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的新年(二)

作者:岳阳    发表时间: 2025-03-27 08:54:41     阅读量: 263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新世纪第一天的清晨来得很晚,不过耐着性子熬呀熬呀,也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王老太太赶紧推老钱头:“快起来啦,去晚了菜市场人多。”

老钱头起床穿衣洗漱,吃完了他雷打不动的一大海碗牛奶泡热馒头以后,问道:“今天去菜市场买啥?”

王老太太拿出了一张百元钞票:“家里肉都有了,买点细菜吧。买点黄瓜和拉皮,拌凉菜的。再买点芹菜、韭菜、小油菜……”

“快打住吧,你!”老钱头一听就变了脸,“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些细菜多少钱一斤,黄瓜五块一斤,韭菜五块五一斤!妈的,肉才六块五一斤。吃菜还赶不上吃肉呢!你现在就给他们吃细菜,过大年的时候吃啥?现在外面都什么样了,还吃细菜,早晚有糠萝卜都吃不上的那天!”

王老太太最烦老钱头的就是抠,她五十大寿那天,厂区商店里刚进了一批生日蛋糕,放在红透明塑料圆盒里,蛋白裱花,上面有寿星佬和大寿桃的图案,新鲜热闹。王老太太想买来尝尝鲜,老钱头一看要十五块钱就不乐意了,没好气地嚷嚷着:“不兴买!十五块钱,疯了吧!不吃两眼珠子能馋出血呀!”

王老太太毫不示弱:“大爷有钱!大爷是挣工资的人,花自己的工资买生日蛋糕,你管不着!我买回来给孩子们吃,你嫌贵你一口别动!”弄得老钱头当场没电了。但是那是十年前,工厂效益还好的时候。现在不比以前,整个工厂除了他们这帮退休的还能拿全额工资以外,其他人都是每个月按效益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百分之五十的工资,哪个月能拿到百分之八十的工资都能乐死。谁家不是指着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救济?谁家退休的不被儿女咔嚓?就说昨天晚上吧,大姑娘还跟她说想把大外孙女的英语辅导班停了,大姑爷又因为孩子学外语的事在家跟她放歪:“上初中学校里有英语课了!提前学有啥用!天天滴里嘟噜地放那些洋屁!”

王老太太一听就炸了庙:“他家老的那种子化肥不要钱,他家弟弟妹妹读书盖房子娶媳妇他不提了,亲姑娘学英语他肉疼?这王八犊子没人味,我看就揍他揍轻了!”王老太太虽说文化不高,也就是光复后识字班的水平,可天天看新闻联播也知道国家大事,“英语可不能停啊,英语是工具学科,以后上大学,找工作,都得会英语。不就是三十块钱吗?我当姥姥的给掏了!”

就这样,王老太太包了大外孙女的英语辅导班钱,还千叮咛万嘱咐大姑娘,“别让你大哥二哥和你妹妹知道啊!”孙男弟女这么多,谁来诉个苦都救济,她这点退休工资也扛不住啊!所以这次老钱头又抠搜,她倒也没破口大骂,“那咋地了!这不是元旦吗?叫孩子们回来吃饭,总得吃点新鲜花样!昨儿珊珊还说呢,要多吃蔬菜水果,补充维生素,才能苗条,俊。”

“你就知道惦记你那俩外孙女,珊珊和雯雯要吃月亮你都得爬梯子够!我是大阳历年的不愿意跟你说那丧气事,昨儿我去李回子家下象棋,李回子他家大姑爷不是市委开车的吗?他说:木材厂已经六月份没开一分钱了。有的家里老中青三代人在厂里上班,一分钱没有,那不得扎脖饿死吗?那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们不管了,集体去孙家镇那儿趴火车道要被轧死,说用自己的老命给儿女们换来一碗饭吃。”

“啊?”王老太太也震惊了,她很难想象木材厂那帮自己的同龄人赴死的决心。他们是共和国长子的第一批产业工人,在千里冰封的北国搞工业建设多难!地下一米的冻土层,是他们穿着大棉裤跳下去一撬一撬挖的。钻井的时候没有得力的设备,他们跳下去以人身当钻头钻井。当年林区修公路的时候,他们用绳子吊着自己凿开山石……王老太太当年跟着劳模参观团去参观林区的时候记住了一句话:“我们以飞夺泸定桥的精神开辟了这条能进汽车的公路。”那群比自己多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的同龄人,晚年用被火车轧死的方式去请愿?我们这个城市,怎么了?

