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秦安一起驱车回到了静好时光,一路上我没理他,他也没开口解释。下车后他把那些郁金香提到店里,重新扦插摆放好,那一朵朵精巧艳丽的酒杯形状的花气味芳香酷烈,似乎百里都能闻到,令人悦目怡心,乐而制怒。
“姐姐,你看我插得好不好?”秦安没话找话地把插好的花篮提到我面前,露出了婴儿般懵懂无辜的笑容,“姐姐,你看看呀,如果我插得好,姐姐夸夸我好不好?”
“还夸你呢!夸个屁!”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恨铁不成钢地气道,“这人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特别可怕的女生?你怎么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你会保护好自己,那女生那么骂你,欺负你,为什么你不还嘴?”
“可是,她是女生嘛,我怎么还嘴?难道要我跟她对骂?”秦安委屈不已地揉揉头上被我打过的地方,“那也太没风度了吧?”
“那你可以跟她讲道理啊?你不赴她的约是因为对她没感觉,跟给不给面子没关系的。”
秦安苦笑着摇摇头,“我拒绝了她那么多次,她还要来纠缠,我也没有办法。”
“她今天疯了似的动手打你,过几天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更吓人的。安安,拜托你拿出点魄力来,跟她大大方方地说明白,说你不喜欢她,说你不喜欢她这么纠缠你,如果她再这样,你会对她不客气。”
“可是,可是这样,这样说得这么直白是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毕竟都是同学,”秦安优柔寡断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而且那女生特别恐怖,上次差点跟达利动手……”
“什么?她连周达利都敢打?”
“其实,她在刚军训的时候就不知为什么,整天盯着达利找麻烦,训练时也盯着,去食堂吃饭还故意挤到达利身边排队,听讲座时也挤到达利身边,她旁边的女生还笑嘻嘻地把她往达利身上推。达利几次都跟我说烦死她了,长得贼眉鼠眼跟个男人戴个假发套似的,还那么花痴,要不是看在她是女生的份上,早就动手教训她了。后来那女生给了达利一张爱心卡片,上面不知道写了些什么,被达利撕了个粉碎,那天训练教官刚说了解散,达利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给了她,还说:同学,请你记住,不要再痴心妄想!”
“什么!周达利这么办事!”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吃惊还是该笑,这年轻人,真是不讲武德啊!“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不再盯着达利了,而是……”秦安满脸通红地停了下来,我一猜就知道,“而是转为骚扰你了是不是?”
“也……也不能算骚扰吧……”秦安微皱着眉头,脸都快红得滴血了,“她……她其实就是……就是……开玩笑吧……”
我装作很霸气的样子一把揪过秦安的领子,目光炯炯地佯怒地逼问他,“说,有没有被那色女占便宜?”其实揪一个整整比自己高二十多公分的人有多么吃力谁都能想象到,他倒是很配合地屈下了膝,为的是让我能揪得更顺手一些,“那回我们班上轮滑课,她带着几个女生过来了,我本来就第一次穿轮滑鞋,站都站不稳。她还总冲大呼小叫地冲我滑过来,害得我跌倒,又趁扶我的时候……对我……”
“对你动手动脚了是吗?”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心里开始泛起了怒意,知道老魏那厮敢做不敢当的“移情别追”后我一点儿也不生气,但是知道有人对秦安做那样的事我真是恨不得冲到他学校去跟那女生薅着头发大挠一架,“她究竟做什么了?快说!有没有猥亵你!”
“没有没有!”秦安慌忙女娲补天地解释道,“她就是在扶我的时候,还……还……摸了我的……背……”
“就光是摸你的背?还摸了哪里?老实交代!”
“真的,真的没有了!”这小羊羔的眼泪都快不争气地落下来了,“姐姐,我和她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她干嘛要这么欺负我。我……我又不是女生,看到别人冲过来可以尖叫,她把我吓得站不稳,我又不能吭声,她要动手动脚,我也不能说什么,我要是叫的话别人只会嘲笑我……我只能忍……”
“哼!还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女生!”我气得牙都快咬碎了,穿上外套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走,“我现在就去你们系办公室,把这件事跟你们辅导员说,让他评评理,这哪是大学女生,完全是女流氓嘛!”
“姐姐,”秦安扑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腰,“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去,”软软地劝慰恳求,天鹅绒般温顺柔滑的头发在我的颈窝里蹭了蹭,似撒娇的小宠物般,“你要是真去了,我就彻底在系里没脸待了。何况,达利那天已经帮我解决了。”
“解决了?”我没有动,任他抱着,因为我发现自己也没有动一下的余地,“他怎么解决的?”
