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好时光十一(小说)

作者:岳阳    发表时间: 2025-04-02 10:34:00     阅读量: 134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我拿着那些准备好的礼物给发小们送去,跟他们一起吃着没滋没味的烤肉和酱猪手时,听他们讲小时候的这个那个时,只觉得那个在嘻嘻笑的只是叫阿宝的躯壳,真正的阿宝,现在只想扑到秦安怀里哭一场,我想走进他的心里,走进他的历史里。我想告诉他:我无数次地在梦中替他改写命运。梦中的他是我牵着小手长大的邻家弟弟,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一起去“红眼楼”前的池塘里捉鱼虫和红线蛇喂鱼,一起骑自行车去江边看日出,一起去早市上喝加了驼酪的羊肉汤……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得比我还高,看着他成为月光般的空灵和忧伤的少年,看着他走进大学,成为我的骄傲……可是,这一切能被老爸和母上大人知道吗?他们会接受吗?我们欠秦家的,欠秦安的几辈子都还不完。如果我利用他一时的意乱情迷趁虚而入,他长大后会不会悔恨交加?我比他大整整五岁,当风华正茂的他面对一个容颜已经衰败的女人时,又情何以堪?

天渐渐暗了下来,火烧云给一排排的平房镀上了泥金般剪影,如紫禁夕照般峥嵘而凝重,亦如深深庭院般神秘而悠远。广源日杂小店里的阿姨们穿着藏青水洗布大褂带着黑套袖迎接着游客们,大蟹酥和小淘气糖的香味儿伴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给我带了阵阵想流泪的冲动。美玉理发店的阿姨在生了锈的理发椅上给一位人到中年的游客剪了个棱角分明的板寸,并成功卖出了五瓶“大友谊霜”和十盒旮旯油。她当年可是整个厂区最美的姑娘,多少小伙子为了能多看她几眼,恨不得一个礼拜剪八回头。裁缝店里卖虎头帽和耳枕的老奶奶是我小时候幼儿园的保育员,天天负责给小朋友盛饭打粥。每次吃吃江米肉丝饭时她都会给我多盛一大勺——她喜欢长得可爱讨喜的小孩。不知道如果秦安当年也在那个幼儿园里,她是不是稀罕得整天抱着,连做饭都舍不得放下?

难怪很多来过我们厂区的游客回去都说: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都能打开一个世界。的确,这里的每一片砖瓦都有自己的情怀——因为这是几代人的精神家园,梦之园。

我去厂区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大内密探零零发》,又买了几根糖葫芦,才踏着星光月色回去。我的头晕晕的,好像刚才的电影是一场梦,一场无比混乱的梦。

母上大人看见我拿着糖葫芦回来,刚想习惯性地拉下脸来训我时不时又乱吃零食没正经吃晚饭,马上催着我快给秦安送过去一串。我不耐烦地往她手里一塞,“要送你去送,我累了。”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早上你们俩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吗?吵架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安安还小,你要让着弟弟……”

烦死了烦死了!我现在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那个别扭家伙的信息,刚想捂着耳朵进屋换衣服时,老爸又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抱着一盒子点心追过来,“阿宝你快来尝尝,安安给我的糕点,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

不过就是用静好时光卖不出去的花做的茉莉花生饼和芝麻糯米糖片,滴了几滴我自制的精油而已,就把老爸吃得满嘴掉渣上衣比桌布还脏,真有够没出息的!尤其是听到他的话更是把我气得差点原地自燃,“安安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人精神,性格又好,手还巧,心比个姑娘还细。以后谁家姑娘嫁了他可真是享福了。哎我说领导,我看要不咱家阿宝招安安当上门女婿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你几块点心撑糊涂了!”母上大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安安再好也比阿宝小那么多,阿宝已经开店挣钱了,安安可还在读书呢!他现在还小我们照顾他是还恩,可也不能就这样把女儿搭进去照顾他一辈子啊!我看你啊,这点心吃几口就得了,我宁可阿宝找个大上十岁的能照顾她的,也不愿意她找个小的一辈子又当姐又当妈的操心费力。我自己找个啥也不是的一辈子在家里挑大梁,不能让我的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

母上大人一番话就判了我死刑,更判了秦安死刑,判了我们这段感情的死刑。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把他托付给我?为什么要让我们遭遇这段劫难般的孽缘?