“那后来呢?轧死人没有?”

“哪能让那帮老的轧死呢?市委的人决定了,所有事业单位有公职的停发一个月工资,把这笔钱给木材厂的人先发一个月的工资。唉。都没钱啊!罗锅上山,就他妈钱儿紧。”老钱头灰心丧气道,“说不定下一个趴火车道的,就轮到咱们机械厂了。”

王老太太越听越闹心,吵架似的嚷嚷着,“行了,大过年的说点好听的。快去买菜,我拾掇拾掇先把肉都紧出来,待会儿孩子们该来了。”

“唉,来吧,来吧,”老钱头子边穿鞋还边抱怨,“就你还一天愿意让他们来吃饭,除了老疙瘩,一个个的从来不知道提点东西,来了树个嘴就他妈知道炫。那都吃谁的呢?还不就是吃咱俩这两把老骨头,他妈个巴子的。我看咱俩一死他们都得扎脖。”

“哎呀你说那些呢!你不待见他们就当看不见,你瞧咱那俩外孙女……”

“行了行了,没一个跟我姓钱,眼珠子都指不上,能指上眼眶子吗?她俩长大有出息了,那享福得济的也是他们爹妈,还能轮得上姥姥姥爷?”

老钱头终于骂骂咧咧地出去了,王老太太心里发烦,也没心思干活了。其实啊,这些事她听得还少吗?昨天老董太太还管她借走了铁皮炉子呢。她问现在谁还用铁皮炉子啊?那小玩意儿费煤不说,还不暖和。咱北国从来都是大炉大灶的。老董太太说她娘家妹妹住在白酒厂厂区家属楼,今年停气了!说厂子没钱,烧不起锅炉了。这死冷寒天的停了暖气可不得冻死人吗?楼房不像平房,既没有暖气又没有火墙的。没办法,只能到处管人借铁皮炉子了。

老董太太说她妹妹本来身体就不好,有肝腹水的毛病,能熬过开春就好,但瞅着今年的年景,够呛啊!

但不管咋说,年还得过,紧巴一年了,新年的头一天,就得高高兴兴丽丽亮亮的。米袋子和面袋子都是满的,酱缸咸菜缸酸菜缸还都是满的,存折上还有余钱,家里人还都健康,小辈里还有争气的孩子,干啥不好好过这个年!过!

王老太太叮当二五地就忙开了,泡酸菜,切酸菜,泡粉条,缓肉,焯水,咔嚓土豆皮……忙得真欢的时候,大儿子大儿媳妇带着孩子推门进来了,“奶奶过年好!”大孙子没等奶奶回头看见他的时候,就蹿到客厅打开电视,把他二叔留在这儿的游戏机卡插上,叮铃桄榔没心没肺地玩起了魂斗罗。王老太太本来心脏就不好,平时就怕吵爱肃静,这一闹腾,她只盼着房盖不掀开就好!

大儿子吭哧瘪肚地来一句“妈过年好”,就到火炕上躺着去了。”大儿媳妇堆上一脸笑递上了五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妈过年好。你看我特意给你选的这红袋的,新的一年红红火火的!”

老王太太心里冷笑,这礼还不如不送呢!嘴上却说::“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呀!”就继续低头干活了。

大儿媳妇搭讪着洗过水跟着一起剁鸡肉,“妈,小刚今年就中考了,你看这孩子,能考得上吗?”

能不能考得上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小刚脑子随他爸,嘚瑟劲随他妈,沾书就脑袋疼,见吃的没够,能考上除非他老钱家祖坟冒青烟了。但嘴上王老太太倒不好直接打击:“小刚还是很聪明的。”

“妈,我知道小刚这孩子,不是学习的料,但你说现在这个世道,真让他初中毕业就不念了,以后咋办呀?”

切!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不是我拿珊珊教育小刚两句就指着我脸怨我偏心的时候了?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咬咬哪个不疼呢?他们都只见王老太太对珊珊好,珊珊小时候拔犟眼子挨打他们可没见。王老太太管孩子规矩大,珊珊能这么出挑,全靠她一手调教。珊珊四岁的时候跟她上市场买菜,看到糖酥饼要吃,王老太太不给买,珊珊躺地上打滚,被姥姥一脚踹过去,从此再也不敢要零嘴了。珊珊六岁的时候就自己洗袜子,洗短裤,刷锅洗碗擦灶台,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自己家姥姥家吃完了饭,一定是她捡桌子洗碗收拾厨房。早上起来做饭给爸爸妈妈装饭盒,一到周末就用搓衣板洗衣盆洗全家的衣服,冻得满手都是口子……如果当时小刚也能这么管教,何至于现在笨得九门功课加起来不如珊珊两门功课多?不对,老大媳妇向来鬼头蛤蟆眼,没憋啥好屁吧!

