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珊珊表姐不一样,她高考的时候报了江南的一所师范大学,她拼命想离开北国。
而我不尽然,我爱北国,爱机械厂厂区,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更爱我姥姥家。
多年以后,当我知道有一种东西叫戏剧幻城,我就想,我那梦中时常被一片澄澈碧蓝的汪洋淹没的地方,也该是一座幻城——只有家属区。
那座幻城,该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中,涌现出不同的小门:动力车间、冶金车间、锻造车间、机修车间……那里该有许许多多的取景打卡地:贴着四大天王海报,铁转椅锈迹斑驳的平房理发厅。四处洋溢着麦香,凭票打饭的国营大食堂。弥漫着油盐酱醋烟火红尘香的小卖店。红顶黄砖俄式风情的工人俱乐部电影院……我爱那铁栏杆围成的鲜花小园和里面不大流水的喷泉假山,比我后来看到的规整呆板的英伦风情小园还有野性的活力。我爱那熊猫假山后面的厂办冰棍厂,那甜津津凉丝丝的空气能拂去所有的暑热。我爱那能买到羊羹、红皮鞋、牛仔书包和面包服的国营商店,爱那终年弥漫着五仁月饼香气的糕点厂……
对了,这座幻城里,还应该有一栋黄色的二层小楼,小楼前面是一个不大的排球场,门口是两个能钻进一个孩子的镂空铁柱子,可以玩过家家。小楼前该有两片有蝴蝶有蜻蜓有蒲公英的草稞子,小楼后还有一大片长着串串红和黑星星的草稞子,那都是我们的百草园。这栋小楼该冬暖夏凉,夏天楼道里漆黑一片,一挨近门口就冷气森森,因为这样更好玩拔橛子。那一个个幽暗的拐角,神秘的仓房,二楼的空置办公室……是我表姐拉着我的手闯过的一个又一个关隘。
这座幻城里的第一幕剧,就该发生在我的母校——机械厂子弟小学吧。大表哥和二表哥说:那里是他们的噩梦。那个政教处的日本遗孤——矮胖大眼睛的于老师每次骂他们俩,都说你们两个妹妹多好多好,多听话,多有上进心,你俩啥也不是,还天天惹祸,然后还得一人屁股蛋子上补一脚。我总会笑着说:该!他咋不揍我和表姐呢!他对我和表姐可好了,我们在他的鼓号队里,还吃过他从日本带过来的鱼肉卷。大表哥说:废话!你们那个时候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是啊,厂子弟小学的日子,就是在童话世界里。那里有浑黄一体的操场,三栋仿克里姆林宫建的高大巍峨的教学楼,二层楼那么高的军绿色铁皮滑梯,四月份芬芳浓郁的紫丁香花海,五月份热闹喜庆的粉白杏花,六月份的格桑花、可以喝蜜的串红、穿喇叭裙的夕颜,夜来幽芬的晚香玉……那里该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年轻貌美如大姐姐般的启蒙老师,又高又胖特别会说话会叫人的班长,父母都是老师的骄傲的学习委员,美丽又尖酸刻薄的文艺委员,从外校刚转来就引起全班女生青睐的体育委员,数学超级好的淘气包,家里开小卖店批发啤酒的劳动委员,体育又好打人又疼的卫生委员……每学期一次的拔河比赛,放风筝比赛,红领巾艺术节,小制作比赛,假期日记绘本……还有一年一度的大型文艺汇演……无论是期中期末考试,还是各项文体活动,我和表姐都是无限风光无限好,那个时候,我们是姥姥姥爷的荣耀,是两个表哥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我和表姐在那个幻城里一起在姥姥家房前堆雪人,大年三十晚上一起逛冰灯,一起游宫,暑假清凉的夜晚一起看电影……我们曾经一起在小花园的假山旁照相,一起在小卖店里吃冰棍,吃牛角面包……
后来,表姐考上了江南的一所师范大学,第二年,我考进了省城的工业大学,有了手机后,便经常和表姐通话聊天,了解她的近况。
“你咋那么笨,高中时挨欺负跟我说呀!我找人帮你教训那个死女生!”
“算了,你一个小姑娘,能指望你帮我出头吗?再说了,你还找人教训她,到时候学校再给你个处分,你还上不上大学了?”