我已经躲避秦安好几天了。我每天五点钟就起床,五点半左右就出门,然后一整天待在市图书馆里看书,饿了就去大润发卖场里吃鸡腿饭或铁板肉丝炒面,要不就是去花鸟鱼虫市场上逛逛有什么新鲜的品种可以引进到静好时光里。我在一家卖鱼店里看好一款婴戏郎红的白瓷缸,放上几条七彩锦鲤必定粲然生辉。唉,如果秦安在的话就好了,他眼光好,提的意见也最中肯。我能想象到他站在鱼缸前换水时那温柔专注的样子,他的脸庞也是精致寒冽得发光,如明月浸润春水,如薄冰映照白云。秦安,你这个小坏蛋,你在哪里啊?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母上大人又一道圣旨发到我微信上:今天过小年,别在外头野了,回家包饺子吃糖瓜。

哦,对了,今天是小年,那秦安一定会来我家,对吗?可我见到他,该说什么呢?“嗨,这几天忙什么呢……我打你那巴掌,疼不疼?”那母上大人不得大巴掌把我扇出家门啊!

我走三步退两步地终于挪回了家,饺子已经下锅了。老爸得意洋洋地拿出珍藏了一年的杨梅高粱酒,“今天莲花湖和康家宅院那边来了那么多老外,叽里呱啦地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还好有安安在,帮我一通翻译。哈哈,光是龟背竹臂搁和竹夫人就买了上百件。咦,对了,我怎么听安安还会几句日本话?还有几个鹰鼻子鹞眼的俄罗斯人,他也能对付两句,这孩子我看跟八国联军对着骂街都不带输的。”

“你那嘴怎么好话说不出个好听呢?”母上大人皱着眉头嗔了老爸一句,马上比我当年拿回来“市级三好学生”奖状还自豪地给我看她手机里的视频,“今天厂中学老校区来了一群回来体验中学生活一日游的客人,可那个教数学的临时有事不来了。我一个教英语的,高中数学我也不会啊。还好安安在,帮我救了场。那孩子讲对数、三角函数、立体几何、数列、初等微积分……那些游客说当年没听懂的题今天全听懂了,当年的数学老师要是能像安安这么帅气温柔讲课又好,自己早就上985211了。今天安安还客串了一节体育课呢。别看他那么瘦,引体向上能一口气做20个,在场的游客没有一个能跟他比的。还有个游客跟他较量俯卧撑,安安一口气做了50个……”

“母上大人,你没让他打篮球吧?”我连忙打断她的话。感情这老两口子拉着秦安帮忙挣钱去了!我都舍不得让他在花店干活,他们还真拿人家当童养女婿使唤了?我摸摸快气歪的鼻子,“秦安呢?”

“厨房里煮饺子呢!今天你有口福了,吃鱼肉馅饺子!”老爸那眼珠子都快发蓝了,“得亏有安安在,要不就我和你妈那眼神,根本就剃不干净那些刺。安安的眼睛比破壁机还管用,饭店里都只敢用鲅鱼和饺子馅,他敢用鲈鱼,和的馅冲鼻子香……”

“你们怎么回事啊!”我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意那饺子是不是够鲜灵,而是他们对待秦安的态度,“他忙了这么多天,你们怎么还让他包饺子呢!还鱼肉馅的,光挑刺就够费眼睛了。他开学还要考英语六级呢,现在要背单词知不知道。”

“得了得了,”母上大人毫不理会我的不满加心疼,“学习也不在这一时!安安那饺子包的,你姥姥当年也没那个手艺,一个个跟小猪羔似的圆鼓鼓的,正宗的元宝饺……”

话音未落,秦安捧着一大盘饺子端上了桌,“叔叔阿姨吃饭了。”他看了我一眼,一脸的风平浪静无怨无尤,只是眼睛莫名有些微红,像是被热气蒸腾的,“姐姐回来了?洗手吃饭吧。”转身又去了厨房。

“安安,你坐下吃,碗筷什么的我去拿。”母上大人连忙把他按在椅子上,可他又站了起来,“我还要去做个凉拌黄瓜,当佐粥的小菜。”

“没那么讲究,”老爸端来烫好的酒给他斟了一盅,“这酒可是我用山里的野生杨梅和刚出锅的高粱酒泡了一年才泡成的,那酒我是盯着一滴滴灌下去的。到现在都没舍得喝一口,你尝尝味儿怎么样?”

“叔叔,我……我不会喝酒……”秦安好像心虚似的偷偷瞟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眼里似乎有粼粼的波光,“我今天……有些累,想回去休息了……”

“安安……”

“安安……”老妈拿着碗追了出去,可他已经回到了隔壁的房间。

“这孩子是不是累病了,阿宝,你快去看看……”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了出去。我用钥匙扭秦家的门锁,发现里面被反锁了。

难道他的心,也对我反锁了吗?

