是那位身为同事的徐干事。在一次游行批斗中,她母亲被迫当众跪地,头戴高帽,高举双手,任由红卫兵小将们用篾片轮番抽打,而当时这位徐干事斗得尤为凶狠,一篾片抽下去,当场将她母亲手上的虎口劈裂,让她母亲痛不欲生,当晚就在饱含冤屈和折磨中投江而死。在这群魔乱舞的混乱时代,一家人的命运彻底改变。她父亲进了牢房,母亲惨死,剩下姐弟两被迫中断学业,一度靠在铁路上捡煤为生。后来顾老师将就嫁给了一个铁路工人,直到她父亲冤案得以平反,上级落实政策可以顶岗,才有机会来到瑶池小学 ,当上了一名普通老师。这里曾经是她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地方,遇到曾经的人和事难免触景生情,甚至情急之中心智失常。
相处两年的小学生活转眼即过,之后我进了初中。初一时,因为年纪较小,不适应新的环境,上课老打瞌睡,成绩一度下降。此时,顾老师依然对我非常关心。那时我家已经搬到离村里四五里地外的林场,这当中顾老师还几次特意过来看我,记得当时她了解到我的英语成绩偏差,还专门买了一本《英语词典》送给我,鼓励我努力加油,迎头赶上。这让我和家人非常感动。为此,母亲和我曾经趁着夜色,提着一篮花生专程到学校表示感谢,在这短短相处的时间里,顾老师又是一番交代,一番叮咛。当时她对我的那种关爱之意时常萦绕在我心头。到了读初二时,我从初中分部转入初中本部,顾老师正好也从瑶池小学调入与中学本部一墙之隔的中心小学,这期间我们见面的机会又多了起来,她时常会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和我聊天,了解我的学习现状。
当我初中毕业考取师范那年,顾老师又调到了下面的爱国小学。办升学宴那天,我特意委托和她一起同事的本家伯父,邀请她过来吃喜酒。这是我特意向她报喜,更是想借此机会感谢她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当时办谢师宴的习俗一般是邀请中学领导和相关老师、辅导站领导、小学母校校长和原毕业班老师。顾老师闻讯后非常高兴,但她顾及到还在任的徐干事会出席,担心自己在场控制不了情绪,怕到时破坏了喜宴气氛,所以权衡再三没有参加。但她特意买了两本笔记本作为纪念品赠给我,并在扉页写上了她的祝福和希望。因为时间久远,现在具体内容记得不是十分清楚,当中好像有这么几句话:“从中秋节那晚的一篮花生,我牢记着我们师生情谊的弥足珍贵。如今更欣喜于你的成长进步......”当时我觉得非常遗憾,但同时倍感幸福。
1992年7月,我师范毕业,分配在中童中心小学任教。这期间,因为顾老师面对母亲心痛遭遇的心结一直没有打开,这种境遇困扰一直在特定环境的作用下与日俱增,神经质的反应逐渐明显。为避免过度刺激带来的不良反应,在其他知情人的劝说下,不久她调离了中童,到了隔壁乡镇的官坊小学任教。此后,在一次去县里开会的途中,我特意中途下车,到她所在的新学校看望了一回,此时的她反应明显迟钝,交流不到点上,再也看不到当年的风采,这不由得让我倍感唏嘘和难受。自此以后,直到她退休,包括退休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前几年,一次我们几个小学同学小范围聚会,当时沈爱民正好在场。沈爱民是顾老师的二女儿,当年也在瑶池小学与大家同过班。我们都表示非常想念顾老师,希望她带我们一同前去看望,或者把老师请出来一起聚一聚。可是顾老师坚决不同意,说是怕我们花钱。其实这回顾老师的头脑已经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当我们现场与她链接视频时,镜头那头的顾老师已经苍老得差点让大家认不出。而且,当沈爱民请她指认一下现场都有谁,这时,在她的印象里对大家都模糊了,包括我这个当年曾让她心心念念的学生。此刻我内心一片凄然。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们一起小学毕业的小伙伴都已过天命之年,按照时间推算,顾老师今年已经有八十多高龄了。就在端午节这天,我通过微信向沈爱民问起顾老师的现状,突然被告知她老人家已于去年12月14日离世了,当时讣告有发朋友圈,而我竟浑然不知,这让我哀痛的同时有了几分自责。一种“故人驾鹤仙游去,回首已是岁月寒。残梦依稀忆旧颜,光阴悄逝情未阑。”的感慨在心头油然而生。
纵览顾老师的一生,我们会发觉,在时代的动荡洪流之中,个人仿若一粒微末尘埃。命运的不公致使她年轻时便痛失原本幸福的家庭,错失成长的机遇,更承受了内心无尽的煎熬。这种痛彻心扉的记忆深深印烙她在心底,且久久难以释怀。回首往昔,彼时她那内心的遗憾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也就不难理解了。然而,她所欠缺的是一种与过去、与生活、与自己达成和解的超脱,正因如此,她的后半生同样过得痛苦且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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