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一个人在阁楼上，想着秦安，想着自己，想着想着又落下泪来。我和秦安在一起后，他是开朗坚强了很多，却把那动不动就魔魔怔怔犯点心结的坏毛病传染给了我，真是我命定的冤家天魔星！不够，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也挺好的吗？

窗外下起了雨来，看样子不小，哗啦啦地将街上炫彩的灯光溶成了毕加索的印象画，墨绿、翠绿、鹅黄、金黄、火红……淋淋漓漓地落在我的玻璃窗上，流进了我的眼里，流进了我的心中。

我跑下楼去，想和秦安一起欣赏这雨脚在窗棂上弹奏的无字歌谣，想用这斑斓迷离的雨给他惨淡的记忆中涂抹几许美妙的颜色。可是我却看到了什么？他的床居然是空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安置在床角。他人呢？他去了哪里？他难道真的像自己说的，躲到艺术楼那个曾经闹过鬼的模型仓库里住，可以免去住宿费，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静心研究学问？

我想冲出门去寻找他，却发现他没有离开，而是披着雨衣躲在后院里，将一块硕大坚实的塑料布遮盖在一大丛尺把高的花苗上。我那凌乱不堪的后院什么时候多了这些幼嫩可爱的小生命？看秦安那轻手轻脚细心呵护的样子，好像母亲给熟睡的幼儿盖上踢在脚下的被子。

“安安，”我撑着伞跑到雨雾中，却被他一把扯回到屋里，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呵斥道：“下着大雨你跑出来干什么？淋雨生病了怎么办？”不待我回答，又径直冲回到滂沱而至的暴雨中，盖好了最后一块塑料布，才回到屋里。

我煮好了红糖姜枣茶，待他洗好澡盯着他喝光，方才有空好好盘问他，“什么时候在后院弄了这么多花苗？”

“上周六我和周达利去了桃女山，发现那里有个废弃的大花圃，里面许许多多的花苗无人问津。一打听方才得知，这里原来有个老花匠在养花，也卖花给来往的游客。后来因为游客越来越少，老花匠也去城里跟儿女们生活了，这片花圃带不走，就荒废了。”

“桃女山？你们还敢去那里？不是说那个坏教官就是桃女山的吗？”我紧张地握着秦安的手，“你们没有遇到他吧？”

“没有没有，”秦安释然地拍拍我的手，安慰道，“是达利让我陪他去猎杀。”

“猎杀？”

秦安笑了笑，“是猎杀一个顽皮的小孩。达利高考结束后，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求他给自己家小孩补课。那小男孩上小学五年级，连汉语拼音都不会，自己哪年出生的都不知道，整天不是吃辣条就是玩游戏机，家里人别提多嫌了。达利让他每天到自己家来补习，才补几分钟就睡着了，一让写字就躺地上打滚哭，说达利欺负他。来了几天后就不肯来了。达利不明所以上家里寻找他，才知道那家人城里的房子是租的，那家人的老宅在桃女山。小孩死活不肯学习，大人只能依着他回去了。那孩子回到故乡算是进了天堂了，达利看他爸爸发的朋友圈，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去古井里舀甜水喝。还有两个视频，一个是跳下古桥游野泳，另一个是躺在水浪冲刷的台阶下戏水捉鱼。达利说，这桃女山他也去过多次，还从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好玩的地方呢，简直是网红打卡地。他说，他一定要去那里看看，找寻失落的童年，顺便猎杀那个可恶的小孩，看他是不是真的消失在青山绿水之间了。”

“那你们见到那个小孩了吗？”

“我们这次进桃女山，发现山下的镇子经过整修，倒是很干净像样，有几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感觉。镇子上有一口六百年不枯竭的龙泉古井，当地人直接舀水来喝，的确是清凉甘甜。山脚下的溪流很多，当地人直接在里面洗衣服，水草丰美，青荇横斜，落花逐水，颇有几分古韵。山上杂花生树，绚丽妖娆，竟像戴了花环一般。达利说，景色比起会稽兰亭也不遑多让。只是，游人寥寥无几，更是没见到那个小孩。”

“也许是那小孩一见到凶神恶煞的周达利就跑掉了？”

“是啊，达利回去后特别惆怅，其实，达利也不是只为了玩。桃女山的前期开发成了烂尾，生态餐厅都倒闭了，好好的仿古村别说出售楼盘了，连一间商户都没租出去，破烂的红纸灯笼在风中瑟瑟飘摇，活像聊斋一般。达利说，他爸爸看好了桃女山的地理优势，但是这么大的烂摊子，没有周密的开发经营计划，谁也不敢接手。”

“所以周达利找你帮他一起看看，给他出出主意看能不能挽救？”我不由得三分嘲笑七分怜惜起来，“你呀，什么都敢往自己身上揽！连旅游局都懒得理会的地方，你一个大一历史生，能有什么办法？”