我默默地站在门外五分钟,给他发了个微信:如果不想我跳窗户进去,就赶紧开门。

门马上就打开了,我看了一眼秦安那酡红的脸和暴雨初歇的眼睛,就知道他刚才是怎么逼自己在几秒钟内克制住情绪的。为了一个根本不被在意的承诺,这个傻孩子……值得吗?

“明天,陪我去趟母校,好吗?”

“好。”秦安笑了一下,笑得很甜,甜而无光。

我的母校就是厂区子弟小学,一栋有着70年历史的俄式建筑教学楼已经是国家二级文物了,可至今还有一批又一批的三尺稚童长成六尺少年从这里离开,琅琅书声响了七十年依旧清脆悦耳。从建校第一天就流传下来的规矩让几代人受益无穷:学生身上不能有一丝不干净的地方,不能有一点儿异味。说话声音不能过高,语速不能过快,不可说土话和脏话。除了体育课和运动会,走路必须一步步走,不能跑跳,更不能出怪样。尤其是在教学楼走廊里,不能跑跳,不能说一句话,连笑一下都要被值周生扣分,全校一千多个学生上课下课走廊鸦雀无声。而就这最后一条,至今也是M市内外众多小学顶礼膜拜却怎么也学不来的神话。我上小学时,省市级领导来母校参观,从来都是专门参观课间活动情况。我们学校的老师从来都不担心下课学生在走廊里吵闹,因为即使他们一天没有课,办公环境也是安静肃穆得不像小学校,更像大学图书馆考研自习室。

跟中学一样,子弟小学也搬去了新校区,老校区也成了旅游景点,供老中青游客们来再现童年的美好回忆。升国旗、上体育课、做广播体操、开运动会……几位已经退休的老教师也充当了这里的导游带着他们排练运动会的大型团体操《歌声与微笑》。我小时候的班主任王老师还穿着运动棉袄嘴里吹着哨子组织他们集合,然后自己跳到国旗台旁的铁架高台上伴着音乐带领他们做动作:“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跟我小时候她教会了我,让我站在高台上带领全年级跳的动作一模一样……

“后面的女同学,你怎么跳得比老师还快啊!”她突然按下了录音机的键,跳下来走到我身边,皱起已经有些老花的眼睛看了我半晌,方拍着我的肩膀大笑道,“阿宝!阿宝!哈哈哈……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漂亮了……跟电影明星似的……”她激动地抱住了我,似乎又想像小时候一样抱起我转几圈,却发现自己抱不动我了,方揉揉我的头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没几天,一直挺累的,没出门。要不早就过来看您了。”跟这老太太我还是撒点谎吧,她是我的启蒙老师,带了我六年。小时候她最喜欢我,每次做游戏都只拉着我的手,还搂着我肩膀跟我玩“大熊抱小熊”。我入少先队的红领巾也是她亲手给我系的,我能喜欢上花也是因为她当年总在我的本子上印红梅花表扬我……她于我,不是一般的老师,是母亲般的恩师,是第二个母上大人。当女儿的回家好几天才来看她,不是找挨骂吗?

“这次来啊,我跟您带了礼物呢?”我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您别骂我,跟小时候的贺卡一样,都是我自己做的。我用我们花店的花给您做的润喉茶,特别好喝。”

“好,你亲手做的茶,我可得好好尝尝。天冷,里面说话。”王老师把我带到了当年我经常去送作业本的办公室,里面还有个正在打扫卫生的老校工,看着我点头笑了一下,我也报以半鞠躬“老师好”。办公室里还是老式的大木头桌高背黑皮垫椅子。那年我胃疼,她就把我抱到这样的椅子上来坐着,还一遍遍把自己的手放到热水缸子上烫得通红给我揉胃。所以我直到现在还觉得,高背海绵皮垫椅是全世界最舒服的椅子。

我把印着静好时光LOGO的精装杭白菊枸杞雪梨茶包送给了王老师一大包,又听她唠叨了半天我小时候的事才被开恩放行。或许有秦安在场,她也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没把我当年跟男生打架拎着断了拖把杆满楼追杀对方的丢人现眼事暴露出来,说的全是我当大队长,去军烈属家慰问,去市里领全国少儿美术大赛一等奖的大奖杯至今还放在学校荣誉室的光辉事迹。眼睛还时不时地瞟向秦安,脸上的表情一阵阵阴晴不定。

“今天你来得也巧,当年教你数学的周老师在二楼办公室呢,教你美术的萧老师在三楼办公室。你快去看看他们吧,等一下他们就下班了。”我和秦安起身告辞出了门没走两步,只听得里面传出了一个声音,“王老师,我刚才一直干活没仔细看,我怎么觉得跟你那学生一起来的小子,那么像咱们厂的那个年纪轻轻就死了的工段长秦明远?”

