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文学院的军训汇演还是照常参加了，据说旗手还是只选了那是世界史班的可怕女生，她带领着方阵走出来时自己还扭了脚踝，气得主席台上的教官头儿差点扔话筒。这群教官走的时候别的系不知道，大一中国史班特意自己搞了个欢送仪式，周达利带头在班里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高……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教官走了，军训照拍过了，紧张却自由度大的学习生活就正式开始了。我看了看秦安的课表，整个大一上学期一共有十一门必修课要学：先秦史、两汉史、《史记》与《汉书》文献研读、大学英语、计算机编程与网络维护、大学语文、大学体育、马克思哲学、中国古代军事史研究、中国古代宗教研究、公文写作。课业量虽然不像理工科生大一开始一天14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那么繁重，但也着实不轻。难怪H大历史专业流传着这样的口号：“一天两到三节课，一节更比六节强。上课听故事，下课忘精光，一写论文就抓狂，珍爱生命啃书忙。考试题目出其不意，考前老师猛灌鸡汤。千年历史一张卷，人间正道是沧桑。”

秦安又恢复了高三时的作息时间：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跑步背单词，中午十五分钟吃完饭后就一头埋在图书馆社会科学阅览室里看书做研究，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再利用十五分钟吃晚饭，然后要赶紧到图书馆五楼的考研自习室里占座温书，把今天老师教的所有内容背诵并默写下来。因为历史人文学院的教授是全校出了名的严格，每一堂课的前二十分钟都是对上一节课的巩固测验，列入平时成绩里，一旦不及格，就离期末挂科不远了。而且除此以外，他还要有中国古代官制史和东北亚发展史两门线上慕课要学够五百分钟，还要提交论文和参加考试，这些课程别的学生都是丢给挂机软件去学或找枪手帮忙写论文，只有秦安这个傻瓜蛋还真的连双休日都安排得满满的一头扎进故纸堆里，他说要像我一样，争取拿到双学位，还要去考研，读博。

就这样，我和秦安过上了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几乎见不着面的生活。每天他走的时候我还没起床，我都睡着了他还没回来。看着他日益消瘦憔悴不堪的样子，我不禁怀疑，究竟是他读了个假大学，还是我读了个假大学？大学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歌舞升平活力无限地去疯，去野，去打游戏包夜泡吧，去逃一次课，挂一次科，去谈一次不考虑房子车子票子的恋爱，去和朋友们到大排档喝啤酒撸串，去KTV鬼哭狼嚎地释放荷尔蒙……青春怎么过都会后悔，都会腐朽，但不折腾的人生，还叫人生吗？

国庆长假时，店里的姑娘们有两个请了假要回老家探亲，我忙不过来，便贴出告示招聘短期工，没想到第一个来应征的居然是他们中国史班的富二代新晋班长周达利。

“达利？假期你不回家吗？”

“嗨，没什么好回的。回去第一天我爸我妈看我还挺亲的，第二天就开始烦我了，第三天就问你什么时候走啊，第四天恨不得把我连人带行李卷一起丢出门去。我啊，索性寒假时再回去，我发现啊父母和孩子也是距离产生美。”

说得太对了，我上大学寒暑假放假时母上大人平时对我也是百般吐槽花样嫌弃，“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整天熬夜，再熬头发就得像谢广坤似的……没事出去溜达溜达啊，整天在沙发上趴窝，那沙发都让你躺出坑了，那天我一坐下忽悠一下子，跟摇篮似的……从来不知道帮我干点儿活，家里盆朝天碗朝地的看不着啊，长眼睛管喘气的……”

“对啦姐姐，秦安这几天忙什么呢？怎么总看不着他呢？”

“嗯？他没去上课吗？”

“上课是会去的，都是坐在教室最后，上完课就走，根本看不着人。这不昨天我组织全班同学一起去食堂包饺子，他也没来。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做家教呢，还让我帮他留几个尝尝鲜。可是到晚上饺子都快馊了，这小子还处于失联之中。他现在整天都忙啥呢？他最近是不是很缺钱？”

“缺钱？应该不会吧。”母上大人每个月固定打1500块钱到他的卡上，还额外打赏我500块钱给他买衣服补贴他零花钱，而且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他没钱就管阿宝姐姐要，一定不能苦着自己。他的学费什么的也按时缴了，没办理学费缓交啊，怎么会缺钱呢？