“达利的爸爸财雄势厚，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桃女山旅游定能起死回生。其实以前的开发商不懂得开发文化资源，好好的桃花女的故事，桃花女背后的周易文化，蛇岛的博物馆，昌仙斩龙的传说，青女湖的传说，青女文化，当地的夏布服装和家纺，剪纸绘画制灯笼风筝技艺，利用仙女开发一系列汉服、古法化妆品、古典美味佳肴的周边产品，可以说大有作为……”

“好了，”我看他喝完最后一滴姜茶，帮他擦了擦嘴角，挽起他的手，“这些宏图大志等你以后睡醒了有力气再去实现，你现在先睡觉，做个好梦，别感冒了才是正经事。”

“好，我在梦里要给姐姐在桃女山建个最大最漂亮的花圃基地。”秦安亲了亲我，自觉地睡觉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了也没爬起来，浑身上下滚烫地像烧红的老铁，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浑身打冷战，脸色灰白憔悴得让人不忍卒睹，看一眼都能心疼地掉下泪来。

我把秦安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幼年营养失调，体力心力透支过大以致气血双亏，思虑过甚精神紧张以致阴虚火旺，长期熬夜睡眠不足免疫力低下，加上招风淋雨诱发了重感冒，而且发现了胸膜炎和心肌炎的前兆。所幸还年轻，并且没有烟酒等不良嗜好，如果能妥善调养身体还是能健旺起来的。

那是当然，我的安安是谁啊！是英语四级670分，三天拿下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的顶级学霸，是随便拍视频就能上热搜的天才网红，是继90年前飞踹蒋介石的H大第二牛人，是我心尖上的宝贝。我肯定要把他养得壮壮实实的，让他跟我生三个孩子，两儿一女，继承我二人最优良的基因，才满六合，横绝天下，傲视乾坤。

我给秦安交住院费时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雪儿，在家中保姆的搀扶下来产检。她更加丰满圆润了一些，珍珠般的柔光粉嫩的好气色得都能掐出水来，身上那条珠缎香云纱连衣长裙将微腆的肚子遮盖住了，从后面看，纤细苗条的腰身依稀是当年毕业典礼上跳流光飞舞的冶艳佳人。

“阿宝！”雪儿看到我特别高兴，轻盈如燕地飞奔过来，吓得我赶紧跑过去扶住了她。“怀孕的人还这么跑！撞坏了我可赔不起。”

“唉，老魏让家里的阿姨来陪我产检，一会儿抽血一会儿唐氏筛查一会儿四维彩超的，我都快烦死了。还有这来苏水的味道熏得我这个从不孕吐的人都想吐了。你呢？这么到医院来了？”

“安安生病了，我替他交住院费。”

“啊？你那小奶狗生病了？怎么病了呢？那带我去看看他。”雪儿说着又毛毛躁躁地要起身，被我按住了，“没事，就是淋雨发烧了。”

“哦，”雪儿转过身去，吩咐阿姨去买些鲜花水果和牛奶送到秦安的病房，陪我交了住院费，又拉着我去医院的花园里去透气。

五月的天有些微微的热，湛蓝的苍穹如水晶般晶莹，如海洋般深邃。利剑般的金光让雪儿的脸上有了些烟雨迷蒙般温润的薄汗。我扶着她坐在长椅上，帮她拧开了矿泉水瓶盖，递给她。“孕妇怕热，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我骂了老魏，让他借给你八十万，不许再提让你陪他出席酒会的事。”

“别这样，老魏也是为了帮我介绍一些生意人，扩大经营，他也是好心。”

“拜托，你不怕你家那小奶狗吃醋啊？”

“老魏都跟你登记了，你们都有孩子了，你还不放心他吗？”

“唉，”雪儿抚着肚子叹了一口气，“阿宝，我和他有了孩子，你说，我一个不挣钱的人，母子俩吃饭穿衣都靠他，那以后他要是变心，我和孩子可怎么办呢？”

我一时语塞，这是雪儿自己选的路，她选择干得好不如嫁的好，放弃了平安人寿理赔的工作，跟老魏谈恋爱光速结婚怀孕，我能说什么呢？“老魏，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阿宝，我真的怕生孩子。”

怕生孩子？这我可没想到一个怀孕五个月的准妈妈说自己怕生孩子。“你知道吗？我的月份越大，我越害怕，怕得夜里一点钟不睡觉一个人偷偷哭。顺产，可是十二级的剧痛啊！相当于十几根肋骨同时打断。真到阵痛到来时，我怎么受得了啊！”

“现在有无痛分娩，有剖腹产，不会那么痛的，你放心。你要是害怕，就让老魏陪你进产房，我陪你进去也行。”

