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企年代,是很多人的旧梦。那里有经久不衰的寒风和寒岁,也有日复一日的稳定和沧桑。既有岁月的冷酷,又有光阴的柔美。梦里都是重工机械海涛般的轰鸣。黄昏笼罩着雄伟而又铁锈斑驳的大门,夕阳洒落了一地碎金。一年四季,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如此分明淡定。天热了分一箱厂办冰棍厂自制的盐水老冰棍,天冷了分两斤带鱼,一筐白菜,半车煤。热炕头上盘着腿,腌一缸酸菜,吃点滚烫的土豆子大酱汤,雪里蕻咕噔豆腐,就是一个暖乎乎的冬天。
下午三点半,北国冬天那咸蛋黄似的太阳就逐渐暗淡了,好像根本就没腌到位不流油似的。虽然没有那捂了嚎疯的西北风,但干冷干冷的空气,把这个日渐萧条的国营机械厂家属区里里外外冻成了个冰坨坨。退休职工王老太太裹了裹大女儿上山下乡时穿的那件深粉色破棉袄,拎着个磕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到后院去捞酸菜了。她抬起还没啥皱纹的细白脸膛,眯起那双年轻时就饱受赞誉的“秦怡眼”,狠狠剜了一眼不远处总务科二楼的那盏长明灯,唾骂不已:“这帮王八犊子,妈的工厂穷得尿血,工人好几个月都开不出工资了,他们弄个灯黑家白日地点灯熬油!那不是钱啊!那他妈多少钱啊!”
“吱扭”,后趟房李回子家的木头门开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能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刚死了人!一个身材高胖梳着齐耳短发的老太太走出来了,低声下气道:“他王娘,捞酸菜啊!”
“嗯,他李婶,今天退休办分白菜,咋没见你去呢?”
“你可别提了,今天我倒是去了,刚挑了几棵好的,那赵疯子来了,把我挑的那几棵都拿走了。我说她:你也不是退休职工,你拿啥白菜呀!你猜她说啥:咋地呀,我拿几棵白菜不行呀!噎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老太太知道这回民老婆向来是个没长嘴的,听说她小时候家里穷的,爹妈差点给卖到窑子里,后来能嫁给李回子,当上了国营大厂的家属工,对她来说已经是掉进福窝了。所以她这辈子从来没仰起脸跟李回子说过话,在自己这样光复前就在厂里上班,旧社会干过童工的老职工面前,更是点头哈腰的,便安慰道,“这赵疯子,天天破衣喽嗖的站大道上骂,那么大岁数了编个麻花辫,没猴皮筋用塑料袋撕成条绑着。咱讲话了,这样的人杀人都不犯法呀。”
“对了,他王娘,我听说那赵疯子早先也不这样啊,听说还是个幼师毕业呢,既然有文化的,咋疯了呢?”
“要说赵疯子也是命不好,刚结婚三个月老爷们儿就死了,后来有人给另找了个主,听说对方还是个黄花大小伙子,啥也不知道,就被关起来,把俩人整一个屋去了,后来知道娶的不是大姑娘,那小伙就疯了……”
“那赵疯子那几个孩子呢?是后面那小伙的?”
“不知道,都说呀,赵疯子有今天,都是厂里人逼的……”
“他王娘,昨天我家死老头子回来说:赵疯子的老疙瘩死在精神病院里了。”
“啊?”王老太太虽然并不惊奇,“咋死的?”
“没人给送饭,活活饿死的。”
“精神病院的人也真够狼的,就算没交住院费,剩点盘子底儿也不至于把人饿死呀!”
“唉,家里哥哥姐姐们都死了,就剩一个疯老娘,谁能给她送饭呢?”
“老疙瘩年轻前儿不是也嫁过人生过孩子吗?爷们儿也没管?”
