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期末考试几天考一门,战线拉得又长又远,虽说让人等得有些心焦,却也给平时就不怎么用功的文科生们以足够的时间来突击背书。这几天是游手好闲的他们最勤奋的日子,熄灯了走廊里也挤满了穿着睡衣背书的人,不知道临阵磨枪的他们,是不是不快也光?
但是,让我奇怪的是,平时埋首书阁一天到晚跟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文打交道的秦安现在却一点儿紧张感都没有,出来进去地嘴里哼着快活的小曲,眼睛里也有了熠熠的神采,整个人望之皎然生辉。他不是除了应付期末考试,还要参加英语四级考试吗?怎么整个人看起来那么轻松?轻松得就像已经考完了马上就要回老家过年一般?
周达利也时不常地出现在静好时光,来了就问我还有没有柚子黄梅片吃。那是秦安琢磨出来的一款日式小吃,用柚子皮、梅子果和薄荷叶制成的,幽香寒冽,肺腑沁凉,入口甜、酸、苦、咸,冰刺味蕾,泛津刮喉,我第一口吃下去差点吐掉,第二次含在嘴里怪怪的方品出点儿味道来,第三次就割舍不下了。现在来我们店里喝茶的客人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还有柚子黄梅片吗?”喝完茶就剩最后两片也要打包带走,“可惜你们店不能大批量供应,家里的老人孩子都爱吃,不够分的。”
这饕餮般的大块头吃完了点心就一头钻进秦安的房里,二人躲在里面嘀嘀咕咕地半天不出来,几个小时后要么周达利一个人出来,要么是两个人一块出来,晚饭也不吃就带着平板电脑坐上周达利的小电炉一起驱车远去,深夜才归来,悄无声息地洗漱后又对着电脑忙到月落星沉,有时甚至合衣伏案睡去。
我有心提醒秦安这个时候还是要以考试为重,挂科重修是很麻烦的。可是看他疲惫而矍铄的样子又觉得无从开口,难得他有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唉,算了,他那么大的人,向来又自律上进,根本不需要人在旁边罗里吧嗦的。我想,我只要支持他就可以了。
“安安,你这几天忙什么呢?能跟姐姐说一下吗?”
“嗯,”他神秘地朝我眨眨眼睛,“这是个秘密,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臭小孩,跟我还有秘密啊!两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秘密,别是……别是在一起鼓捣什么飞机杯,岛国爱情动作片什么的吧!不行不行,我可得盯紧他,小小年纪别弄这个弄得个肾阳虚亏精血不足,那我就是他们老秦家的千古罪人啦!
我打开手机想搜搜有没有什么给他滋补的方子,可首页的第一条热搜就是:“H大才子拍古典美食短视频火爆全网。”
秦安的视频在H大举行的首届“大学生短视频”大赛中获得了特等奖,得了整整五千元奖金,这也让他和周达利的“安利cp”成了抖音上粉丝过50万的网络红人,二人正打算下一步做茶百戏的视频演播,等粉丝量过百万后再考虑直播带货。不过,这些苗头让我扼杀在了萌芽状态——我勒令秦安先以踏踏实实应对考试为要,然后再跟我回家过一个最轻松惬意的春节。
寒假本是花店生意的旺季,但为了满足秦安的归心似箭我愿意少赚一大笔,反正没钱孝敬母上大人也不会把我赶到大道上去。呵呵!
整整五个小时的高铁,秦安一直都在坐立不安中。他一会儿翻开箱子检查该给我母上大人带的点心匣子有没有忘记装进去,一会儿又问我头晕不晕,需不需要擦一些风油精。一会儿又给我沏了一杯冻干杨梅山楂饮,说如果颠簸得胃里不舒服可以喝一些。一会儿又问我M市的会不会更冷一些,我的衣服有没有带够。
“好了安安,你就消停一下吧,”我按着他胳膊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你是回家,又不是去应聘,那么紧张干嘛!我困了,让我睡一会儿。”
秦安终于安静了下来,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下那湿漉漉泪潸潸的苍绿色,明年这里又会是鹅黄柳绿红花胜火,那他十八岁的生命呢,会不会冰河开化春满人间的那一天?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他的肩膀已经越来越坚实,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刚毅,他的臂膊早晚有一天能挽起一湾澎湃的海潮。他早晚会成为我的骄傲!
秦安此番归家省亲是秘密的,母上大人担心那么多亲朋故旧蜂拥而至的眼泪和怜悯会吓坏他,就只是在家里做了一桌子北方家常菜来招待他:京酱肉丝、铁狮子头、白菜鸭架粉丝汤、蛋炒金丝韭菜、酥炸小黄鱼、香菇上海青……主食就是千层饼、吊炉火烧和栗粉香蕉玉米羹。我喝了一口马上抗议起来,“老妈,我从小吃棒子面粥吃到大,你就从来没做过这么好吃给我吃!你太偏心啦!”