我表姐本来就不算活泼开朗,高中被折磨了三年后变得内向自卑多了。可上了大学后一切都变了,脱离了大姨严厉的管束,加上做家教实现了财务自由后,表姐整个人也容光焕发起来。曾经那个不受待见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她突然成了众多男生追求的目标。用我们厂区那帮老太太的话来说:招风招风,招的都是一些浪马蝇蜂。
哦,对了我表姐刚上大学的时候,吴剑同还去看过她,给她带了些北国的美食。那个时候,吴剑同穿着一身米色呢子齐膝大衣,白色的耐克经典款旅游鞋,脖子上还系一条湖蓝底黄花条纹港巾,手里还拿着一只摩托罗拉翻盖彩屏手机,看起来特别时尚。
表姐带着他在大学校园里逛了一整天,还带他去听了专业课,跟室友们吃了饭。室友们开玩笑道:“这以后也是咱么寝室的姑爷吧?吃了这顿饭,以后都该改口了,该叫姐夫的叫姐夫,该叫妹夫的叫妹夫。”
表姐笑道:“别胡说,这是我初中同学,不是那种关系。”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吴剑同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我以为那是个女生呢!差不多一米七多一点的个子,削肩窄腰,袅袅婷婷。半长不长的碎发微微低垂,轮廓纤柔白皙的鹅蛋脸,没有半分男性的英气。细长的弯月垂眉下,是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春水桃花眼,蹙起眉头时楚楚可怜,一副未语泪欲滴的模样。车厘子色的嘴唇是天生的微笑唇,嘴角微翘,笑起来总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充满母性的包容。
怪不得表姐说他在教学楼里去厕所时把里面的男生吓得提着裤子跑出来,他去学校食堂吃个饭的工夫七八个男生过来问他要手机号,去趟校门口的超市被打扫卫生的阿姨拉着手要介绍给自家儿子,如果不是从前听表姐说起过他,我看到这个人肯定会下意识报警,把他当异装癖怪人抓起来。
吴剑同,他的确是个奇人,他就是那个人见人怕的骂大街的赵疯子的小外孙,是机械厂子弟中学建校六十年来第一个辍学的中考状元,是我表姐捡回家的干表哥,姥姥的干外孙。
姥姥说:那天是董姥姥大清早“咣咣咣”来砸门,把我姥姥吓得心脏病差点犯了,在外面哭赖赖地叫,“他王娘,赵疯子没了……”
姥姥赶紧披上衣服开门把她让进来,“啥时候的事啊?前天不还好好的吗?”
“这两天我就发现她不对劲,不咋骂大街了。前天还跟我说:他董娘,你心善,就是命不大好。我有心安慰你吧,又怕勾起我的伤心事,我这点猫尿不敢掉在你面前,怕给你添堵。”
“那就是了,前些天还跟我说:他王娘,我最羡慕你了,嘴一把手一把,是个能张罗事的明白人。我最稀罕你家珊珊和雯雯,一看到她们,就想起我自己的外孙……这个时候明白过来,怕就是回光返照啊!”
“昨儿她一天没出门,我就觉得不对劲,今天我上她家一看,人躺在床上没气了。他王娘,你知道的,咱工厂穷成这样,能给她批丧葬费吗?”
“咱工厂像她这样生了孩子就辞职的女工老多了,如果能混上个家属工吧,还能多多少少要出来点,她连个家属工都不是,我看悬呢!唉,算了,我和工会主席还有点交情,他一口一个老大姐叫着,总得卖我个面子,不能把人臭家里吧!”
就这样,在姥姥和退休办以及厂工会的轮番交涉下,赵疯子姥姥得以入土为安。谁成想一年后的一个冬天,表姐又把赵疯子的外孙子领回了家中。
那天晚上表姐去文具店里买钢笔,回来时看到姥姥家后院柴禾垛里有人在哭,把她吓得半死。可听那哭声又像个女孩子,便壮着胆子去问:“你是谁?为啥在我家后院哭。”那人抬起头来,居然叫出了表姐的名字:“郑珊?”
“你是……”表姐认出了他,小学时转去了外校,中考前几天插班回来,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状元之位的吴剑同!