“你忘了老疙瘩咋离的婚?她爷们儿发现她有这个疯根儿,就不要她了。连儿子也给带走了,天天把持着,不让老疙瘩瞧。”
“听说那小子长得可不像老疙瘩,挺有爱人肉的。”
“小时候瞧着是,成的漂亮了,每次抱出来都以为生的是个小女孩……”
二人正唠着磕,冷不防“啪”地一声,一个摔炮在脚底下爆炸开来,把本来就心脏不好的老王太太吓得“嗷”地一声,没好气道,“唉呀妈呀,谁呀!”回头一看,是个细眉细眼的白胖小子,尽把头老董家的小孙子,给她气得拎着那倒霉孩子的后脖颈子一脚踹开老董家的门,指着老董家老婆子的脸一通呲哒,“不是我埋怨你,你家这孩子也该好好管管了!前天往我家窗户根底下呲尿,尿得恶臊。昨天拿冰馏子打我大外孙女后脑勺,给打出个大筋包了!再这样我可去学校告你们校长去!”
老董太太自知理亏,向来对王老太太这位全厂区退休工资最高的女职工也有几分怵,忙赔着笑脸道,“小孩子不懂事,他王娘,我这儿给你赔不是了。”又从碗架柜深处里掏出来两个黄桃罐头,“这个你拿回去,给小孩子们吃。”
王老太太本来想狠逮逮把扯老董家一顿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一看两个黄桃罐头气也就消一大半了,“这怎么话说的,你们留着吃吧。”
老董太太把下嘴唇子往里屋一撇,“你看我家那老头子,天天除了往鼻子眼里灌那绿浆糊,啥也吃不了啦!”
王老太太一贯嘴硬心软,看老董太太这样,也就 陪着长吁短叹一回。要说这老董太太呀,也是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主儿。那老董头没生病的时候可是副厂长呢,平时工资高不算,一到年呀节呀的,厂里大大小小头头脑脑的都往他家拎东西,他家热闹得跟小铺似的,闹造反派那几年也没亏过,他家孩子运动会有新白衬衫新白鞋穿,平时还有带香味儿的铅笔用,为此自家那四个没少跟自己闹着要,都挨过扫帚疙瘩。可谁想董副厂长刚退休,就一场病毒性高烧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不说不动就比死人多口气,老董太太除了给他洗脸擦身端屎端尿外,还得给他做绿浆糊往鼻子里灌。那绿浆糊是啥呢?听老董家的孩子们说,那玩意儿看着恶心,吃着还挺好吃的,是拿菜叶、鸡蛋、鱼肉打碎了上锅蒸出来的。有人说:老董在床上一趟十年,每个月还拿1500块钱的全厂最高退休工资,真是把这个所有工人月月拿不到全额工资的国营大厂给恨疯了!可老王太太知道,老董家也不容易啊。他家大儿子肛门改道,二儿子离婚后又娶了个比他小十岁的大姑娘,大姑娘又生了个小孙子,在这个连独生子女抚养起来都困难的年代,他一个大集体工人,得抚养两个孩子,难怪动不动来找他妈要钱:妈,我没钱买粮了……妈,我没钱灌煤气罐了……他家的大女儿到是还行,厂医院的出纳,嫁给了市医院的大夫,还是个主任医师,一个月连工资带红包的不比老丈人挣得少。可架不住还有个离婚后就糗在娘家的老丫头呢!要说这老丫头最不省心,十五岁就不读书接班了,十八就怀孕了,还是老董给她办的结婚证和准生证。嫁的姑爷精瘦的还啥也不是,三十就离婚了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了。老丫头以前是厂食堂的,下岗后就待在家里伺候老爹。如今姑娘上大学,老丫头用父母从前的积蓄给女儿付学费和住宿费,至于生活费,就女儿自己做家教挣了。
王老太太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合着芳芳从九月份去省城到现在,老丫头还没给寄过生活费呢!”