老大媳妇笑道:“妈,我跟小刚他们班主任打听了,咱们厂中学高中部的收费标准是:差一分一百。”

“啥差一分一百呀?”王老太太瞬间明白了,“考不上的孩子,想上高中,差一分,交一百块钱,差十分,交一千对吧?”

“对啊,要不还是妈,脑子就是快!”大儿媳妇眉开眼笑道,“妈,你同意了吧?”

“同意啥了?”

“你知道我们两口子这么多年也没啥积蓄,小刚上高中的事,就麻烦妈帮忙了。”

合着在这儿等着我呢!王老太太冷笑道:“差一分一百,那你合计一下小刚得差多少分吧?”

“嗯……我问了小刚他们老师,说得差两百多分,估计得两万块钱。”

“两万,你看把我卖了能值两万吗?”

大儿媳妇立马不吱声了,半晌方皮笑肉不笑道:“妈,不是我跟你翻小账啊。你说我和你大儿子结婚的时候,老二刚上班,妹妹们还在读书,家里负担大。那个时候我懂事,知道婆婆家没钱,我啥也没敢要,三转一响减了一半,就要了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这些年弟弟妹妹结婚生孩子,我们哪次不往外掏钱啊!你看这些个孩子们,属我家小刚穿得差,在学校不受老师待见,同学都管他叫老屯山炮。你再看看老二结婚,你花出去两千块钱,还给了大彩电和大录音机。到了老三的时候可是陪送了全堂的家具。这里面的差价……也可以抵得过小刚读高中的钱了吧?”

“呦,你来跟我算差价的吧?”王老太太毫不相让,对着外屋的窗户叫道:“老大你给我出来!你媳妇要算差价,那我倒是跟你好好算算差价!我怀你,生你,养你,供你上学,给你掏钱娶媳妇,又伺候了月子又把小刚从出生带到上幼儿园。这些差价怎么算,你要不要补给我?你先补给我差价,我再给你算算你的差价!”

老大臊眉耷眼地一句话说不出来,老大媳妇一看形式不好,赶紧一抹脸笑道:“妈,你看我跟你闹笑话呢,你咋还当真了呢?怪不得都说人越老越像小孩子,不识闹呢!自己家人,说什么差价不差价的。他是老大,让着弟弟妹妹,吃点亏也是应该的……”

正说着话呢,老钱头推着自行车进屋了,大儿媳妇笑道:“爸过年好啊!”然后推了老大一把,“赶紧把东西接过来呀。”老大才把老钱头自行车把上的黄瓜、韭菜、西红柿一一取下来。老钱头脸色青紫,喝了一大口热水道:“你们吃饭吧,别等我了,我得赶紧走!”

王老太太忙拦道:“大过年的走哪儿去呀?”

“刚才我路过老董家,他家乱成了一锅粥。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晚他家那肛门改道的大儿子大儿媳妇和孩子一家子都吃药了!”

“啊?”王老太太吓得菜刀差点砸到脚面子上,“昨天我还和老董太太说话呢!怎么今天就……”

“他家大儿子本来就是个肛门改道,上个月查出了尿毒症,单位里没钱不给报。这老天爷偏咬瘸腿鸡。他家媳妇给一个有钱人干家政打扫卫生的时候,把人家花瓶打碎了。那个老板说花瓶是古董,让她赔五千,要不就报警抓她。这媳妇被董家老大的病折磨得一天脸色蜡黄的,这五千块钱可不要了命吗?昨天她路过菜市场买了耗子药,晚上包了顿饺子,把耗子药包饺子里,一家三口煮了吃了。”

这件邻家噩耗像一阵龙卷风似的,把千禧年的欢乐气氛冲刷得一干二净。老钱头又催王老太太:“赶紧给我拿点钱,我去趟医院看看。董老大媳妇跟我是一个单位的,当年刚入厂的时候我还当过几天她师傅,这个时候勾嘎不舍地不合适,总得意思一下。”

王老太太赶紧掏钥匙,从锁着的抽匣里掏出张一百块钱,“他家那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小,吃得少,命是保住了。不过听说毒进到眼睛里了,搞不好会瞎一辈子。”

王老太太赶紧又掏了一张百元钞票给老钱头,“那孩子跟雯雯一个班的,摊上这样的爹妈,可倒了霉,赶紧去看看吧!”