“你……你为啥在这哭啊……”表姐话音未落,姥姥已经出来找她了,“珊珊,咋还不回家呢?呦,这姑娘是谁啊?”
“您是……王姥姥……”吴剑同给姥姥鞠了一躬,“谢谢您帮我姥姥料理的后事。”
“你是……赵……赵大妹子家老丫头的……”
“对,赵玉芬是我姥姥,我妈是她的小女儿。”
“哎呀!”姥姥高兴地一拍手,“以前你妈抱你来串门的时候,你穿个小格子背带裤,就在我家炕头上趴着,像年画上的刘海仙似的,谁见了谁都说比丫头还俊!来,上王姥家暖和暖和!”
姥姥把吴剑同领进家中,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待脱下他的鞋袜一检查,发现脚底板上全是茧子和血泡,有的已经化脓了。
原来,吴剑同父母离婚时,他就被他爸带走了,不许跟姥姥家的人见面。后来,他爸卖了爷爷留给他的唯一一个房子,带着后妈去外地做生意了,他就跟奶奶相依为命,祖孙俩靠爸爸每个月给的一点生活费过日子。初三那年,吴剑同知道了母亲在疯人院活活饿死,姥姥靠邻居帮忙才料理了后事,伤心得大病了一场,几天几夜高烧不退,打针吃药也不好使,就是一个劲念叨“妈妈,姥姥……”吴奶奶迷信,请了个仙儿来掐算掐算。仙儿说:是他妈妈和姥姥的魂儿有冤,死前没见着孩子,太惦记了,来作他呢!他奶奶和他爸爸一合计,干脆又把他转回机械厂子弟校了,离他妈妈和姥姥坟近些。说来也奇怪,一听说回到妈妈姥姥身边读书,吴剑同的烧渐渐退了,人也一日比一日清爽起来。但就在他中考状元的荣誉证书拿到手的第十天,他爸说家里的饭馆倒闭了,钱全赔干净了,后妈还怀了孩子,家里实在没能力供他读书了。
就这样,吴剑同成了全市,全省仅此一份因家贫而辍学的中考状元。别人背着书包走进高中的教室,他来到尹家饭店当上了服务员。
这老高丽家的饭碗可不好端。每天四点钟起床,买回来后,洗菜、配菜、剁肉、刷酱缸……到了饭口客人都上来后写菜单、端茶倒水、给厨师打下手、走菜、收银……晚上十二点多客人退去后还要打扫卫生,用碱面水屋里屋外地刷一 遍地,然后睡在饭桌上替老板家守夜……就这样才干上几天的活,16岁的吴剑同不光一脚的血泡,整个人大半条命都快没了。
“妈的!尹老大真不是个玩意儿!”姥姥给吴剑同上好药后,又拿了几床被褥和大表哥二表哥从前的衣服,外加一些生活日用品给了他,还亲自把他送回尹家饭店,跟尹老大说:“这孩子是我一个最要好的老妹妹的外孙子,跟我自己的外孙子没啥两样,尹老板多多照顾吧!”
尹老大知道姥姥在机械厂的地位,我姥姥要是想揍他,码人能码来半个厂的小年轻,只得赔笑道:“哎呦,瞧您说的,这孩子可好了,您放心,我以后肯定把他当自家孩子看待。”
从那以后,姥姥无论是炖了红烧肉,还是炸了蜂蜜大麻花,都会叫表姐给吴剑同送去,我和表姐有什么吃的用的,也会给吴剑同准备一份。当然,他也主动承包了姥姥家劈绊子、卸煤、订书架、修灯管等力所能及的老爷们儿活,喜得姥姥合不拢嘴,“我家两个孙子,没一个给我擦过一下地,洗过一只碗的,同同比我家小刚小亮都强。”
吴剑同腼腆一笑,“王姥您对我,也比我姥姥对我还好。”
“那你以后别叫王姥,跟珊珊和雯雯一样,叫姥姥。”
“哎,姥姥!”