“他王娘,哪有钱呢!还好芳芳争气,平时做家教给人补外语啥的,加上助学金,能管自己吃饭。”
“那老丫头有啥打算没有?是再找个班上,还是……”
王老太太本想说改嫁串门,但老董太太说:“为了芳芳上学,我们老两口子把家底都掏干净了。我又是个不上班没退休金的。如今啊大丫头每个月还能补贴两百块钱。我这儿呀,老头子的绿浆糊,老大的药钱,养活老二一家子和老丫头,也真没能耐管芳芳了。老丫头说:等芳芳毕业了就好了,就能养活她了。到时候,她跟芳芳走……”
王老太太捧着两个黄桃罐头乐得连捞酸菜的事都忘了,回屋里也想学着老董太太把罐头藏碗架柜深处,寻思寻思还是放在了最外面,明天是元旦,本来就想着叫那帮鬼们来吃饭的,罐头就不留过年吃了,明天就打开吧。
王老太太这个人,可以说是厂区顶尖拔份的一个老太太。在伪满洲国时期,她父亲就是这家厂子里的职工了,她也是48年末就入厂上班,属于就社会干过童工的人。49年2月份光复以后,她依旧在厂里上班,成为光荣的新中国第一代无产阶级产业工人。后来她结婚生子,也没有像别的女工那样辞职回家带孩子,而是依旧坚持上班,直到50岁退休的那一天,成为了退休女工中的头一份儿,过年过节连工会主席都提着东西亲自上门慰问,一口一个“老大姐”。
王老太太与众不同之处还有一点:她是户口本上的第一页,是户主!原来呀,王老太太的丈夫老钱头是厂大集体的技术员,工资不如她不说,还没法分房子。为了能早日摆脱筒子楼,分到厂里那批日本人留下的“大官房”,二人一合计,把户口本上的第一页改成王老太太名。就这样,靠着旧社会干过两个月童工受苦受难的身份,王老太太虽是女职工却也能破例分到第一批大官房!
要说自家这人见人夸的大官房,是王老太太除了工资和户主外的第三个骄傲。这种房子结实,两砖半的墙壁,一米深的地基,冬暖夏凉地方大,屋里又有暖气片,还带个后院。王老太太是个有心的,因为是冬天,所以安了一层木一层铁的双层门。门斗里是放自行车的地方。第一间屋是炕,过去是王老太太公公婆婆住的,现在二老去世后,就归王老太太老两口子住了。炕是三面火墙的。门斗那里是火炉子,平时烧个热水啥的,也省煤气钱。王老太太干净利索爱俏生,炕席雪白,炕琴锃亮,墙上挂着老头子和自己的彩色玻璃框大照片,门上垂着白的确良绣“自力更生”花样的门帘,电视柜上放着七彩鸳鸯玻璃茶盘,高低柜上雕着璨然生辉的一龙一凤。难怪谁来她家都说:“你家这些个东西,过去的老地主都比不过。”
每次听别人这么说,王老太太都笑着一叹:“这有啥稀奇的,咱工厂商店都能买到的东西。心里也暗自腹诽:一样的平头老百姓能使着的东西,谁知道他们咋就把屋子收拾不出个精气神!
门斗尽里面是卫生间,屋里有厕所,省得去旱厕又脏又臭冬天还冻屁股。为了挖这个化粪池,王老太太也没少动脑筋和街坊邻居打口舌官司呢,但也终究盖出了厂区平房里独一无二的室内卫生间。卫生间挨着厨房,厨房有个大水缸。平时厂区工作日里早八点到中午十一点,下午一点到四点都会停水,来水的时候必须存水,要不没水用。厨房里有个大折叠桌,虽说够十个人吃饭的,但赶上年节啥的也坐不开,小孩子们也得撵到外屋的炕桌上吃。王老太太对卫生要求高,抹布在搓衣板上搓破了还是白的,蒸干粮的屉布是白的,烧水壶也得蹭得银白,厨房里隔三差五就弥漫着碱面的味道,那是王老太太又煮毛巾消毒去黄呢。
厨房再往里走是客厅,沙发、冰箱、大衣柜、遥控电视、录音机……王老太太一辈子省吃俭用,像个辛勤的燕子似的一口泥一口泥地垒起了这个小窝。但是她最满意的,还是放在冰箱上面的那个木框照片。照片里二十岁的她梳着盘发,穿着深紫色金丝绒旗袍,画着淡妆,戴着假的珍珠项链。有人说她像秦怡,有人说她像王晓棠。那是!当年铁道部来人选中央首长专列上的服务员,要不是自己怀孕了落选,如今搞不好也是能吃特供的人呢!
