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母亲出生于1952年,今年正好七十三虚岁,最近这话她动不动就挂在嘴上。“唉,七十三是个坎嘞,看看今年挨得过去不?”话语中时常带着担忧和期许。
当这话再次在二舅妈面前说起时,立即招来舅妈的一番的嗔怪:“你这妮子,别一整天瞎想!”紧接着又宽慰她说:“现在生活条件、医学条件这么好,就你那点小毛病,算不了什么!看咱大姐,年轻时就咔咔啃啃(经常生病咳嗽),还不照样活到八十多。还有咱大哥,八十三头上才走。放心,咱家都有长寿基因。”平日话少的妻子听了,也随声附和:“是哟,您老心地善良,好好保养,能过一百岁,还要帮我一起看你的曾孙子嘞!”母亲听闻后,眉头舒展许多,嘴里连连回应道:“那就好噢!那就好噢!借你们吉言!”
母亲的担忧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确确实实,自打前几年父亲走后,母亲就明显苍老了许多,身体似乎一天不如一天。年岁增长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因为当初父亲的病情持续了好一阵子,整个过程让大家心力交瘁,母亲一直在担忧、着急和服侍的劳累中度过。尤其是父亲临走前那段时间正值冬天,他卧病在床的疼痛煎熬意味着众人的艰难守候,其中母亲尤为如此。在服侍父亲时,她出于要强和对我们兄妹的袒护,总是尽量亲力亲为。连日的体劳、心累、受寒以及父亲去世的打击让她一夜之间憔悴万分,心气大减。
父亲走后不到半个月,她就大病一场,原本天一冷就时常会发作的严重支气管炎因为当时的硬扛和耽误,骤然间发展成慢阻性肺炎。期间虽经住院治疗,看似暂无大碍,但之后稍有闪失就会出现咳嗽不断,心悸气短,常常因为呼吸困难造成夜不能寐,随着病情发展已经成为典型的冠心病。这种病非常折磨人,没有特效药,只能靠平时的保养,不能累,不能急,不能着凉受寒,稍不留意隔三岔五就会发作,而且总是来势汹汹,如果一个没注意,一口气没缓过来,人就没了。为此我们非常担心,尝试过用中医、西医和中西医结合给她治疗,但一直收效甚微,不得根治。
母亲一生信佛,据说信佛之人大多是因为自己命运坎坷,希望祈求佛祖、神灵保佑。母亲大体上就是这样,在她身上有过许多次生死经历,其中有着不可预知的意外,也有着生活的心酸与无奈,但总是能化险为夷。
二
从小到大,母亲多次与死神檫肩而过。小时候,一次她和玩伴在野外山塘旁戏耍,塘底离地面足足几米高,底下是硬邦邦的枯水石体,不知怎的大伙就打起赌来,看看谁敢从上面跳下去,年幼无知的她在大伙的起哄声中一跃而下,脚落地后整个人的身体缩成一团,好久直不起身子,差点死了过去;还有一次农忙,外公和二舅抬着禾斛(农村一种体积庞大的方形木制脱粒器具)过桥,跟在身边的母亲一不留神,被绊撞后摔到桥底下,桥面离地很高,当时就晕死过去,二舅当场就吓哭了,抬上来呼唤了好久她才慢慢醒了过来。
童年时期,意外似乎总是和她相伴。母亲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是夏天晚上,天气炎热,大伙都在村外的石头岭上乘凉过夜。半夜时分,母亲在睡梦中突然感觉身上一阵剧痛,朦胧中感觉自己被狼咬了,于是大叫一声:“哎哟!好痛!有豺狗!”身旁劳累一天,睡意正浓的外婆怎么也不相信,以为母亲说梦话,怕吵到旁人,就拿起蒲扇朝母亲拍了过去,嘴里喝斥道:“鬼叫什么?!哪来的豺狗?好好睡!”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母亲呻吟不已。睡在旁边的邻居闻声坐起查看,只见母亲身上正在流血,再抬头一看,不远处真的有一条狼影闪身而去,于是惊呼有狼,大伙顿时慌乱起来,点起火把四处追赶。经此一次,母亲虽然没有被狼叼走,但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只能用土方法来应付,将半生半熟的米饭敷在伤口,结果是听天由命,身上的咬伤让她足足咳了将近一个月的血才慢慢恢复过来,又算大难不死。
三