说实话,我觉得我那向来重女轻男的姥姥没把吴剑同当孙子,是当外孙女来疼了。每次饭桌上小刚哥哥抠脚丫子放臭屁的时候,她都恨不得一筷子敲过去,“你能不能学学小同,也斯文点!你看看人家,男人的缺点都没有,男人女人的优点全都有,将来也不知道谁家姑娘命那么好,能招这么个女婿进门。”
小刚哥哥不屑道,“奶奶,你不会让珊珊或是雯雯谁嫁给这么个小二尾子吧!就他!我们小时候谁逮谁欺负的怂货!小时候打雪仗,小亮用带冰瘤子的雪块砸到他眼睛上,差点给他打瞎了。我把他从俱乐部的大台阶上推下去,摔得他哇哇吐,差点成脑震荡!”
“那你们怎么没跟我说!”姥姥当时就急了,“你们就看人家姥姥和妈妈都是疯子,诚心欺负人家!一帮损种,坏透腔了!”
“哎呀奶奶,那不是小时候的事吗?他不也没瞎没傻吗?我们哥俩没敢说,是怕你们大人赔钱呀!总之啊,那小二尾子是我们哥俩抽着后脑勺长大的。就这样的要是真成了我妹夫,你说我踹不踹他!他要是敢来缠吧珊珊和雯雯,我必揍他!”
过年的时候,姥姥亲自去尹家饭店帮吴剑同请假,叫他回来吃饭。当然,在饭店工作的吴剑同打下手也是很有一套的。他能把油饼擀得像纸一样薄,能给鱼肉去骨,炒蛤蜊和基围虾的时候从来都会把壳剃得干干净净,连红烧肉都是肥瘦分开的。
姥姥说:“小同,不用那么费事,吃的时候让他们自己扒壳就行。”
“姥姥我知道,妹妹们不爱吃费事的。”
其实是表姐不喜欢吃肥肉,也不爱吃带壳的,我还好,我不像她,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淑女风范。
吃完饭后,姥姥让两位哥哥带吴剑同去放鞭炮,没一个同意的。
“奶奶,让我们带他去,吓哭了谁哄?”
“就是啊,他那个样子敢放鞭炮吗?你还是把他留家里跟你织毛衣吧!”
“两个坏种!”姥姥瞪了他俩一眼,去厨房叫出来正在洗碗的吴剑同和表姐,掏出了五十块钱,“珊珊,你带同同和雯雯去市场上逛逛,买点自己喜欢的花炮和灯笼啥的,顺便帮姥姥盯着点那两个坏种,别到处崩炮把人家房檐炸了!”
就这样,我和表姐、吴剑同这奇怪的两男一女组合就一起出门散心了。我觉得姥姥真的跟别的老太太不一样,别的老太太家里有十六七岁的大女孩,看到同龄的大男孩都跟防贼似的,说上一句话都恨不得骂半天,姥姥还光明正大地让我们带着吴剑同玩。或者,她根本没把吴剑同当男孩看。
说实话,多年以后,我想起和表姐、吴剑同过年时一起散步的情景,心里也觉得像那年姥姥给我们买的糖葫芦一样,凉冰冰酸甜可口,沁人心脾。
那个时候的国营机械厂已经濒临破产,家属区也在荒凉中如蜗牛般的前行。旱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冲水并带洗手池的公厕。我和表姐小时候拍过照的小花园不见了,变成了一栋五层的退休办休闲楼。俱乐部电影院和舞台全荒废了,连地面也碎成了砖瓦砾。老食堂也关门了,那些白案师父们纷纷经营起了自己的包子铺。国营商店变成了驾校,国营小卖店也归个人了,变成了私人理发店。过年前我本来想去理个发的,一进去赶紧吓出来了,理发的是我幼儿园时的老师——那个高大黑胖的老太太,她会剪头发才怪呢!
