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山峦时,我总爱站在家乡的高岗上凝望。云雾在山谷间流转,将连绵的竹海渲染成深浅不定的墨色,那些修长的竹影在朦胧中愈发清癯,恍若悬于天际的笔锋,正在书写着属于山林的春秋。山风掠过时,漫山翠浪翻涌,竹涛声里裹挟着露水的清甜,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竹在摇风,还是风在抚竹。
县志里记载,家乡的竹海自宋时便已成气候。千年时光在竹节上刻下年轮,却始终未能改变这份苍翠的本色。于是,“中国十大竹子之乡——崇义”便实至名归。假如说家乡美,他一半的美美在竹子。家乡竹林因其面积大被称为“万亩竹海”,我驱车行至家乡崇义县阳明山十万亩竹海深处,但见山势如砚台间摊开的墨痕,层层叠叠的碧绿直铺向天际。竹梢在风中摇曳,似有万千青鸾振翅欲飞,又像是仙人遗落的碧玉簪,将整个天地都笼在清幽的绿霭中。气势壮观,姿态潇洒自然,俊秀雅致,给人以虚心有节,清高雅洁之感。竹影斑驳处,可见笋衣零落如蝶,新竹初长成,旧竹已苍苍,生死轮回的意义便在这深浅更迭中悄然流转。
竹乡老表总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这里却要添上第八件——竹事。这里有竹林人家,开门见竹,在这里你可以打竹伞、戴竹笠、住竹楼、坐竹椅、睡竹床、吃“竹子宴”。吃完冬笋吃春笋,冬笋还可以卖钱,春笋瘦小的自己吃,饱满的留下长成竹子卖。老表一年都在围着竹子转,挖笋、卖笋、育竹、砍竹……总有干不完的竹事。一年的收入三成,竹子占了二成。老表把竹当宝贝,看到竹子就有使不完的劲。
从晨起推窗,竹影便斜斜地探进灶间,竹筛里晒着隔年的笋干,竹匾上晾着新采的茶芽。灶台上的竹筒饭正袅袅升腾热气,清香混着晨露的湿润,在黛瓦白墙间织就一张温柔的网。老表们用竹篾编筐,以竹筒汲泉,就连孩童的玩具也是竹制的哨笛,那清越的声响掠过竹林,惊起早春的鹧鸪。
最教人难忘的当属竹乡的滋味。辞夏入冬,清明前后,竹林里便会拱出尖尖的笋芽,裹着赭色斑纹的笋衣,像大地精心包裹的端午粽子。老表挎着竹篓进山,锄头挥处,竹笋便带着泥土拎入篓里。在山里人的厨房里,竹笋就像一位神奇的魔法师,变化出一道道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笋丝蒸鱼干子,白笋蔸炖腊肉都是山野珍馐的绝唱。烟熏火燎的腊肉与白玉般的笋片在大锅里慢炖,将时光熬煮成美食。夹起一块炖好的竹笋放入口中,腊肉的特有香味与竹笋的脆嫩相得益彰,这种美妙的口感,让你食欲大增,一碗又一碗的米饭被轻松“消灭”。那竹笋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是无论走多远,经历多少风雨都无法忘怀的味道。它是亲人围坐时的欢声笑语,是共享天伦之乐时的温馨画面,是家的味道最生动的诠释。
暮色四合时,竹楼里老篾匠手中的竹条正跳着古老的舞步,篾丝游走如笔锋,转眼间便幻化成精巧的箩筐、撮箕、凉席、簸箕、超箕、竹筛、竹扇、鱼篓、火笼等。我们小朋友,常常用竹子自制玩具,如水枪、弹枪等玩耍。月光漫过竹帘,山风穿堂而过,此刻若卧在竹榻上听雨,便能领略郑板桥诗中"卧听萧萧竹"的意境。在这里你会和竹子一样心无杂念,甘于孤寂,不求闻达于莽林,不慕热闹于山岭,千百年过去了,却终成这瀚海般的大气候。
以前,物质相对贫乏,笋子可以挖来当菜吃,只是比较费猪油,故也不经常吃。从笋子长成成竹,每长一节,就会有笋壳掉下来,我们常去竹林里捡笋壳。笋壳通常用来当作柴烧,因为干笋壳具有易燃的特点,所以经常用它来生火。所以,竹子在农村,可谓大有用处。后来,村上办起了竹产业——纸厂,记忆中是我们村除了碾米厂外的又一个村企,需要大量的竹子,因此,将春天里的嫰竹砍了生产纸。纸厂离我家很近,纸坊的烟囱在竹林深处吐着白雾,我们就去看它的制作流程。先将竹子破开放到石灰水池子里浸泡一段时间,再用人的双脚踩成竹浆水,然后过滤。老匠人手持竹帘在浆池中轻轻一荡,便捞起一张素纸的胚胎,一层层叠起,再用木头压干水,放到烤房烘干,烤炉上的竹纸在热风中轻颤脱落,薄如蝉翼却坚韧如丝,恰似竹乡老表温润外表下的铮铮铁骨。可能是因为生产工具及技术的原因,我们村上的纸厂只能生产“草纸”,作业本用的白纸,是生产不出来的。这些由竹魂化成的纸张,不知承载多少墨客的吟咏,又或许会成为游子寄往远方的信笺。
竹子是大自然给予崇义最珍贵的馈赠,竹的品格早已沁入老表的骨髓。春挖冬笋,夏伐老竹,秋制竹器,冬煨竹炭,四时轮回皆与竹相伴。竹鞭在地下默默延伸,正如老表们世代坚守的执着,新竹破土时迸发的力量,恰似少年背着竹篓走出大山的勇气。竹的品格也是值得今人赞颂的,许多古人与竹结缘。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趣,在这里化作生存的智慧;郑板桥笔下的劲竹风骨,在篾匠布满老茧的掌纹里得到最朴实的诠释。
当都市的霓虹遮蔽了星月,我总梦见那片竹海。晨雾中采笋的妇人发梢沾着露珠,黄昏时归家的老表背着竹捆,纸坊蒸腾的热气里飘着竹浆的清香。这些记忆如同竹鞭在我记忆中扎下了根,每逢春风拂过,便会冒出鲜嫩的思念。竹乡的岁月或许清寂,却自有一种超越时空的丰盈——那竹节里贮藏的不只是山泉雨露,更是千百年来人与自然的默契,是游子心中永不干涸的井水。
多年后重访竹海,见竹林依旧苍翠如故,只是当年的竹马少年已鬓染秋霜。抚摸着老竹上斑驳的刻痕,忽然懂得竹子最动人的不是亭亭风姿,而是深埋地下的竹鞭——那些无人看见的挣扎与坚守,那些沉默的积累与等待,终将在地表之上,成就一片接天连碧的永恒春色。
喜欢竹子,更热爱竹乡!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