“老方,别说你看着像,我看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啊,人有相似,肯定不可能。”

“为啥啊?”

“你看那小子穿的,说朴素都好听的,简直就可以说寒酸。但我可知道,秦明远当年死后没几年,他媳妇可改嫁给了一个特有钱的大老板,别提多阔气了。那不四五年前还没搬到新校区的时候,她还带着老公回咱学校捐款了呢,好家伙一出手就是三百万。这不,学校的荣誉室里还有他们的照片呢!”

几句在他们嘴里说出来的平平无奇的话,却像一排排滔天巨浪对着秦安迎面打来一般,将他一次又一次地席卷进重溟深渊,任他如何挣扎呼救也于事无补。他的脸如被掌掴,被烫伤一般,红得几乎要抽搐起来。他的眼睛像被人狠狠扎了几刀般,里面的红血丝如蛛丝般蜿蜒可怖。他勉力撑住即将崩溃坍塌的身体,疯了般朝楼上跑去。一脚踩空滚了下来,又顾不上伤痛继续向上跑。

“安安,荣誉室在四楼!”我也顾不上多年教养对这栋黄楼的敬畏,扯着嗓子提醒他,“小心,慢点!”

秦安就这样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进了四楼的荣誉室里,满面尘土,衣衫残破,嘴角手腕处还有摔伤的青紫瘢痕。他看见了什么!荣誉室正中央墙壁上挂的那幅大照片里的女人简直是他女装的版本。一样瓷白的肌肤,一样黑曜石般的双眸,一样红艳如樱颗般的嘴唇。可那个女人身上的紫貂绒大衣和银狐皮围脖豪奢得令人刺目。她手指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多像一滴血,是秦安十八年寄人篱下盼母归来的心头热血。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原来这就是秦婶婶在外苦熬做工没钱寄抚养费的真相!原来这就是她不得已把孩子寄养在娘家任由他被舅舅打骂欺凌的“苦衷”!她身边那高大英俊西装革履的丈夫……那秦安十八年的挣扎与苦等算什么!活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骗局!一个由亲生母亲编织的骗局!

“噗!”一滩鲜血从秦安的口中喷薄而出,可他眼中依旧没有一滴泪,他是将泪凝成了血。泪已尽,他现在能流的,只有血。

“安安!”我扑过去把他紧紧地扶住,却被他轻轻推开,波澜不惊无喜无悲:“姐姐,我累了。”

“好,姐姐带你回家。”

他又一次推开我的手,“你去看望老师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我没事,你放心,别跟过来。”

秦安扶着楼梯慢慢踱下去了,他的身形是瘦削而落寞的,脚步最初还有些踉跄不稳,可走了几步后就变得坚毅起来。如果人生没有依靠,就将自己活成一座山。天欲堕,亦能拄其间。

我心不在焉地送完茶包和香薰精油以后就急匆匆地赶回秦安的家,只见他穿着纯白浴袍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干净清新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反而一脸奇怪地问我:“这么快就送完礼物了?”

“安安,你……你……”我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却被他拉了下来,“手上有细菌,还揉眼睛!我饿了,等会儿我们去吃什么?去你说的那家严家饼店吃葱油饼,还是去吃玉米鲜肉馄饨?”

“安安……”我从后面抱着他的细窄得似乎随时都会断掉的腰,把脸贴到他满是筋骨沟壑的后背上,心疼不已,“安安,你在我面前不用控制情绪,你想哭,就哭出来……”

他笑了一下,解开我的手,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我额头上,似安慰我又似安慰自己道,“有什么好哭的。我弄明白了很多事,只觉得释然,轻松了不少。”

“你弄明白什么了?”