老钱头慌里慌张地出去了,王老太太犹自叹道:“董老大是出了工伤才肛门改道的,这么些年了,他不上班,单位不给报销,不给生活补贴,媳妇到处上访,上访信不知道写了多少封!这年头呀,老天爷是不想要这茬人了,以后不知道怎么样呢,将来小刚他们长大了,真是要饭都找不着大门!”她心想着:“明天看到老董太太,搞不上又得听她抱怨,得,家里本来都快揭不开锅了,老大两口子一没,还得养个小瞎子。儿女都是债,老的就欠他们的!”

肉的香味渐渐弥漫出来,小刚又像往常那样围到灶台边伸手就要往锅里抓,大儿媳妇赶紧趁王老太太没开骂的时候喝止住了,却看到另一只黑爪子伸了进来,捞起一块大骨头吭哧吭哧地就开啃,看样子已经饿了好几顿了,居然是老二家的小亮!那孩子平时像个小公子似的干净利索的,这会子身上那件橘黄色羽绒服脏成了个油包,头发破马张飞的,衣领子袄袖子确黑确黑的,不过脸上还是带着一贯噶坏噶坏的笑:“奶奶,这下我可解放了!”

“啥解放了?”王老太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爸你妈呢?”

“我爸下岗了,去乡下喂猪去了。”

“啥时候的事啊?这犊子玩意儿咋没跟我说呢?”

“怕你骂他,拦着他不让他走。”

“你妈呢?”

“我妈说她可不去乡下,他俩又干了一架,然后离婚了。”

王老太太心脏都开始“突突”上了,扶着灶台闭着眼睛缓了半天才顺过来这口气,“你爸那个王八犊子,一声不吭地就离婚了?”

老大媳妇赶紧扶住了王老太太,“要说这老二两口子主意咋那么正呢!说离就离了,都不知道跟老人说一声!当初娶老二媳妇,咱妈可是没少花钱呢!”

“大娘,那些钱你要不回来的。”小亮冷笑道,“我姥姥姥爷说了,我妈让我爸打了这么多回,这些钱远远不够补偿的。要不是看我的面子,还得去告我爸,让我爸蹲笆篱子呢!”

老大媳妇眼珠子一转,“小亮啊,那你爸去乡下了,你现在是跟你妈住吗?”

“跟我妈住?我姥姥家还有地方吗?我那小姨和小舅都没结婚呢,我妈一个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本来就够招嫌的,再把我带回去,不够打起来的!而且我姥爷说了,我妈生的是老钱家的孙子,如今离了,孩子也没有带走的道理,该留给老钱家!”小亮忽而一笑,“要说我妈这个人也是的,我爸每次揍她,她就会——地哭,哭半天哭不出来一个二字儿。”

“嘿,这是怎么话说的!”老大媳妇眼珠子都瞪圆了,“他们当你爷爷奶奶趁金山银山呢……”话未说完,老大马上接话茬道,“小亮啊,你听大爷跟你说:如果要是在古代,你爷爷奶奶是地主,有钱的老太爷老太太,你妈是娶进老钱家的媳妇,那别说你了,你妈都不用上班,老钱家有房有地的,都养活得了。可现如今你爷爷奶奶都是退休工人,家里没钱,这么大岁数养活不了谁了……”

小亮一撇嘴,不屑道:“我没说让你们养活呀,我打算去大道上要饭呢!”