“他领着班里的一大帮男同学呼啸着滑过来,就把那些女生吓跑了。他还带人到处追着她们跑,把那些女生逼得离开了轮滑场。姐姐,达利真的厉害,我要是有他一半就好了,我这是没用,我舅舅总骂我是废物,看来是没错。姐姐,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行吗?”秦安对着我耳边低声的呢喃细语,热乎乎的气息如潺湲不断的暖流,逼得像打摆子似的一阵冷一阵热,心跳得像擂鼓战金山一般,忙推开了他。“安安,今天的事我必须要解决,现在我是你的家长,遇到这样的事我如果坐视不理,就是对你不负责任。你说不惊动老师也行,那我也要把那女生单独约出来谈谈,让她以后不要骚扰你。我是为你好,我今天怎么处理这件事的,你在旁边学一下,等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就可以不用姐姐去帮你,你自己也能处理了。”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件事你让我自己处理行吗?”
“自己处理,你能处理什么!”我心中压抑了半天的怒火“腾”地一下被彻底点燃了,“你除了会忍让妥协你还能干什么!你那就是绥靖,姑息养奸!”我越说越气,气得面似火烧,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气得肚子都快爆炸了。我抓住他的双臂用力地摇撼着,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究竟使了多大的力气,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秦安,你凭良心说,你自己会处理?你要是会处理这些事就不会整个中学都被霸凌,就不会上了大学还不敢住宿舍!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大的人了除了读书还会干什么!哪个男孩像你这样!窝窝囊囊的没一点儿刚性!你知不知道在人际关系这门学问上你已经比同龄人落下了很多了,你看看你读了十几年的书身边有一个朋友吗?有一个人跟你关系好吗?你总是这个样子有谁会瞧得起你呢!秦安,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还有这优异的成绩支撑的,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的智商可能很高,但是你的情商,都不会超过六十分!”
我愤怒地将他随手一推,看也不看一眼地摔门而去,驾上我心爱的“小宝马”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奔驰着,满心满脑的都是自己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的懊恼。“熊孩子败家孩子臭孩子真是烂狗肉上不了席面的货!枉我这么长时间悉心照料多番教诲,一个大男孩怎么就没出息成这样?这走上社会后得被人欺负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你当全世界的人都像我这么怜香惜玉呢!我替你出头你还拦着我,不知好歹!下回懒得管你,挨欺负也活该!”
我把车停到H大门口,跟门卫说明了来意就气冲冲地往历史人文学院的办公室那边走,走得几乎要飞起来。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气,那橙子女色狼是什么东西!欺负我们家孩子!他们那些领导老师要是不严厉处分她,我就……我就……举个大横条幅站到他们楼底静坐示威,条幅上的字我都想好了:血债血偿!
可是我刚走进人文综合教学楼门口,就看见红色显示屏上面闪烁着一行大快人心的巨型字符:历史人文学院大一世界史班张某某因无故辱骂殴打同学,毁坏公物,被校某社团开除,并责令赔偿所有费用。现学院予以其延迟一年毕业,扣发一年学士学位证处分,以儆效尤。
这……这都哪跟哪啊?合着我这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替我们家那傻弟弟讨个公道,就讨个寂寞呗?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那个正在里面痛哭流涕的女生,正茫然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时,周达利带着几个人抱着一大堆瓷瓶子乘坐电梯上来,一看见我就大声地吆喝着:“阿宝姐姐,你今天开车来了没有?这是陶瓷社团给秦安的慰问品,我替他领了,正要给你送去呢。”
“慰问品?这是怎么回事?”我更懵了,“达利,这今天究竟什么情况啊?”
周达利把我拉到一边来,“中国史班的张晓冰觊觎老秦的美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只有老秦那好脾气才能忍到现在,换作别人女生也动手了。她那天在社团展示会上发了一通飙以后,整个陶瓷社团都在微信群里提出要她退社,说她不退自己也不来了。只有老秦说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还主动要求承担损失。但是这件事已经闹得全校尽知,那天在外面巡查的还有大校长和市电视台的记者呢。本来还指着这个露脸呢,好嘛,现在丢人现眼现大发了。”
“哦,”我明白过来了,难怪秦安那天无论对方怎么侮辱都不做任何反抗,原来是忍辱负重等着对方栽个大跟头呢。这是不是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看来这小子没白学一次历史啊!