“五岁那年的冬天,我着凉咳嗽,妈妈去外婆家借钱给我看病,没有借到。我咳嗽得太难受,就哭了起来。妈妈哄我说:安安乖,妈妈给你煮你最喜欢喝的红糖姜蒜水,喝了就什么病都好了。我咳嗽得太累就睡着了,醒来后,妈妈已经端来了一碗红糖姜蒜水让我喝,可是我闻着不是红糖的香味儿,而是又苦又臭的味道,就知道是毒药!我哭着说不喝,妈妈也哭了:安安,咱们孤儿寡母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妈妈想死,可死了以后你活在这个世上也是受罪。妈妈带你一起死,死了就一块去找你爸爸……妈妈把我摁在床上捏着鼻子硬灌,我边挣扎边求她:妈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保证不会再生病,不会让你花钱给我买药吃……最后,药洒光了,我们两个一个也没死成。我就这样硬挺了半个月,终于痊愈了。妈妈把我送到舅舅家,说自己要去外地打工,临走时还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嘱咐我一天吃一粒山楂,山楂吃光了,她就回来了。或者她根本不敢告诉那个男人世界上还有我的存在……”

“安安……”我现在知道了秦安为什么从来不吃红糖的原因。他拿起吹风机正打算吹头发时,我赫然发现透过袖管竟看到他胳膊上一道道的或深或浅的割裂伤和划痕,有的是浅红色的一道细线,有的是歪歪扭扭如丑陋的黑蜈蚣般狰狞,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处。

“你的胳膊!”我惊异不已地抓过他的左臂前后翻看端详,“你的胳膊……谁……是谁干的?”

“没事,我自己划的。”他漫不经心地抽回去,平静冷淡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想好吃什么了没有?”

“你为什么要划自己?为什么要自残!你……”我在质问他的同时真想抽自己一顿耳光,我照顾了他半年,怎么就没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呢?我……我太粗心了!“是什么时候划的?你……你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去!”秦安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椅子上撅起嘴来跟我犯倔,“我好好的干嘛要去看心理医生?”

“你这叫好好的?你都自残了知道吗?”

“姐姐,这不叫自残,是一种自我排解情绪的方式。我心情不好,割自己两下,当血流出来了,情绪也就释放了。身上的疼痛抵消了心里的疼痛,就这样。”

“你……”我简直被他的那套歪理邪说气得发抖,“你心情不好,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排遣,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排遣,这不是心理有问题是什么?”

“什么方式?像你们女生一样的方式?”他自嘲地冷冷一笑,“哭闹?喝奶茶?买东西发泄?找闺蜜聊天?我没有钱,没有亲人和朋友,我是男生,没有哭闹撒娇的权利。男人流血都不能流泪。我能做的,只有流血,流自己的血。”

“那些黑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有的时候割的太狠了,就用线缝起来。我没钱看医生,又不能让外婆和舅舅他们知道,知道了又是一顿痛打,就只能自己缝,缝合了过几天再拆线。当然,拆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了。看来,我天生不是当医生的料,所以选择学文科也是命中注定的。”

他越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心就越阴霾密布。他越是这一脸的与世无争,我却痛得肝肠寸断恨不得立刻死掉,也不想陪他一起蹉跎在这薄情的人世间。“安安哪……”

“姐姐,”他把我拉到自己的身边,搂着我的肩膀宽慰道,“我今天真的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对我妈也就没有期待了。我不会再回到舅舅和外婆的家,以后爸爸留下的房子是我的家,你和叔叔阿姨是我的亲人。我这几天也挣了一些钱,我还答应了主管以后寒暑假都会回来客串老师挣钱。无论她要不要我,我已经能独立了,我不需要她了。”

“可是,你今天吐血了,那么多的血……”我一想起来心就像被撕扯着一般疼,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你才十八岁,你还是个孩子……”

“姐姐,我不是孩子了。”他把脸紧紧地贴过来,近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感觉他的鼻尖也触到了我的鼻子上,他用嘴唇一点点地吻干了我的泪水,手掌不住地揉搓着我的背,焦灼而渴望地低唤着,“姐姐,什么时候有兴趣试一下,看我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我觉得他喷过来的不是呼吸吐纳间的气体,而是可以燎原焚野的热浪,让我整个后心一片冰冷黏湿,让我差点就没有力气推开他,差点就沦陷在这欲望的情网中,“我把昨天的饺子煮好了给你端过来。”

我又一次用理性战胜的情感,又一次违心地逃离了。其实,我多么想沉沦一次,多么想放纵一次,哪怕放纵一小回,也比日后终身悔恨来得好。因为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秦安,可日渐长大的他早晚会离开我。一旦他有朝一日觅到了两心相许的佳偶丽人,我该如何自处?那对我的一生将是不可估量的打击和折磨。

我逃回了家,打开煤气灶给秦安煮他昨天包好冻在冰箱里的鱼肉饺子,母上大人进来了,“你干嘛呢?”

“给安安煮饺子。”

“哦,阿宝,妈跟你说的一句话你必须要记住:安安是你弟弟,一辈子,也只能是你弟弟。”

我的眼泪滚滚而落。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