“就是就是,”老爸也趁机壮着胆子吐槽,“这粥熬得多细敷啊!”
母上大人拧了老爸一下,“安安能和阿宝比吗?阿宝胡打海摔皮糙肉厚的,吃咸菜疙瘩都行!”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真没出息,这么大了还跟弟弟争嘴吃!”然后一脸和颜悦色地给秦安夹菜,“安安,本来阿姨想让你高考后就回来看看,可是你说要打暑期工,那个时候隔壁那家人也还没有搬走。现在好了,那家人走了这几个月,我和阿宝他爸爸给你家来了个大还原,好多东西都是网上才买得到的。知道你要回来,我们俩把地面都用洗衣粉水刷了好几遍。你吃完饭就可以去看看,不过房子太大了,你一个人可能不敢住,晚上你还是回来住吧。”
“不要紧,安安不敢一个人住,让咱家阿宝陪他过去住吧。”老爸一开口就被母上大人瞪了回去。
“姐姐等一下陪我过去看看吧。”秦安看了我一眼,就垂下头继续吃饭,没有再说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来秦安的家,朱红色的防盗门一打开,就是个细长狭窄的玄关,鞋柜是嵌在墙壁里面的,已经放好了一大一小两双棉拖鞋。玄关尽头是干湿隔离的卫生间,已经装好了暖风机和浴霸灯,看来母上大人为了让秦安住得舒服些,颇动了一番脑筋,细节处保留了现代气息。玄关的左手边是厨房,白瓷砖的灶台,镶在墙壁上的三型碗筷柜上还贴着大美人挂历纸。白底蓝花的木纹折叠桌,红皮合金折叠椅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还蒙上了一层白布。紧挨着厨房的是秦安太爷爷太奶奶的屋子,一张双人铁皮行军床,一架缝纫机,一张藤条茶几,除了墙壁上镶嵌的液晶电视机以外,其他的都是满满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我能想象这么小的屋子,即使客人来了也只能坐在床上聊天,实在放不下沙发。
秦叔叔的爸爸妈妈住的屋子就大了一些,朴素的实木大床,床头刷着青白色油漆,上面铺了一层海绵床垫,蒙上了印着牡丹花的“国民床罩”。我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那个红底莲花玻璃杯,双囍茶盘,漆着“奖”字的搪瓷缸子,青花接吻小人……不由得佩服母上大人是不是把淘宝怀旧店都翻了个遍才找到这些物什的。那个跟安安差不多高的组合高低大衣柜上的镜子已经有些模糊了,上面还雕着凤穿海棠的花样纹饰。听说,那是秦叔叔出生那年他父亲亲手打的,至今还散发着幽幽樟木的芬芳。
秦叔叔的屋子是全家最宽敞明亮的,压着玻璃板的木制写字台上还放着他穿着篮球服的照片,高大健硕,剑眉星目,笑若朗月清风,一看就是从小受尽万千宠爱的阳光少年一枚,远非今日的秦安可比。秦安打开抽屉,里面用报纸包的全是秦叔叔从小到大的所有奖状,如果要是贴起来整间屋子都贴不下。南面整整一堵墙都是他从小大大的所有课内课外书籍,算起来不下千册,也不知他读了这么多书为什么还能有这么好的视力。秦安到现在双目裸眼还是1.0,可能这就是极好的遗传吧。
秦安抱着父亲留下的奖状又哭了,眼泪汇成了两行潺湲不绝的溪流,冲刷着郁结于心头十八年的痛。我抱着他的头,让他靠在我怀里。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去哄他,劝他不要哭,而是要让他释放感情,眼泪,有时候就是最好的药。
秦安放下了奖状,擦了擦眼睛哽咽着对我说:“姐姐,对不起,这是我最后一次哭,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傻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帮他擦干净眼泪,“你在姐姐面前不用憋着。”
“可是,我不是孩子了,最起码,在你面前,我不想当孩子。”秦安反手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的发丝间,“姐姐,你给我时间,让我做给你看,好吗?”