“那天我在食堂里看到他只吃米饭，连炒菜没点一个，就让我过来跟我一起吃。他不肯，只说食堂的菜油腻吃不下。后来有几次我发现他更是离谱，好嘛，早饭就喝了半碗粥，中午不吃饭，喝几口水就饱了，晚饭的时候买了两个馒头和一包榨菜拿到自习室吃，结果馒头只吃了一个，榨菜吃了一半就不吃了，说留着夜里肚子饿再吃……姐姐，他再这样非垮了不可，所以我今天也想过来问问你，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有的话就跟我说啊，都是好哥们儿，别客气……”

早上半碗粥，中午喝水，晚上吃一个馒头就榨菜，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合着整天靠光合作用活着呗？怪我怪我，整天瞎忙，也忘了问他钱还够不够花！可是这也不至于啊，这傻小子别是陷进什么校园高利贷里让人骗了吧？不行不行，我得问问他！

国庆之夜，处处彩灯高悬流光溢彩。真个是：绿瓦金楼，亭绽碧莲。长街流珠，秋江傅粉，幻彩翩跹。紫气云霞，飞星如雨，蓝桥迓仙。好一个物丰人杰地灵韵，最忆盛世不夜天。但此时的我已经困到拼了命也阻止不了上眼皮和下眼皮的亲密接触，还得靠喝咖啡和浓茶来保持清醒，因为我今天一定要把这个不省心的熊孩子到底有什么内幕给深挖出来。

刚打了夜里十一点的钟声，我听到楼下大门响，知道秦安终于给我死回来了，气也就消了一半。当我看到他满头满脸不是灰就是土，身上那件咔叽布工作服已经破烂得当抹布都不嫌不吸水，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样子时，所有的怒火都荡然无存了。我赶紧跑下去扶他，他却轻轻推开我，“姐姐，我身上太脏了。”

“你这是……去建筑工地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盯着他。可他没有看我，只是默默他换下了衣服放进洗衣盆里，刚想接水，被我一把抢过来丢进垃圾桶里。

“姐姐，你听我说。”他讷讷地垂下头，拉着我的手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解释道，“现在建筑工地很难招来人，一天三百块钱都没人愿意干，包工头只能把工资涨到一天三百五，我一个星期有两天假期，一周就能赚七百块钱，那一个月就能挣两千多了。我能自食其力，阿姨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

“哼哼，”我从被气歪了的鼻子里冷笑道，“你每天吃得都没有鸟多，我看两千块钱也用不了，有个两百都够了。”

“两百……也好……”他把头埋到胸前，小声嘀咕着，“两百可以付房租，还可以攒下来给妈妈……”

“房租？谁要你房租了！”我彻底被他激怒了，抡起一个沙发垫对着他头“砰”地使劲砸了下去，这混小子气得我眼泪都快迸出来啦！“你跟我提房租？啊！你跟我提房租！”我用我平生都没使过的最大声音冲他脸红脖子粗地嚷起来，声音大得我自己都作呕。“那秦叔叔救了我爸爸，救了我们一家，我是不是要还命！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妈拿你当亲儿子看，我拿你当亲弟弟看，你干嘛要这样左一出右一出地伤害自己，故意让我们难过是不是？让我们永远背着害死秦叔叔，害你还没出生就成了孤儿的罪孽是不是！”

“没有没有，姐姐！”他也激动起来，双手按着我的肩膀痛心疾首地逼视着我，炽热如焰的睛光瞬间就灼痛了我的肺腑，“我……我只是不想……不想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着你们……我也满了十八周岁，我不是孩子了……”

“你不是孩子是什么？你才读大一，难道你是大人？大人能办你这么幼稚的事？”我冷冷地刺了他一眼，“一个成熟的人应该趁此机会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放在读书上，然后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而不是像你这样明明有人伸出援手偏要推开，宁可在阴晦的谷底里沉溺，折磨自己，伤害他人！”

他被我一番犀利逆耳的忠言打击地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颓败地瘫倒在沙发上半晌不语，时间在我们俩冷冷的对峙中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去，他终于又一次开口道歉：“姐姐，对不起。”

“你还敢去工地不了？”

“不敢了。”