那个时候的天是灰白的。那个时候的地是灰白的。那个时候的雪也是灰白的。灰白的,雾蒙蒙的,阴惨惨的,仿佛没有光明,没有前路,没有希望。但是我并不受这萧条的天气和街景的影响,因为我有挚爱我的亲人,我有疼我的姥姥姥爷,我有爸爸妈妈,有远方的奶奶和姑姑,还有我最要好的姐姐,现在还多了一个……哥哥。我拉着姐姐的手走在他们身边,姐姐比我高一点,也比我瘦一些,眉目精致而舒朗,腰身挺拔如松,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着男孩子般的英姿大气。吴剑同比姐姐要高一些,却纤细若月下寒梅,气质柔弱温婉,说话声音也酥酥软软的,蹙眉的样子总像刚被人欺负了哭过一般,眼神也清澈无辜的像个婴孩。说实话,有时候我看他的脸觉得他能是男儿身,是不是老天爷故意开的玩笑。
我们走过那一条条被白雪埋葬了尘埃的厚重街道,走过每一片少年时代吹来的凛冽寒风,走过每一缕阴霾和乌云,表姐带我们走进小时候吃过的“大华冰点店”。过年时,厂区里很少有店面开张,但是这家店是必开无疑的。我们北国因为有暖气的缘故,冷饮店是一年四季都会开的,即使外面零下二十多度,屋里也是零上二十多度,也可以吃冷饮降温。
表姐问我要不要吃从小到大我俩都喜欢吃的三色球冰糕,吴剑同说天气这么冷,你们女孩子还是喝热牛奶比较好。我刚想嘲笑他婆婆妈妈,表姐却同意了,“好,阿姨,麻烦给我们上三份蛋糕,三杯热牛奶。”
表姐向来不是个健谈的,从小到大也只在我面前有话,跟两个哥哥都没啥话好说,但是在吴剑同面前却也能笑语连珠说个不停。表姐说,自从那个校霸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下去后,她的日子好多了。她终于也交到了一个好朋友,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那女生家庭条件好,父母是做生意的,天生自带一种小富人家孩子的松弛感,人也爽朗大气。
表姐说:“那个星期天我去学校自习的时候,看到了我们班学习委员也来教室自习。她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坐在那儿刷数学题了,然后又拿过一道题和我探讨了一番。我俩一起做完那道题后,她说:郑珊,我想吃烤饼了,你吃不吃?我去门外买两个。我说:好,我跟你一起去吧。就这样,她请我吃了个烤饼。然后,我俩就坐在一起学习了。我头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学习方式,边看书边讨论边吃东西,真的很有意思。那天,她请我吃了烤饼、烤串,还给我买了一瓶可乐。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朋友。后来,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前几天她还邀请我去她家住,我俩彻夜长谈,聊了很多呢。”
“你们都聊了啥呢?”
“啥都聊。她跟我说:郑珊,你这个人其实真的很好相处呢。我说:是啊。不过,如果是以前,我是不会跟你讲话的。因为我觉得你那么好的女生,我不配和你说话。她说:你要是真的不和我说话,我只能觉得是你看不起我……”
那个春节,大人们不怎么管束我们,因为姥姥发了话:高二这个春节后,她们没有暑假,没有寒假,要一直挣命挣到高考之后。所以不许管着她们,让她们轻松一下。吴剑同也因为尹老大回家探亲,饭馆停业,得以跟我们一起过个欢乐祥和的春节。
那个春节,我们几乎去“大华冰点店”吃过甜品:有的奶油冰治,有蔬菜汉堡,还有冰花露。表姐还带我们去了市中心的地下商城,那里有莲花形的银色怀表,有晶莹剔透的椰树型摆件,有鱼骨造型的发圈。虽然我们没钱买,但看看总是高兴的。
我知道,小刚哥哥只是嘴头子上虎,他不敢真找吴剑同麻烦,我们家第一个找吴剑同麻烦的是我大姨。她那天下班后看到表姐把一本高中数学练习册拿给吴剑同,就炸开了庙:“你不回家,在这拉拉扯扯地干啥呢?”
吴剑同抢先说:“大姨,我让郑珊帮我在一中门口的书店买本练习册。”
“你买练习册?你都没读高中的人,你要练习册有啥用?”大姨瞪了他一眼,把表姐拉回家,饭桌上还喋喋不休地骂,“他个没读高中的人,要练习册有啥用?你挺大姑娘跟半大小子在咱家后院拉拉扯扯拍拍打打的干啥呢?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姥姥看不下去了,“你行了吧你!珊珊怎么了?是我说的让她有空的时候辅导一下同同。同同那孩子那么聪明,上几年班攒几年钱,还是得去上大学。”
“妈!”大姨生气道,“家里有个大姑娘,你还往家里招半大小子干啥!你知不知道这街坊邻居都怎么讲究珊珊!”