“千万不要！如果让老魏看到我那个地方那么多血污，他以后都不会想碰我的。如果让你看到我生孩子时的惨状，你以后也会不想生孩子的。我最近在上准妈妈减压班，老师说开指就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有的人痛了十二个小时才开八指，有的人开两指的时候就已经痛得哭天抢地了……说真的，国家开放生三胎，如果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怕散家，多少人都会选择一个也不生。”

“雪儿，我还真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的话倒是让我十分意外，“我们女人生孩子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怕散家？那多少生了孩子的该散家也不耽误，多少生了孩子的怕耽误自己享受人生，怕孩子丢给别人不闻不问呢。一个人爱你，是爱的人，爱你的心，爱你的灵魂，不是爱你的子宫。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携手走过人生的风雨，不是仅仅为了制造下一代的。繁衍是植物和昆虫都会做的事，而人之所以为人，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后人，并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雪儿走后，我去医院门口的“金牌粥馆”给秦安买了一碗青菜肉沫粥和他最喜欢吃的糖水山楂。他只吃了几口就放在一边了，跟我商量明天出院的时，又赶着我回去休息，还打开手机登录远程学习网站APP线上学习，被我一把抢过来强制关机，“刚好一点又作死！”

“姐姐，我其实真的没事了，在这里住院又浪费钱又无聊。”

“有我在这里陪你，你还无聊吗？”

“可是你要回去做生意啊，不做生意，我们拿什么买房子呢？就算魏老板肯借给我钱，也还是要还的。姐姐，”秦安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向你道歉，我有的时候真的很矫情，很小气。我不该那样，我知道自己不好。我的这些坏毛病再不改，会让你很累，会给你增添负担。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为了让你幸福快乐安逸的，我会豁出性命保证你的幸福，不让你有一丝委屈和痛苦。”

秦安说完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几乎要揉进他的肺腑中。我感动之余又有一丝惧怕，他这是在对我交代什么？托付什么呢？

谜底终于在第二天我给秦安办出院手续时揭晓，主治医生把我叫出病房小声问：“你是秦安的姐姐，是吗？”

“是……”

对方的脸色异常凝重，“秦安昨天向我申请，要做结扎手术。可是我给他检查过，他的生殖器官非常健康，并且从未有过性经验，好端端的才十八岁为什么要做结扎手术呢？我想这孩子心理方面……我建议你跟他好好沟通一下，他这个年龄想结扎我们必须要经过他家长的同意。而且年纪轻轻可惜了，难道以后真的不想要孩子吗？别为了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一生啊。”

秦安要结扎？结扎！结扎……断了自己生儿育女的后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想有个生命的延续吗？不想延续秦叔叔和秦家的血脉吗？不想给自己孤苦无依的人生制造几个亲人吗？不想享受家庭的温暖和天伦之乐吗？不想自己老了以后有人依靠照顾吗？秦安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我一路上飞奔回病房，捉着尚在有条不紊收拾行装的他，激动地舌头都打了结，“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结扎……”

“我不想让你受生儿育女的痛苦。”

“你听见了我和雪儿的谈话？”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只是雪儿怀孕激素分泌不正常发的牢骚啊！你怎么能当真！”

“姐姐，我其实在昨天听完你们的谈话后去做了顺产分娩测试，真的如凌迟割骨一般，但我还是坚持忍到了八级才按下了停止键。那一刻，我原谅了妈妈，一个用自己的生命给予我生命的人，已经是滔天之恩了。”

“安安，你是不是在担心……担心悲剧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安安，不会的，真的不会。”

“不是，我是怕自己没有资格做父亲，更不想让你痛苦，给你的人生增加负担。怀孕生子真的是太累了。”

“可同时那也是幸福的。就算是负担，也是甜蜜的负担。”

“不，姐姐，我说过，我只要你幸福快乐安逸，其他的都是浮云，我要你的人生全都是静好时光。我咨询过医生，男人的结扎只是打一针就可以，没有什么痛苦，你放心。”

“安安，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想生孩子，生你的孩子，生秦叔叔的孙子呢？”我抱住了秦安，将脸埋在他瘦削坚硬如岩石般肩窝里，苦苦哀求，“安安，我们家欠秦家的太多了，你不能再为我这么做。”

“是我自己愿意的。”秦安抚摸着我的头发，亲吻着我的额头，他的安慰却更让我泪水决堤而涌，“当年爸爸救人也是他自己愿意的，谈不上亏欠。”

“安安，但是我真的想生孩子，我想拥有一个孩子，你的孩子。真的，安安，我爱你，我愿意为你生下你我生命的延续，秦家的延续，安安，求你不要剥夺我的这份幸福，好吗，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哭倒在秦安的怀里，这个我毕生最心疼的男孩，最爱的男孩，我的骄傲，我的信仰，我力量的源泉，我的精神支柱，我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