客厅连着两间卧室,大的是两个儿子的,小的是两个女儿的。可不是王老太太重男轻女,儿子们先出生的嘛!要不咋叫先生呢!正是因为家里地方够大,王老太太两间屋子一样的布置,钢丝床、写字台、红皮钢管折叠椅,高低组合衣柜……他们家从来没出现过为了儿子娶媳妇撵着姑娘们快嫁人的窘况,更没出现过嫂子过门生了孩子嫌小姑子们臭在家里碍眼的事。这呀,又是王老太太第四个骄傲。
就这样,王老太太在这间屋子里送了公婆的终,养大了两儿两女四个孩子,娶了两个媳妇,招进了两个姑爷。又在火炕上带大了大孙子,小孙子,大外孙女,小外孙女。破衬衣破衬裤破褥单的不知道撕了多少做尿布戒子,一年到头给孩子织毛衣毛裤毛袜子能把两根钩针飞冒了烟。现在最小的外孙女都上了小学五年级,依旧不得消停,那两个卧室连铺盖都不敢收,生怕哪个儿女们又干架了回娘家,尤其还有一帮为了逃避父母管束天天顺在这里的顺星小鬼。
要说起家里的四个不争气的鬼,王老太太就一肚子蛤蟆气!自己刚强了一辈子,偏就栽到几个儿女手里了!人到中年,个个下岗,三天两头地来咔嚓她的钱不说,家里还都鸡吵鹅斗地不消停。先说大儿子吧,从小就木得儿,死猫塌嚓眼,脑子还笨。初中毕业后王老太太托人给他安排进锅炉房里烧锅炉,属于那种烧完了不知道扫炉灰渣子的货。不过胜在有个一米八的大傻个子,浓眉大眼的往那一杵还打样,倒是也娶上媳妇了,动力车间的熟练工,妖妖道道的全厂出了名。别人中午下工时都穿着工作服跟煤黑子似的,就她浪的那屁大会儿功夫还得梳头洗脸抹红嘴唇儿,系个纱巾换上高跟鞋才养家走。整天就知道打扮自己个儿,家里猫尿狗臊的就当看不见,连带个孩子也看不好。大孙子不光学习不好吧,还埋汰,连他们老师都说孩子整天身上一股味儿,上学脸上还带着鼻嘎儿。上次王老太太去他家里又蹭水壶又刷地的忙活了大半天,大儿媳妇不领情就罢了,还逢人就说:婆婆来检查卫生了,吓得我没地站没地坐的……一提起这个,王老太太恨得牙根都痒痒,一想起这事就扇着嘴巴子骂自己贱。
要说大儿子窝囊却也老实,二儿子就不是个好饼!这小子从小脑瓜好使就不玩活,也是个不爱读书的货。长得没他哥精神吧,倒天天波浪头港巾衬衫喇叭裤的穷扎咕,那大裤腿脚子,忽闪忽闪地能当墩布使!年轻时候整天捧着个录音机“崩嚓嚓崩嚓嚓”的,要不就去厂歌舞厅跟人搂脖子抱腰跳舞跳六。倒是有一点好处,嘴好能白呼,一张嘴全是屁嗑,他走哪笑声都不断。因为母亲在厂区里有头有脸的缘故,这老二天天在外面吹:“你们都看着我妈风光吧?告诉你,我妈可不是一般老太太,她从小在我姑姥家长大的。我姑姥她老人家嫁的可是伪满洲国大军阀张大帅的大管家。别看是个下人,那俗话说的好:宰相门前七品官呢!我姑姥家那也是解放前住洋房喝洋酒的。你们现在瞧着锅包肉多香多香的,告诉你们吧,那是我妈小时候吃伤食了的玩意儿!她小时候没少跟我姑姥下西餐馆子吃这个,那个时候锅包肉还叫:法式风情糖醋炸猪排!破四旧那个时候我爸胆小,把好些个我姑姥给我妈陪嫁的好玩意儿扔下水道了。不过我妈可是私藏了一些,我那天看她从炕琴里面掏出个匣子,哎呀,东西虽然不多,可全是好玩意儿:两支祖母绿的簪子,三个金元宝,三个金花生,还有两只韭菜叶那么宽的龙凤雕牡丹花的金镯子。我妈说呀,这些留着给我娶媳妇的,谁能嫁到我们家,我家出两千块钱彩礼和一台十六寸八个台的大彩电,外加一台录音机……”