母亲的又一次差点丢命发生在她快要成年时。这一次不算意外,是她与命运抗争产生的代价。十七岁那年,外公要求母亲嫁给她大舅家的一位表哥。这位表哥年长她七八岁,因为阶级成分不好,一直娶不到亲,家里只好求外公他们成全,让母亲嫁过去了却心愿。面对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和当时阶级歧视的情况,生性刚烈的母亲当然不从。于是经常遭到家长作风严重而且性格粗暴的外公的辱骂和殴打。一次激烈冲突后,正值盛夏酷暑,母亲发了疯似的朝野外狂奔,最后筋疲力尽,就着谷堆晕倒在村外晒谷子的红石岭上,高温炙烤下母亲中暑虚脱了,幸好被路过的同村人发现,经过救治,又捡回一条命。
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尽人意。再后来,母亲就负气嫁给了家贫如洗、老实巴交的父亲。生活自然还是艰辛,特别是祖母对她一直比较苛刻。但母亲一直穷争饿气,操劳不止,能干要强的她赢得了邻居们的称赞,不但成为生产队上的劳动骨干,还被选为队上的妇女主任。因为和祖母合不拢,母亲不得不采用分家的方式和祖母他们分开过。因为当时两个叔叔还小,按照协议,母亲和父亲必须每年付给祖母、祖父五十元的供养费来补贴家用。尽管当时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可五十块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母亲还是咬牙同意。一次,到了该给年供的时间,因为当年队上分红情况不好,加上刚出生的弟弟体弱多病,平时需要营养和看病,母亲手头非常拮据,五十元的供养费勉强给出四十八元,还差两元。祖母不依不饶,整天咒骂。母亲实在无法忍受,生活的困境让她饱尝艰辛,也让她饱受屈辱,在这种无法想象的压力下,母亲万念俱灰,抱着襁褓中的弟弟痛哭良久后,拿起农药瓶将仅剩的农药一饮而尽。幸好同堂的本家伯母下工回来,感觉有股农药的异味扩散出来,猛然回想起这几天母亲与祖母有过争吵,顿觉不妙,于是赶紧喊人撞开紧锁的房门。冥冥之中,伤心欲绝的母亲又一次得救了。
四
人活过来,日子还得往下过。之后,正好村里离家五六里地的林场(当时称猪场)改组,可以对外吸收社员加入。面对巴掌大的局促住房,紧张的婆媳关系,少得可怜的收入,母亲和父亲商量,决定搬去林场生活。在相对偏僻的林场,我们全家一过就是七年,直到后来林场解散。期间母亲和父亲一道起早贪黑,忙完集体劳动后见缝插针,开荒垦地,广种薄收,后来政策逐渐开放,他们又干起了养猪、养鸭、卖米糖、卖豆腐等行当,再后来就是分田上户,包产到家,正所谓天道酬勤,家中的生活逐渐改善,终于在林场解散前夕盖起了一栋石木房,总算自己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这期间,母亲才三十来岁,又遭遇了一次意外。同样是一个夏夜,当时月色朦胧,母亲劳作了一天,饭后趁着夜色和父亲一道去水塘洗澡,顺便将白天采的草料洗一洗再去喂牛。家中离水塘大概百把米,从房后光石岭到那水塘附近有一条小路,两边长满荆棘和野草。母亲走在前面,路经小路时隐约看见一条蛇横在路中央,她大声呵斥:“孽畜!怎么在这里挡路?!那蛇一开始没啥反应,于是母亲抽出肩上的勾担抡起来砸了过去,因为挂钩影响没砸中,蛇迅速窜进草丛中消失了。待到洗完澡往回走,母亲同样走在前面,因为刚刚路上遇见过蛇,她特别小心,故意绕过刚刚行经的小路,从靠近水塘旁的另一条相对视线较好的小路返回,刚刚走到离原先遇到蛇不远的地方,忽然感觉脚上被有刺的东西挂了一下,然后路边草丛悉索一动,母亲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父亲的名字,说好像被蛇咬了。
回家后就着灯光,看到脚上有一道细细的划伤痕迹,只是有些轻微的疼痛,父亲认为可能是被刺挂了,没有完全在意。可是过了一阵子,母亲感觉不对,脚上开始有点肿胀,这时基本确定真的被蛇咬了。邻居们闻声赶了过来,其中一位稍有蛇伤救治常识,让父亲赶紧找来布条帮母亲在伤口上方绑扎起来,防治毒性扩散,然后赶快敲破一个碗,拿锋利的碎片去刮伤口,接着用清水冲洗。至于是被哪种蛇咬伤,毒性如何,现场谁也不清楚。