王老太太狠狠剜了老大两口子几眼,“亮亮你待会儿吃完饭跟你大爷回去,把你的衣服和书包收拾收拾,就在奶奶家住。”小刚一听这话乐了,赶紧拉过小亮,“磨叨啥呢!赶紧跟哥杀一盘魂斗罗!以后你在奶奶家住可好了,我天天来找你玩!”老大媳妇刚想大骂不争气的倒霉儿子,就知道玩,爷爷奶奶这点家底到最后毛都落不到你这个大孙子脑袋上,一看老太太那满脸的寒霜,生生咽了回去。

王老太太这边刚拌好凉菜,老姑娘带着爷们儿和孩子提着一袋子橘子,一袋子苹果,一大袋子零食推门进来了。小刚和小亮一看到那堆花花绿绿的零食眼睛都直了,立马化身成峨眉山的猴子,抢过来就开翻:大蟹酥、虾条、旺旺雪饼、达利雪梅、俄罗斯巧克力、羊羹、鱼皮豆、奶油杏肉……撕开就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急得雯雯大叫:“那是给姥姥姥爷吃的,让你们吃了吗?拿来!”

“不给,就不给!”小刚故意把嘴吧唧得山响,“我就吃,我偏吃!你想要,我都拉成粑粑了,你去厕所里掏去!”

王老太太赶紧使劲拍了小刚肩膀头子一下子,“滚蛋!别撩欠!”又搂着雯雯眉开眼笑道,“雯雯真是越长越俊了,又懂事,又孝心!咱们不给他们一般见识,待会儿姥姥单独给你炸蜂蜜大麻花,不给他们吃,气死他们!”

“嗯,谢谢姥姥!”雯雯的笑容比蜂蜜还甜,简直能甜到王老太太心坎里去,只见她高兴地坐到外屋炕上看《新白娘子传奇》去了。老姑娘冷冷地瞥着吃得满嘴渣子沫子的小刚和小亮,“大哥二哥平时不给孩子吃饭呢?这么点东西都吃得舔嘴抹舌的,恨不得塑料袋都嚼了!”

老大媳妇讷讷一笑,“我们不咋给孩子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对身体不好……”小刚接话道:“老姑,我妈可抠了!一分钱零花钱都不给我和我爸,她总说老爷们儿就得让他兜比脸还干净!”

老姑娘哈哈一笑,就帮王老太太干上活了,边干活边聊她那些生意经,“妈,我这个月卖保险的效益比李大姐要好,我们老板说我有希望当组长呢!你知道这组长怎么当的,想卖出去保险,真得他们喝呀。不过我现在练出了一套千杯不醉的绝招,一上酒桌上先吃肉,肚子有底了就不怕他们死灌你……”

王老太太听得耳朵起油,“你这么喝也不是长久之计,依着我说,你还是踏踏实实找个地方上班,要不做点小买卖,卖菜,卖水果,卖鸡蛋……总比喝出毛病来强啊!”

“哎呀,那来钱慢啊!雯雯每个月的舞蹈班也好几十块钱呢!还有舞衣、舞鞋……你看看现在这年头还有哪家能支撑孩子学艺术,也就是我们家吧。我呀,也不指望雯雯将来能成名成家的,女孩子将来总得有点气质,别整天破马张飞的就行。”

老大媳妇刚想反唇相讥,“咣!”一个破马张飞的脑袋真的滚进来了,是王老太太平生就膈应的人——大姑爷!头发比鸡窝还乱,一看就刚跟人干完架。王老太太好悬没笑出声来,“你这是让谁给揍了?”

“妈,让你大姑娘给我削了。你都不知道她有多虎,拿螺丝刀子来要攮死我!”

王老太太这下真绷不住了,“哈哈哈”地乐出了声,“该”字差点就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时候金刚怒目的大姑娘也带着珊珊进来了。屋里的气压马上就低了几分。大姑娘刚过四十,比王老太太这六十出头的还显老,头发白了一大半,生珊珊时的妊娠斑还没褪干净,又长出了满脸的皱纹。大姑娘生了一双断眉,看着就苦相,母亲那精光烁烁的“秦怡眼”根本就没遗传到,眼角倒先耷拉了。跟王老太太的细白雍容不一样的是,大姑娘皮肤苍黑,手上除了烧碱拿出来的红疙瘩就是老年斑,一看就饱经风霜受苦受难。可以这样说,王老太太是优雅尊荣的荣国府史老太君,大姑娘就是来打秋风的刘姥姥。

刘姥姥身后那长发如瀑杨柳细腰的正是她引以为傲的大外孙女珊珊。这孩子长得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她皮肤苍白没啥血色,眉毛又长又黑,文艺汇演化妆时从来不用画眉毛。她长了一双亮晶晶的月牙眼,高兴的时候笑眼弯弯是非常动人的,不过她笑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冷着一张脸。她嘴唇薄而红润,微微上翻,嘴角还有些下垂,不笑的时候像生气,严肃起来能威震八方。怪不得从幼儿园起就是班长,三年级就是大队长,年年都是优秀班干部。连他们大队辅导员都说这孩子有气场有排面,能镇唬住人。