“谁敢讲究!”姥姥也瞪圆了眼睛,“谁敢讲究我把他牙掰下来!咱家珊珊又聪明又漂亮,谁讲究是他们嫉妒,眼红!”
“你以后让那小二尾子少上咱家来!家里有个大姑娘,这男生女生的少往一块凑合!他要是下次敢来,我亲自撵他!”
“你敢!”姥姥难得地摔了筷子,“那孩子没妈没姥姥,奶奶又老又不中用,爸爸又是个撒手不管不着调的,我看在赵疯子面子上多照看了他点怎么了?就你心那么脏!”
“我是为珊珊好!”大姨直着脖颈子跟姥姥喊起来了,“街坊邻居都怎么议论你,我都没脸说,他们说知道的是你看在赵疯子面子上照看那小二尾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珊珊招童养姑爷呢!”
“你可给我闭死你那臭嘴吧!”姥姥指着大姨脸怒不可遏地骂道,“别人糟践你姑娘你不说去骂他,你还把那糟践人的话往家里带!珊珊怎么了?珊珊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用得着他们背后放屁!”
“妈你怎么不明白呀!我是为珊珊好,珊珊快高考了,我得让她安安稳稳地上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别跟她那死爹一个样,随老郑家那瘪犊子根!”
“她那死爹是你自己找的,随老郑家瘪犊子根也不是珊珊要随的!你一天少自己日子过得不好找孩子撒气!”姥姥威严地斥责道,“我发现你一天离个婚离得精神都不正常了,天天有事没事呲哒孩子,一天不骂两句闲着嘴难受。珊珊是你生的,她指着你吃饭,她得受着你的。我和你爸这么大岁数,一天还得跟你个王八犊子提心吊胆的。实在不行你搬出去吧,搬集体宿舍去住,珊珊给我留下,我和你爸伺候!”
大姨低着头不敢出声了,姥姥下了最后通牒,“告诉你啊,这是你最后一次当着我面在饭桌子上骂珊珊,再有一次,你要么搬走,要么到乡下跟你二哥喂猪去!”
其实,大姨不知道的是,表姐为啥上了高二后再也没有低血糖晕倒过,那是吴剑同每天早早地在饭店门口等她,给她递上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或一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补起来的。有的时候还往她书包里塞一袋饼干和一把花生米,“生花生补血养胃,上晚自习时饿了吃。”
“谢谢,那我给你钱吧。”
“你要给我钱?那让我先把咱姥给的东西还回去,我再收你的钱。”
“可是你老板发现了,扣你工资咋办?”
“没事,这是昨天配菜剩下的,老板本来也不打算要的。”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班老师把那个天使撵回家反省了,她的小团体也瓦解了。”
“看来董长江还真帮了忙。”吴剑同笑道,“我就说你那么优秀,你们班主任一定是喜欢的,她会帮你的。”
“你还真找董长江了?”
“他当时跟着父母吃下毒饺子后,虽然救了回来,但视力受损,也影响了成绩。父母去世后,他一直跟着董奶奶生活,初中毕业后去一个家庭作坊里帮人包沙发,还去过养鸡场杀鸡,鱼场包装冷鲜鱼肉,现在看电子游戏厅呢。钱挣了多少不知道,倒是认识了一些人。咱们都是一个厂区的,还能被几个外面的欺负了?要说那几个女生也是纸老虎,被他带着几个人吓唬了一顿,就都跟那女校霸绝交了。”
“你还说呢!”表姐嗔道,“现在都知道我认识董长江,全班的人都开始巴结上我了,搞得我现在成了校霸一样。”
“他们不是巴结你,是真心喜欢你,愿意和你做朋友。以前是怕那个女校霸,现在女校霸掀不起风浪了,他们自然敢亲近你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喜欢我,愿意和我做朋友呢?连我妈妈都天天骂我,我爸又不管我。”