“张晓冰跟我们班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仗着自己在舍务部当部员,恨不得一天查八回寝室,还往我们宿舍地上扔纸,找机会扣我们综合测评分。不过,我们也反整过她,利用无人机往她们宿舍的阳台上扔点不明爬行物什么的。秦安还提醒我们:对付别人最高明之处不是让他受苦,而是让他有苦说不出,受了切肤之痛,还要反过来感谢你。如果这次出招虽然让他吃了亏,却激起了他人的报复心,那就不算成功。”
哼!他?他还能说出这些话来?我还真不相信!不过,得了一批做工还算精良的瓷器,我今年冬天的素心腊梅和金盏银台水仙算是能大赚一笔啦!
我横冲直撞地来,一身轻松地去,一路摇下车窗跟着音响白日放歌:“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人哪……”惹得众新老司机遥遥侧目。可回到店里我终于意识到今天尴尬到事态严重了——我刚才口不择言地说了些什么啊!我怎么能对秦安说那些诛心之论呢!他的脆弱是谁造成的?如果不是秦叔叔当年的舍生相救,那么幼失怙恃惨遭欺凌的就是我了。今天的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他?他已经够可怜了,而他最信任依赖的姐姐,居然在他已经流血不止的伤口上还要再剜上两刀,我为什么那么不懂得同情,不懂得体谅呢?
当我走上二楼时,看见安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墙角处,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嵌进去。我过去拉了一下他,他轻轻甩开我不肯动,我使劲拉他,他就更用力地和我较劲,还是不肯动。我懊恼不已地拍拍他的背,“安安,安安,”见他还是不理我,我只能放低姿态软下声音来,“安安,真不打算理姐姐了?”
“我在罚站呢。”他的声音里倒是没有一丝怒气。
“罚站,罚什么站?”
“我今天惹姐姐生气了,现在面壁思过。”他又往里面蹭了几下,“如果没反省好,就索性一头撞死,也好过整天窝窝囊囊的碍人的眼。”
“好了,”我怯怯地拉住他一只手,见他没有甩开,就用两只手握着,“是姐姐不好,不该说那么狠的话骂你。我今天去了你们学校,知道了那个女色棍已经挨了很重的处分。我知道,我们安安虽然个性温柔,却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见他还是无动于衷,我索性甩开他,站到另一个墙角去,“你还是要面壁思过是吧,那我也思过。”
我站到了墙角处,静静地反思着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如果秦安跟那个女生当场对骂甚至动手,那后果肯定比现在糟糕一万倍。那是个来大学里混日子追帅哥的不学无术分子,而秦安却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好青年。周达利今天对我说:教两汉史的李教授已经让秦安去他的私人藏书馆帮他一起翻译校对古文了,他说秦安翻译历史要籍的水平已经超过了很多硕士研究生。秦安以后还要考研、读博,进中科院,一定要爱护羽毛,怎么能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呢……
我正胡思乱想着,根本不知道身后什么时候窜来一只巨型冷白皮大耗子,悄咪咪地就双手环住了我的腰,一颗毛茸茸的头趴在我肩上蹭得我浑身痒得发颤,“姐姐,我站累了。”
“站累了就去休息啊。”
“姐姐陪我去。”
“自己家还不认识啊!又不是第一天来的,还要我领你!”虽然我早看出他有圈地自萌的属性,可现在也没心情陪他撒娇,就推了推他的头,“好了,蹭得我痒死了!”可是根本推不开,他整个人就像个大铠甲似的紧紧地箍在了我身上,声音也暗哑了下来,隐隐还带着哭腔,“姐姐,我那么失败,那么差劲,情商那么低,你还要我吗?”
“安安,”我转过身来反手回抱着他,摸着他头安慰道,“你不失败,不差劲,情商也不低,姐姐是一时生气才乱说的。而且,从前的事不是你的错,是我们不好,把你找回来太晚了。”
“姐姐,如果我不姓秦,不是爸爸的儿子,你会喜欢我这样一个人吗?”
秦安突如其来抛出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我该怎么回答他?这真是一道送命题啊!我承认我喜欢这个孩子,对他有满满的怜惜之情。他与我来说,是那么的亲切,亲切得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如同胞姐弟一般。可我对于他,只有手足之情,没有男女之爱。我心目中的恋人,该是个俯仰无愧傲世乾坤的大男人,让我崇拜,让我欣赏,让我尊敬,让我依赖。而我,也能得到他的崇拜、欣赏、尊敬、依赖,我们如马克思和燕妮,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般,是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共谱一段人生佳话。
“安安,姐姐当然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秦叔叔的儿子,而是因为你就是你。姐姐喜欢你的优点,也喜欢你的不足。你相信姐姐,好吗?”说真的,我真不敢看他的眼睛,说这话时,我自己都亏心。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