不过再有气场的姑娘没件好衣裳穿也是寒酸。王老太太看着珊珊身上那件她小姨穿旧了的红棉袄,老姑娘本来是想给雯雯的,雯雯不惜的穿,她有北京的奶奶和姑姑时不常的给她寄漂亮的羽绒服、宽袖子的蝙蝠衫、绣着米老鼠头像的牛仔裤……还有小女孩跳舞的音乐盒,各式各样的果脯、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萨其马……而珊珊呢,珊珊啥也没有。珊珊只有穷得尿血的家,不会挣钱只会打生死架的爸爸妈妈,大过年的还穿着那条狗皮拉色的尼龙裤子,说实话,都没小刚的衣服体面。

大姑娘从身上背的布袋子里拿出了比身上的衣服更破衣娄嗖的几件衣服,带着珊珊嘁哩喀嚓的换上,又拿出两个磨得见底的马海毛线织的袜套,给自己一双,给珊珊一双,让珊珊换上,帮姥姥干活去。老大媳妇冷笑道:“大妹来的真是时候,这热菜都炒完了,就差拌凉菜了。”

老姑娘招呼珊珊:“过来帮小姨尝尝这猪头肉香不香!”然后给珊珊装了一小碗冷切肉,“拿外屋去跟你小妹一起吃去。她还给你带了老多头卡子和塑料绳,说找你跟她一起编手串。”

珊珊答应一声就去了外屋找雯雯,当然,雯雯也没忘了姥姥刚才的嘱托,跟姐姐打听大姨和大姨父在家干架没有?大姨吃没吃亏?

这顿新年第一餐还是按照老规矩,二位老人和所有的大人们都在厨房的折叠桌上吃,四个孩子在外屋的炕桌上吃,因为没有老二那个活宝,饭也吃得相对安静,连平日里喜欢酸文假醋的老姑爷也不大说话了。他怕一说话媳妇骂他:“一天嚼文嚼字的,也没见嚼出个钱来!”

外屋的炕桌上,四个孩子也相对安静。小刚和小亮是初中生,年龄相差一岁。珊珊和雯雯是小学生,年龄相差一岁。因着年龄差异和男女之别,四个孩子自然分成了两个阵营。小刚和小亮从小就一起上房揭瓦地捏坏,珊珊和雯雯就一起写作业,一起看课外书,一起做手工,一起翻花绳,跳皮筋。小时候小亮有时候还给两个妹妹捣捣乱,把她们好不容易做成的糖纸小人扯坏过,珊珊向来性子冷傲,小事不计较,大事直接上手还击。雯雯的法宝就是哭和告状。面对孩子们的纷争,大人们的态度通常是骂自己家孩子向着别人家孩子,老钱头的态度是装聋作哑当听不见,王老太太的态度是男孩必须让着女孩,她一定会站出来向着两个外孙女:“小子那玩意儿就是讨厌,带把的就没有好东西……你俩能不能不穷撩闲,你看看,弄这么粗的绳子打雯雯,说是闹着玩,我他妈抽你个犊子玩意儿几下,也跟你闹着玩行不行……”如果是珊珊和雯雯挨打,王老太太不敢明着反对女儿们,就不耐烦道:“愿意打你们领回家打去,少在我面前打得鬼哭狼嚎的,打给谁看呢?打给我看呢!”如果是两个孙子挨打她就全当看不见,有的时候再补充点他们犯错误的材料:“早该严管了,等到进笆篱子挨枪子儿就晚了!”

后来孩子们大了,也就不打架了。小刚和小亮知道两个妹妹是奶奶的宝贝,惹不起就躲着。珊珊和雯雯知道两个哥哥调皮捣蛋成绩差,平时人嫌狗不爱的,也不爱搭理他们。不过今天不一样的是,雯雯知道了二舅和二舅妈离了婚,对这个以前没少欺负她的二哥也有了几分同情,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大把她本来只打算给姐姐一个人的酒心巧克力,放到小亮面前,“二哥,这是我奶奶从北京寄给我的,给你吃吧。”

珊珊也说:“二哥,二舅妈不在家,你就来我家住吧。我妈做饭虽然不好吃,但洗衣服还是洗得挺干净的。”

小刚说:“不行不行,大姑家里啥好吃的都没有,一大早上起来只能吃剩饭。小亮还是去我家,我家有街头霸王和魂斗罗!”