靠着这张嘴,老二还真忽悠来了个厂物资处那个斯文白净的女出纳员,王老太太也真冤大头地把两千块钱礼金、八个台的大彩电、两个盒的录音机排到了亲家的炕沿上。可结了婚后也不省心。老二那个惹祸精喝点b酒在家打媳妇!老二一米八多,媳妇一米五多的小瘦个儿,哪是他对手!被他用扫帚疙瘩抽得满腿青一块紫一块的,回娘家一顿哭,她娘家大舅子小舅子也不是吃素的,冲进老二的出租房一个把他摁地上控制好手脚,一个骑他身上左右开弓一顿大嘴巴子,直到邻居赶来拉开才罢休。
老二媳妇不在家,老二没饭吃,就只能臊眉耷眼的天天来父母这蹭饭。王老太太情知理亏,也不敢上门让媳妇回来,只能盼着明天元旦,媳妇能给个面子回来吃饭,两口子能和好。这老二媳妇吧,人老实是老实,可就是太面了,肉扯肉扯的性子不爽利,没半点儿老婆婆那精神头,在家里辖制不住老爷们儿也管不住孩子。老二那儿子好b根不随,比他爹小时候还淘。不写作业,考试打小抄,随他大娘爱俏爱浪,打起电子游戏机就可钱撩。本来今年也该上初三了,可学习成绩太差,老二媳妇找校长走了个后门,让他重读一年初二,知识重学一遍。可这倒霉孩子刚下去的时候成绩还挺好,后来就越学越次,最后还是倒数!上次老二从游戏厅里把孩子薅出来问打游戏机的钱哪来的,孩子说姥姥给的。老二骂媳妇:你妈要不死啊,孩子打游戏这毛病改不了。王老太太听着这话赶紧给老二一个大脖溜子:骂人家干啥,你妈咋不死呢!
过后老钱头说王老太太:你是不是傻?骂自己死干啥?王老太太说:不骂自己等着儿媳妇来一句:你妈咋不死呢!好听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二的儿子淘归淘,倒是随了他爸的一张巧嘴,别看作文写不了几个字,倒是能编个相声、小品、快板书……他们老师都说:上小学的时候一个人能演完一整堂文活课。上初中开始就是他们班的文艺骨干,每年厂中学元旦文艺汇演的时候,他们班出节目准找他。虽说没正规学过,可是说相声、演小品、来段绕口令,出个洋相耍个狗坨子啥的比谁都招笑儿,天生的人来疯,骨子里就不是那稳当且。
两个儿子都一身的毛病,但不管咋说在钱上还是勉强自给自足,没管自己要过钱。日子最穷的就是大姑娘了。要说大姑娘长得也不难看,又是国营白酒厂的工人,可偏偏嫁了个不争气的爷们儿,生生把日子耽误了。大姑爷是乡下人,厂国营商店扛麻袋包的临时工,又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滴拉算挂的一大堆弟弟妹妹,个个上学吃饭等着管大哥大嫂要钱呢。大姑爷的工资本来就不多,还得月月接济他们,自家吃饭孩子上学都靠大姑娘那点饿不死的工资,白酒厂如今效益也不好,动不动就两三个月才能开个一两百块钱,可不得指着娘家倒贴吗?
王老太太一想起大姑娘的婚事,都不知道该恨谁了。大姑娘随自己家老头子,就在家里有能耐,外面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到了29岁还没找到对象。后来也是愁嫁了,人家给介绍厂商店扛大包的临时工,就同意了。王老太太其实真没看好大姑爷,家里穷不说,还长个小死个子短粗胖。但大姑娘说他老实,王老太太就一分钱彩礼没要,弹棉花打家具的陪送了一大堆嫁妆把大姑娘嫁了出去。这一结婚可了不得了,这才发现大姑爷是又熊又不老实,家里活啥也不会干还长个狗脾气,婆家那两个死老屯臭山炮还嫌乎大姑娘生的是丫头片子,不让领独生子女证,不让上环。这不是扯呢吗?不上环开除工作,你那穷得恨不得光腚的破家,能养活得起吗?