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开始出现不良反应,这时父亲才真正着急起来,意识到这种蛇毒不一般,赶紧一路小跑,去往几里地外的村里向赤脚医生求助。此时已经夜深人静,医生一家早已入睡,但人命关天,顾不了那么多,紧急叩开门,说明来意。医生属本村人,大家平时交好,在问清基本情况以后,不敢懈怠,来不及去现场查看就赶紧连夜掌灯到野外采草药,但他直言,自己并不十分擅长蛇伤治疗,目前也无法准确判断是哪种蛇毒,先采些药用上应急,天亮以后一定要另想办法。药采好以后,医生当即上门将药捣烂给母亲敷好,叮嘱注意观察等事项。此时母亲已经进入嗜睡和无力状态。
待到天快亮,母亲反应更不好了,父亲交代大叔赶紧去外婆家报信,外婆一家听到消息后也急了,一边想办法找蛇医,一边派人前来探望。情急之中,二舅突然想起一个人,这人是隔壁平定乡店前周家的周师傅,外号“野胡子”,是当地非常有名的蛇医,和自己有过几面之交。于是火速起身,骑上自行车赶往求救。也是母亲命不该绝,二舅刚赶到他家,迎面碰上正准备出门远行的周师傅,来不及寒暄,简单说明情况,周师傅意识到事态严重,带上几样必备药品和工具箱,立马随二舅赶往家中。按照二舅事后描述,一路上两人累得气喘吁吁,车轮子都差点跑脱。他们一下车子,周师傅二话不说,观察了一下母亲的症状,此刻母亲已经牙关紧咬,昏迷不醒,对所有来人基本都没有自主反应,只是眼角不断淌泪,情况万分危急。毕竟是行家,当即判定是竹节蛇伤。根据周师傅介绍,竹节蛇学名银环蛇,毒性极强,如果伤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可能会在较短时间内死亡。说话之间,只见他迅速从工具箱掏出药钳,使劲撬开母亲紧咬的牙关,滴入几滴药液,然后又在母亲的瞳孔里滴入另一种药液,观察母亲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母亲的瞳孔开始有了反应,这时周师傅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还好,可能有救!”在场所有人悬着的心一下子松弛了许多。又过了好一阵子,母亲慢慢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这时,周师傅原本凝重的神情一下子缓舒了许多,开口说到:“这妹子命真大,抵抗力也强,按照一般人早没了。但是还不可大意,毒气都封喉了,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还得看接下来几天调理恢复情况,赶紧派人去抓中药!”于是他拿起笔,快速写下药方。于是大叔急忙赶路,去市里的药房抓药。据说当时有一味关键的中药,平时药店都缺货,这次赶巧备齐了。就这样,母亲又一次挣脱了死神的怀抱。
五
俗话说,事不过三。可是说归说,事实并非如此。母亲五十多岁那年,一次去花生地里查看,路过地头田埂,又一次被蛇咬伤。这次情况与上次截然不同,眼看蛇从脚下溜过,一下窜入长势茂盛的的花生地里,之后不久,伤口就剧烈疼痛。回到家中,脚上就已经肿胀麻木,痛得不行。有了上次的经验,赶紧作了简单处理。正好了解到邻村本家奶奶家有一位女租户,祖上世代行医,擅长蛇伤治疗,于是父亲急忙赶往,请她过来救治。真是熟人好办事,这人过来以后,马上判定是眼镜蛇伤,立马再作了些前期处理,让母亲服了些事先准备好的草药,神奇的是疼痛感马上减轻。之后由我驾驶摩托车载她回娘家鸿塘配药。这药全部是草药粉,只需用开水调服,母亲服用以后,半个月时间就基本恢复。这次虽然是有惊无险,但也算是巧遇良医,否则也是一劫。
这所有的遭遇让母亲不得不信命。母亲多次找人算过命,打开八字,每个算命先生都感到惊奇,说这人怎么还活在世上?除非她良心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