“你妈妈是被那些怨气蒙蔽了眼睛,不曾好好地看过你。每个肯好好看你一眼的人都会喜欢你,爱你,爱到刻骨铭心。”
16岁是灿烂的花季,17岁是泥泞的雨季。校园小团伙覆灭后,表姐的雨季终于结束了。节假日我和她、吴剑同相聚的时候,她也会跟我们分享班级的趣事:
他们班有个男生,人称“老贱人”,有着严重的厌女症。平时谁约他爬山他都会问:“有女生吗?有女生我可不去呦!”因为班里不少人骂过他,他扬言高考结束后开展报复行动,全班骂过他的都得死。
表姐的朋友学习委员最近看了《流星花园》后,喜欢上了f4。每天都拉着表姐去学校门口的小卖店买f4的海报,她特别喜欢言承旭和周渝民,现在用的所有本子封面都是这两个大帅哥。她还张罗让她父母给她买个f4做代言的手机。
高二开始,一中每天下午第二节课是研究型学习课堂,全年级的学生随机选自己想学的内容。表姐选的是《红楼梦》专题研究和英文名著赏析。《红楼梦》她小学时就看过,如今再看起来更是颇有心得,恨不得化身为海棠诗社的千金小姐们,摆脱这些繁难的高中课程,天天吟诗作对。我曾经在她的语文书中书签上看到她用标准的正楷题写的一首诗:北国有佳丽,幽居黑水滨。雌雄何所辨,渡世若观音。蹙额万古愁,展颜万古春。抬眸望星月,瀚海羞太真。容光绝盛世,霓裳簇美人。倾国逢乱世,长歌苎萝村。拜月凤仪亭,江海托余生。和亲赴朔漠,青冢向黄昏。檀口咽冰醴,晶唇绽樱颗。一颦夺三魂,一笑荡七魄。清风抚玄鬓,胸酥一痕雪。娥眉罥晓月,目凝桃花水。冰肌透洁骨,粉黛束纤腰。端赖佩鸣玉,袅娜胜玉娇。温恭君子志,柔嘉淑女身。不为浮名累,神怡自冰心。懒共俗人语,清逸独出尘。空谷听绝唱,逍遥满乾坤。
说实话,我有点看不懂。雌雄何所辨?谁呢?当我问起她这首诗时,她吓得如临大敌,拉过我好一顿央求威吓:“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姥姥和你大姨,要不我就死定了!”
我有点明白了,“不会吧,姥姥不是说过不许大姨骂你了吗?”
“咱姥只是说过不许再饭桌上骂我,不包括别的时候她不骂我呀!”
说实话,每次我去姥姥家找表姐学习的时候,我都暗自感叹她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不是骂表姐,是不欢迎我去在那指桑骂槐,借着骂表姐好把我骂走。
我进表姐的房间换拖鞋时,大姨发现了我妈给我买的新鞋,“雯雯,你现在穿多大码的鞋呢?”
“36码。”
“才36码,这么小啊!你看看人家雯雯,那人长得秀气脚也小!你再看看你,38码的鞋,有几个女孩子长38码的死大脚丫子!跟你那死爹一个样!”
表姐吃饭用筷子向来是手离筷子头远,姥姥感慨道:“珊珊用筷子为啥手总离筷子头远呢?人家说,手离筷子头远,长大后离家远。”
大姨说:“她这是随根,她爸就这么拿筷子,跟那死爹一个样!”
吃完饭后,表姐帮姥姥收衣服,不小心把铁的晾衣架和竹晾衣架放一块了,大姨又暴跳如雷,“你是不是傻!那铁的和竹的能晾一起吗?”我见状赶紧说:“晾衣架是我放的,跟表姐没关系。”
我喝水的时候,放杯子的声音大了些,在外屋烧火的大姨神经敏感地喝道:“郑珊你弄那么大声干啥,你要死呀你!”我赶紧说:“大姨,是我放的杯子。”正睡午觉的姥姥被吵醒了,翻身骂道:“孩子喝个水你也骂,我看是你要死!王八犊子!”
后来,表姐终于爆发了,曾经在一个中午被大姨骂得摔了碗筷离家出走了,姥姥赶紧做了一份蛋炒饭让吴剑同骑着自行车送到一中去。表姐不肯吃,让他把蛋炒饭带回家。
“郑珊你别这样,这不是大姨做的,这是姥姥做的。姥姥已经骂过大姨了,你就别生气了行吗?”
表姐哭道,“你说她是不是更年期呀,整天不是说我考不上大学,就是说我找不到工作,再不就咒我睡大道上捡垃圾。她这么恨我,干嘛要生我呢?我看她就是疯了,比赵疯子还疯!”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