“你道过那么多次歉，哪次也没有真心悔过，不行，今天必须罚你一顿狠的！”我咬牙切齿地四下转磨来找能作为凶器的东西，这才发现家里没有什么趁手的家物什。而秦安倒也真是老实，不跑也不躲，只会在沙发上抱着头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看就是挨打挨得多熟极流顺了，他放软了声音哀求着：“姐姐我错了……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饶了你是不可能的，但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来打他，只能用自己的手板子了。我一把将他推到在沙发上，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压在他大腿上，右手按住他还想挣扎扭动的腰，才发现他的腰居然柔软纤细得不盈一握，左手高高扬起，对着他的屁股火烧火燎地就是一巴掌。“啊！”他低低地闷呼一声，脖子高高地扬起来，一派痛楚不堪的样子，连忙用抱枕蒙在了头上，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的丑态。

“叫什么叫！屁股上一点肉都没有，全是骨头，我还没说震得我手疼，你倒先喊上疼了！”我虽然震得整个小臂都酸麻得没了力气，嘴上还是不肯放过他，边打边逼他承认错误，“还敢不敢不好好吃饭了？还敢不敢每顿饭只吃稀粥和米饭了？还敢不敢去建筑工地干活了？那又是钢筋又是脚手架的，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不知道建筑工地上每年多少摔残摔死的？每年的律师事务所接的劳动仲裁大多数都来自建筑工地？你以为那些钱好挣啊？包工头子一压工资就压一年的，你还想他能一个月给你一结算，做梦吧你……”

秦安一开始还像条被捆绑住了蛇似的勉强挣扎扭动几下，但后来呼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就彻底瘫在那里听之任之了，他用抱枕死死蒙住头，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闷窒息了。

“喂，喂，安安，安安，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我有点害怕了，我是想教训他，没想弄死他啊。我扯掉了他的抱枕，却看到他温柔沉静如湖水般的笑容。

“小屁孩，想吓死我啊！”我一指头戳在他眉心上，“刚才打你疼不疼？”

“疼死了，姐姐要不要给我揉揉？”他凑过来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含笑带羞地凝睇着我，他的呼吸滚烫又急促，让我的心也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一样。我连忙推开他，拿出手机转了五百块钱给他，“不够再朝我要，我告诉你哦，我可在你们班里安了眼线了。再不好好吃饭打烂你屁股！”

他这次终于没犯别扭，老老实实地接收了，然后转身去医药箱里拿出一瓶红花油，细细地搽在我手上，边搽边轻轻地揉搓着，“还说我幼稚呢，你不也幼稚。明知道我身上全是骨头，还用手打，不怕自己手疼吗？记住了，下回想打我就用衣架子、拖鞋、跳绳，打上半个小时都不费力。”

“还有你这样的人！教别人怎么打你？你是受虐狂啊！”我冲他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头笑笑，又不再说话了，似乎把自己沉浸在什么思绪之中。“我明天还是得去一趟工地，总要拿回来今天的工资啊。”

“他们会给你才怪呢！你别管了，我替你去要回来。”

他沉思了片刻，“好吧，最近功课也挺紧张的，先秦史的教授让我们做关于中国古代青铜酒器和祭器的论文，规定字数是六千字，还得有文章摘要、关键词、主题词，以及资料来源出处，而且要中文和英文各一份。因为是我们的第一篇论文，教授就让我们自由分组来做，我明天要去图书馆查很多很多资料的。”

“那你跟谁一个组啊？”

“达利他们宿舍的四个人都跟我一个组。”

“你们分好任务了没有？谁查哪一朝代的什么的？”

“嗯？还要分任务吗？”

“当然了！拜托，那么多内容呢，你一个人怎么做得完！”

“可是我看达利他们宿舍的人好像都挺忙似的……”

“他们忙你不忙啊！傻瓜，大一有什么忙的，又没进学生会天天统计综合测评查寝室，又没有开始报选修课辅修课，他们就是瞧准了你心软好摆布才抢着跟你一组的。”

“可是，达利那个人挺好的，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秦安谨慎小心地向我提出不同意见，“他是当了班长，事情多，才没有时间写论文的。”

“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也无可厚非。很多人，很多事，你只有长大才会明白。其实姐姐虽然长这么大了，对这个世界还是看不明白，而且，越看越糊涂。”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