因为生了个丫头片子,大姑娘两口子没少打生死架。因为个洗碗或奶孩子的事都能干起来。大姑娘其实也不是老老实实被动挨打的人,但女人哪有男人劲大,最后鼻青脸肿回娘家哭的就是大姑娘。对这个长女王老太太最心疼,因为父母上班,哥哥们又都是不懂事的淘小子,家务活就大半落到了她身上。她从刚上小学开始就买菜,做饭,洗衣服……让爸爸妈妈下班后能吃现成的。星期礼拜的跟哥哥们去郊区运煤,大冬天跟母亲去菜地里捡菜叶,连妹妹的例假初潮和嫂子们坐月子都是她伺候的。所以大姑娘嫁人的时候王老太太愿意花钱陪送了全部家具。本来想着啥都不图,图大姑爷乡下人老实本分对大姑娘好就行,没想到还他妈动手。王老太太怒向心头起,亲自带着儿子侄子外甥和厂里那些受过自己恩惠的小伙子们冲到大女婿家,*妈*爸*祖宗地跳骂了一大顿,接着命令收回一切家具,就给他留个破空房子。大女婿一听怕了,赶紧卑躬屈膝地赌咒发誓以后再不动手了,王老太太才放大姑娘回家。
大姑娘回家后有没有再挨过打王老太太就不知道了,反正没有风传到她耳朵里。她几次问了大外孙女,那小蔫土匪也不吱声。总之外人眼里,国营机械厂区最有面子的王老太太那不争气的大姑娘最后一次挨打回娘家是在36岁,36岁后好像再没回过娘家哭,王老太太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打上家门大骂女婿的事再也没发生过。
跟大姑娘比,老姑娘的日子就好多了。老姑娘是厂里的技术员,姑爷老家是北京的,是厂里最年轻的工段长,人长得虽说也就是平头正脸,但气派体面,走出去也打样,平时又好耍个笔杆子念个酸诗,厂区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说他有点像演琼瑶剧的秦汉。这几年工厂效益是不大好了,早先也是西装白衬衫天天扎咕得招风惹眼,三天两头地让老姑娘逮着跟厂医院的小护士,厂商店的小售货员,厂物资处的小出纳,厂工会的小会计一起吃饭。这老姑娘在家是老小,被父母哥姐惯得抓尖要强的,遇到这事不能忍,三天两头地干架回娘家,不住上十天半个月坚决不回。这几年工厂效益不好,老姑爷也没心思扎咕了,那顾城汪国真的酸诗也没心思念了,两个人倒也安分了下来,一门心思找门路挣外落。老姑爷如今业余时间给李回子大儿子开的美术社设计牌匾,老姑娘跟着李回子家大姑娘卖保险,挣多挣少的不知道。不过这个折磨了她八个小时最后剖腹产生下来的磨娘精倒是最孝顺的,鱼肉蛋奶衬衣衬裤蔬菜水果天天往娘家捯饬,前几天还张罗给卫生间里安个热水器,好让老头老太太在家洗澡,最后还是因为北国冬天太冷作罢了。
王老太太在娘家是12岁进厂当工人养家糊口的长女,嫁了人是供小叔子小姑子读书的长嫂,一辈子都是家里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自己巾帼不让须眉,自然也不理重男轻女内孙外孙那一套。王老太太对孙辈们的态度是谁听话疼谁,谁学习好喜欢谁。因此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两个外孙女,一对儿小姐妹花。大外孙女如今上小学六年级,个子就将近一米七了,细高挑白脸盘大眼睛,跟模特似的。而且学习又好,又能帮老师干活,是学校里的大队长三道杠,年年领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真不知道大姑爷那剋他两把都不解刺挠的歹竹,怎么竟长出了这样的好笋。不过呀,大外孙女有一项不好随了那王八蛋的爹,脾气不好又不会叫人,街坊邻居都说那孩子走路两眼朝天,从来不跟人打招呼。