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露水坠入蓑衣时,我总想起那些在腐叶下跳动的暗红。处暑后的第五场雨刚歇,红菇的菌丝便沿着百年锥栗的根系游走,在米槠落叶与松针编织的温床里,悄然膨起玛瑙般的浑圆。
每年的这个季节,我都会加入采红菇的队伍,驱车几里,弃车翻山越岭,趁着天还未亮就进入原始丛林。电筒光亮劈开浓稠的黑暗,竹背篓压着脊梁,却压不住腐殖土里窜出的菌香。百年老林惯会作弄人:毒蛇鳞片擦过脚踝的凉,露水渗入衣领的颤,都比不过掀开落叶时的心跳——蜷缩的菌冠裹着夜露,菌褶里藏着整座大山的精魄。
采菌人的规矩比菌丝还细。手贴着菌根旋入腐土,连带着菌托完整剥离。回填的坑要拍成摇篮,待山雨再来,新菌便从旧梦里抽芽。暗红菌伞最忌贪全,开伞的刹那,鲜味便随晨雾消散在松涛里。那些年我总学不会采红菇时拿捏的力道,稍重些,就把菌褶里的琥珀色浆汁酿成了遗憾。
骄阳下,一块块晒垫盛着半座山的魂魄,敞心露怀在晒场躺成羞涩,将菌香熬成能贮藏的美食。腊月启封时,暗红早已褪作褚色,可只需一瓢山泉,便能煮沸漫山遍野的雨声。最馋人的是菌伞将开未开时,玫瑰色浆汁渗入陶碗,与腊肉在柴灶上跳起傩舞。
如今,我的冰箱里冻着红菇,却冻不住那年撞见的奇景:暴雨初歇的黎明,腐叶层突然拱起千百个红点,像姑娘遗落的胭脂扣。开伞的簌簌声汇成潮涌,菌褶里抖落的孢子乘着光柱飞升,恍若逆行的流星雨。
城市钢筋森林的雨季,混凝土里长不出菌丝。可每当午夜霓虹在窗上淌成河,暗红菌冠便在记忆深处浮沉。它们裹着百年古树的呓语,把乡愁酿成永不消散的琥珀香——那是连最锋利的光阴,也切不断的根系。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