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广到里庄,不过几分钟的车程,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细响倏然停歇,我看着眼前村委会的建筑,灰白的水泥门柱已褪成米黄,铁门虚掩着,像一位欲言又止的老者。推开车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田野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四周安静极了,静得能听见树影洇染青砖的簌簌声。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这片土地之外。
穿过两堵红砖矮墙夹峙的窄巷,忽然有风自对面涌来。眼前豁然展开的田野宛如摊开的旧书卷,禾蔸排列在田地里,如一幅墨渍洇染天际线,而铅字般的老屋群正以不同的字体散落其间。青砖马头墙是楷书,斑驳的夯土墙是行草,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则像未干的钢笔字,墨色深深浅浅地渗透在泛黄的宣纸上。脚下的泥土松软而湿润,路旁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欢迎着我们的到来。
范氏宗祠就坐落在一片老屋之中,范氏宗祠的歇山顶刺破云絮,朱门渗出松香。铜锁垂坠如秤砣,在春风里丈量着时光的轻重。它是一座完整的建筑,明显有着修葺的痕迹。岁月的风雨虽然侵蚀了它的部分墙体,但依然无法掩盖它的庄严肃穆。
大门紧锁着,我们没有能够进去,只能在门外驻足观望。祠堂大门前的门楼却很气派,高高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石匾,上面贴着对联的横批,有几个字,我猜测可能是“梧冈福第”。那几个字虽然看不完整,但依然能感受到它们所蕴含的庄重与威严。我好像看到《诗经》里栖居的凤凰在这里盘旋。“梧冈有凤凰,别浦浮野鸥”的诗句从我的脑海中跳出,似乎这片土地真的有着凤凰栖息,野鸥翱翔的灵秀之气。
正对祠堂通往田间的路旁有一眼古井,井圈上刻着“范家井,明代字样”。井台青石被井绳勒出一道道凹痕,明代的水脉仍在幽深处涌动,倒映过崇祯年的月,也盛过光绪朝的云。
眼前这一片老屋,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打造。每一栋老房子都曾有过修缮,岁月的痕迹与现代的修缮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保留了古朴的风貌,又增添了一份新的生机。忽然瞥见西墙整幅的“写生里庄”,水彩的鲜亮与砖缝的苍苔对峙。画中一个大大的调色板,把五颜六色的颜料穿透凝固在墙上。斜对面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却似褪色的年画,每个字都蜷缩成蚕蛹,等待某个惊蛰破茧而出。挂着“翰林里”的木匾在风中摇晃,门后疯长的荻草正将往事编织成席——或许某个寒夜,赶考的举子曾在此叩门讨过一碗姜茶。
一座窑寂寞地立在路边,墙上画着古人烧窑的图片。那图片生动地展现了古人烧窑的场景,仿佛能让人感受到当年窑火旺盛的热闹氛围。在一个高大的青花瓷瓶后面的墙上,有一幅“石门古窑简介”。简介上写着:“石门古窑生产始于北宋中期,至南宋而鼎盛,是当时金溪除农业外的支柱产业。其主要特色如下:陶料较精,胎质较为紧密细腻。石门古窑胎体洁白,黑釉瓷胎有灰黄或铁色。胎体有薄有厚,石门古窑胎体匀称,修足规整。装饰手法多用刻划、印花、堆塑等技术。最常见的是碗底印花或印“福禄”二字,花纹有龙纹、凤纹、花卉纹、水波纹、鱼纹、水藻纹以及梳纹、回纹、万字边等。釉色以清白为主,兼有白釉、青釉、褐釉、酱釉、黑釉等。釉汁明澈丽洁,光泽莹润。青白釉玉质感强,如冰类玉,加上胎体轻薄,造型规整,多为精品。”
简介牌上的宋体字列队讲述特色,而窑口堆积的匣钵却沉默如偈。古窑的残躯伏在路边,像只打盹的巨兽。瓷胚碎屑在地上躺着,如同散落的鳞甲。指尖抚过青花瓷瓶纹样,忽觉八百年前的窑火仍在胎骨深处燃烧。某个工匠刻下的凤纹或许正在某座博物馆展柜里,与眼前的残片做着跨越时空的对话。
数棵大樟树在路边,虬劲苍莽,枝干盘曲,树冠如云,遮天蔽日。它们估计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见证了里庄的风雨变迁。那些古老的樟树,就像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精灵,静静地伫立在路边,为过往的行人提供着阴凉和庇护。我抬头仰望着那些樟树,它们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樟树的虬枝在空中写狂草,树瘤是未钤的闲章。三人合抱的树干里藏着多少秘密?或许崇祯三年的私塾先生曾在树下训诫蒙童,或许同治年的货郎在此歇脚时,铜钱从褡裢裂缝漏进树根。此刻树冠传来的“簌簌”声响,恰似当年童子们背诵《千字文》时迟迟疑疑的停顿。
我们再走到一栋老屋前,也是大门紧闭。墙上的花窗被挖去,用砖头塞住,旁边的花园也是一片荒芜。那花窗被砖块封堵,像被剜去的眼。墙根野蔷薇却从砖缝挣出血色,攀着雨水管向上蜿蜒。想象鼎盛时雕花门楣下的红灯笼,该怎样在元宵夜将窗棂上的梅鹊映成活物。而今后院的石磨长满青苔,磨眼里钻出蒲公英,风一吹就带走几簇旧梦。我不禁为这栋老屋的命运感到惋惜,也为岁月的无情感到无奈。
走了一圈,估计这就是里庄老村所在。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古老,那么宁静,仿佛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让人能感受到岁月的沉淀和历史的厚重。由于快到中午了,我们没有继续寻找,便驱车返回县城。
车轮在公路上飞驰,料峭的寒风悄然攀上衣领,我打开车窗回望着那片老村,祠堂飞檐在车玻璃上投下最后一道笔锋,瞥见老屋飞起的檐角,灰砖黑瓦间闪过一抹幽蓝——或许是那只从梧冈飞走的凤凰,正收拢翅膀歇在世纪的时光里。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