而且有啥事不说心里憋着,那嘴比地下党还紧,活活一个小蔫土匪。那相比之下小外孙女就招人稀罕多了,从小就粉白粉白的她小脸像熟透的杏儿似的,开朗爱笑嘴又甜,在学校讨老师喜欢,在家里讨大人喜欢,唱起歌来嗓子像小百灵鸟似的,学校一有文艺表演她绝对是独唱独舞,王老太太大屋墙上挂着的那副大照片,是她跟厂子弟小学校长求了好半天,冲洗的一张小外孙女在去年校文艺汇演时跳的独舞《草原之夜》拍的剧照。照片上的小外孙女穿着蒙古袍襟飘带舞的样子真带劲,王老太太觉得她最像年轻时的自己,活泼,热情,跑起来像小燕子,跳起舞来像小凤凰。那次表演完节目,王老太太特意买了块花布瞒着大姑娘和大外孙女给小外孙女做了条新布拉吉,可谁知第二天她穿的是条泡泡纱公主裙。王老太太问老姑娘为啥不给孩子穿自己做的布拉吉,得到的反馈是:公主裙是奶奶在北京寄过来的。如今孩子也大了,有自己的审美了,她的衣服就让她自己做主,姥姥就不用操心了。
从那以后,王老太太再想给小外孙女做活计,都得先讨老姑娘的示下,生怕做了不喜欢让人扔在柜子里招灰。那下作劲儿把大儿媳妇乐的:放着老钱家亲孙子不疼,偏疼那外孙狗,如今现眼了吧!再稀罕又能怎么地,那也是个外姓人,好肉愣往烂肉上贴,热脸贴人冷腚眼子,上杆子不是买卖!
呸!热脸贴冷屁股又能怎么样!我就稀罕我两个外孙女,你俩眼瞪出血也没用。走到后院的王老太太捞完酸菜,看了一眼后院里那棵樱桃树,那樱桃树下埋着两个外孙女的胞衣。大外孙女出生后,把胞衣埋在这儿,到了秋天,本来从不结果打算坎了当劈柴的树破天荒的结了满树的果,虽然不甜吧,看着也喜人。街坊邻居都来说搞不好这孩子是有点来头的。小外孙女的胞衣埋下去后,当年秋天的樱桃就又大又红个顶个的甜,那哪是满树的樱桃啊,那是满树的瑶池仙果呀!王老太太喜得把樱桃分给街坊邻居每家一大搪瓷缸子,更是得到了一大串的祝福:这孩子就是仙女下凡的……王娘有福了,这是来报恩的娃娃……这长大后是能当大官戴博士帽的……这长大后是能进中南海上班的孩子……
王老太太这一辈子,不图财不好利,就好个面儿,用她自己的话:穷得就剩个脸了。好面儿的王老太太年轻时给自己挣来了面子,四个不争气的孩子又让她丢尽了面子,两个争气的外孙女又让她晚年赢得了面子。每年大外孙女抱着奖杯回家时,小外孙女穿着彩衣翩翩起舞时,每当工厂电视台表彰厂子弟校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时,大外孙女和小外孙女在戴着红领巾胸系大红花上台领奖之列。这让王老太太觉得满脸生光,出门打招呼更热情了,串门也更积极了,回家一个劲儿跟老头子学:你猜我今天看着谁了?前趟房那个老歪太太张小脚呀,都八十多的人,还跟我说呢,昨天晚上她看电视了,咱家那俩孩子戴大红花领奖呢……
王老太太捞完酸菜,又去缸里拿出了五个大猪蹄子,这有讲,吃猪蹄抓挠,让老头子外加四个儿女好挠钱。外加一条六斤重的冰冻大花鲢子,这玩意儿用自家下的黄酱一炖,那才阔呢!还有半扇子排骨,用来炖酸菜的。那鸡胸脯子肉,配上土豆胡萝卜花生一炒,做个宫保鸡丁。红肠小肚松花蛋可以拼个冷盘。嗯,还得再用土豆和粉条炖只整鸡。哎呀,那肉菜是不是多了?不多不多,现在上班的忙,上学的忙,平时都不常来,来了都得吃点好点。如今呢大人们下岗,孩子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个克落得够呛,都得吃点好的补补。鸡心给大外孙女吃,那孩子没心眼子,吃心补心眼儿,鸡腿给小外孙女吃,她跳舞费腿,吃腿补腿。鱼眼给大外孙女,她点灯熬油地看书,费眼睛……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