雯雯不服气道:“那我家还有好吃的呢!二哥你千万别去大哥家,大哥一天就知道玩,啥也不学,会把你带坏的。”

小刚反唇相讥,“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呀!男生就该找男生玩,跟你们似的不是剪窗花就是玩手工,将来该成娘娘腔了……”

得,刚和气一会儿的兄妹们又吵上了,不过这次小亮没参加“战斗”,他跟哥哥和妹妹们说:“你们放心,我呀,早就给自己找了个绝好的去处。”

终于吃完了这顿饭,大姑娘把王老太太拉进小屋,娘俩说起了私房话:“妈,我想离婚。”

“离婚?”王老太太只觉得天旋地转,今天刚离了一个,还要再离一个,这传出去老钱家在厂区怎么做人啊!四个孩子离了两个,以后自己都没脸出门了。她气得嚷道:“又因为啥呀?他又揍你了?”

“没有没有,这几年孩子也大了,他岁数大了,也通点人气了,没跟我动过手。”

“那好端端的为啥要离婚呀?”

“妈,他下岗了……”大姑娘说着就捂着嘴“呜呜呜”地哭起来,“你说我这个命呀,当年29了还没找到对象,寻思凑合找一个能过日子就行呗,我一个国企正式工找了他一个要啥没啥的临时工,还又熊又懒一身的坏毛病。说实话我为啥管珊珊管得那么严,我就怕珊珊跟她爸似的。前几年他动手打我的时候我都恨死他了,法律要不管我弄死他多少回!我原本想着为了孩子忍了,可他现在下岗了,他没收入了,没工资了!我养孩子应该的,我总不能养着他吧!”

“那你跟他离了,珊珊就没有个完整的家了。他前几年对你是不好,现在不是也改了吗?不管咋说,他对珊珊是十个头的。珊珊长这么大,你打过,我打过,他爸可是对珊珊一句重话都没有过。珊珊小时候生病他抱着在走廊走一夜,珊珊出水痘他整整一个礼拜没上班。夫妻本是同林鸟,如今日子不好,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总能把苦日子熬过去的。现在再难,还能有你们小时候自然灾害那几年难吗?我和你爸都没想过离婚,这不是也熬过来了吗?”王老太太从柜子里把被褥都拿了出来,“今晚你和珊珊别回去了,在这住几天,离婚是个大事,别脑瓜子一热就做决定,好好想一想。”

“妈,你说我炒股行吗?”

“炒股?”王老太太心里一惊,她知道大姑娘是个毛干爪净穷掉了底儿的,她哪有钱炒股啊,还不是寻摸上自己那两个蹦子了?不,不行!大姑娘要见识没见识要心眼没心眼的,让她炒股,她能输个精光精,自己和老头子那点棺材本都能输光。那点棺材本儿……唉,如今儿女们个个日子不好,王老太太已经不敢指望留棺材本了,她是想把棺材本留给珊珊上大学用!那是她最疼的大外孙女上大学的钱,谁都不能给,谁都不能动!小刚和小亮不是读书的料,雯雯有父母的支持,还有北京的奶奶和姑姑,将来都能帮衬。珊珊有什么?父母不中用,乡下的那帮穷亲戚,将来不上来吸她的血就阿弥陀佛了!如今这当妈的还想动女儿上大学的钱,我拼了老命也得保住。

王老太太干笑了两声,“啥炒股呀,那都是有钱人蒙穷人钱的,你可别信那个。没看电视上演的吗?那么多赔钱了都跳楼了。咱小老百姓啊,正经找个出力气的活就可以了。”

王老太太说完赶紧走出去了,她怕大姑娘再纠缠她要炒股的钱。她不介意儿女们吃她的咔嚓她的,她也不介意给孙辈们交学费,但她不能容忍儿女们惦记她留给孙辈的钱。是,儿女们没出息,是我不会教育,如今老了还得帮衬他们过日子,是我罪有应得,我活该!这几个没出息的鬼日子再不好我不心疼,可孙辈们日子不好我心疼!尤其是我那两个懂事上进的外孙女,她们也是独生子女,是家里的小太阳,她们比多少孩子都强,她们凭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她们比谁都配过好日子!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