“安安,你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你可以表演视频,你能跟粉丝在直播间里互动,给他们唱歌,还收到了那么多礼物,姐姐替你高兴。我的安安已经长大了很多。”
“可是这还是不够的,我想给做出一番事业,我还要买下静好时光的房子给你。姐姐,你能等我吗?我……我……”秦安放开了我,沉重地摇摇头,灰心地叹着气,“我也知道不能耽误你,如果你有好的选择,我也不该捆着你,但是我一想到你可能会属于别人,我的心就好痛……”
“安安,我就算跟别人在一起了,也是你的姐姐啊!”我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真诚地看着他年轻俊秀的脸庞,“你相信姐姐,就算我谈恋爱,结婚,我也会照顾你的。”
“可是我不想那样!”秦安一把将我拽到他坏里,钢鞭般的胳膊紧紧地桎梏着我,勒得我的肩膀都有些隐隐作痛。他的声音暗哑而低沉,仿佛溢满了伤痛和无奈,“姐姐,你……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我知道自己有很多毛病,可是我真的在努力,在为你而改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
“我……”我也有些愣了,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秦安吗?扪心自问,我真的只把他当弟弟看吗?如果他是我弟弟,我肯定会理直气壮地指使他给我做这做那,做不好就大呼小叫地连踢带骂,像母上大人对待我那样。如果我当他是弟弟,他要是腻到我身上来我绝对会嫌弃得一巴掌推开,还得补上两脚。而且在他哭的时候我肯定会冷嘲热讽地呲哒:“喂,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啊!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跟人打架打输了就练好武功江湖再战……”我这个从小连剥鸡蛋壳都没耐心的人为什么会对这黏糊糊的小哭包表现出变态的耐心?难道我……我……不行不行!他是秦家遗孤,是母上大人的嘱托,是凝聚着我们家十八年愧悔的命根子,我怎么能老牛吃嫩草地去玷污他呢?
“秦安,你冷静点!”我费力挣扎了半天终于推开了他,理了理已经撒乱的头发平复了一下呼吸后严肃地对他说,“我今天说的话只说一遍,不会说第二遍:你是我们家恩人的孩子,我为你做的所有一切都是在赎罪,在补偿,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而且我只当你是弟弟,我可以照顾你,但没打算把自己也搭进去。如果你哪一天不需要我了,想离开也随便。”我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家后,母上大人正坐在沙发上,老爸把切好的苹果一块接一块地喂到她嘴里,她两眼边盯着电视里那些身材火辣乘风破浪的姐姐边问我:“安安睡了吗?”
“不知道,他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要我讲故事哄睡?”我没好气地换鞋进屋。母上大人马上追过来问:“那屋里虽然有地暖,但你也得检查一下柜子里的被子够不够干爽啊,要是潮湿了盖上会得湿疹的……还有,你再看看热水器放出来的水流够不够大,要不洗澡该着凉了……哎呀,还坐着干嘛,快去看看呀!”
“好好好我去还不行吗?”母上大人这样的啰嗦又强势的脾气幸亏只生了我一个女儿,要是儿媳妇能跟她打成烂头羊。我拿着钥匙又来到隔壁开门进屋,哗啦啦的流水声让我知道秦安正在里面洗澡。“喂,”我敲敲浴室门,“我老妈让我来检查一下你这屋热水器的水流够不够大。”
“哦,全是冷水,不过不要紧,我快洗完了。”
“什么?都是冷水?”我一下子着急了,连气带心疼地骂他,“你傻呀!都是冷水还洗澡,着凉了怎么办,快披上浴袍出来。”
“哦,我浴袍忘记带进来了。”
这个小笨蛋,我赶紧到最里面的卧室里找到他的行李箱,翻出来他的浴袍,把浴室的门开了一点小缝隙递给他,“快披上出来!”冷不防却被一只水滑柔腻的手一把拽进了浴室里去。刚想发怒大叫,却被捂住了嘴巴,“别叫,惊动了阿姨咱俩都惨了!”
我又羞又怒,狠狠捶了秦安一拳,“你怎么这么坏!”
“我是让姐姐来试试水热不热啊。”秦安把水阀朝下弹了一下,花洒里的水就顺着下面的龙头眼汩汩涌出。我伸手探了探,不冷不烫,温热正合适。
“坏蛋!明明不是冷水,还骗我!”我这下真有些生气了,抬起右手刚想打过去,被秦安一把抓住了,力道一下子就泄了一半。再抬起左手想打,又被像手铐一般牢牢铐住,整个人都被逼到了浴室的墙壁上,无处而逃。
“姐姐,我系着浴巾,你怕什么?”安安的嘴唇离我只剩下半厘米,温热的气息如酒般喷射过来,吹得我醺醺欲醉,浑身就像打摆子一般忽冷忽热,整个人像一滩水般融化在这暖流氤氲的空间里。“你总说我是孩子,我想让你鉴定一下,我还是孩子吗?”
秦安的确是很瘦,纤细的锁骨如铁链般兀立在脖颈两旁,轮廓分明的肋骨如刀刻斧凿一般,紧致的腹部如古墨般微微凹陷,但也有了筋肉清晰的线条。他肌肤上的水珠闪烁着雪色琉璃般的光泽,修长的双臂支撑着我脸庞两侧的玻璃墙,似两道横穿天堑的桥梁。
“姐姐,”他拿起我的手,不容分手地放在自己的胸肌上,似压抑着某种渴望般沉声问道,“我是孩子吗?”
他是孩子吗?他还是孩子吗?我的脑子完全乱了,所有的意志都被吸到黑洞里去,再也找不回来。我连忙推开他,像受惊的野兔般落荒而逃。
我要逃离,逃离所有的迷乱,我必须要清醒,必须用理性思考问题,我不敢错,不能错!
【编辑: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