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行(随笔)

作者:梁力    发表时间: 2025-04-04 11:01:19     阅读量: 764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二十五年前,在山东,我熬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

我是农村的孩子,在父辈的希冀下短暂地拥有过一段蓬勃的人生。工人下岗干部分流的年代,我很快跌落汪洋,沉浮不由己。

在成为边缘人的五年,青春易逝,当满腔热情在现实面前一次次败下阵来,已不剩什么了。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上,我这样的人不计其数,他们的当下和眼见的未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是1999年初春,我和几个相同境遇的朋友一起北上山东。

在崇义坐上大巴到省城南昌,我们才爬上火车。车轮撞击铁轨,车厢人声嘈杂,还有混杂着的各种气味充斥鼻腔,只有汽水瓶上的水珠子让我感到舒适。透过窗户看见这座英雄城市不断地向后远去,我如释重负。

火车摇晃了二天一夜,过了江苏,齐鲁大地是一片平坦的原野。黄色肥沃的土地上,绿色的玉米,一片片纵横在原野中。一夜之间,江南的小桥流水、禾谷稻田全不见了,车外是粗犷的北国风光。

进入了山东淄博境内,火车经过雄伟的黄河大桥,黄河水果然是黄色的,从大桥下汹涌地流过,气势磅礴,看不到尽头。

下了火车,坐半小时面包车来到城市边缘,先行一步的姐夫已在那里等候了。他领着我们拐进一栋凌乱而嘈杂的农村小院,我们就住这里。本就没什么期望,也就谈不上失望了。爬上稍高地段远眺,稍远一些的地方是许多座工厂,周围几乎全是平房建筑。北方平原风大,应该是这种房子有利于保暖。山东比江西发展迅猛,九十年代的村庄就已经是规范化建房了。房子一排排的像座迷宫,每户都是高墙大院,这是我们南方没有的景象。村庄人口集中,交通便利,蔬菜水果小吃通通送货上门。从早到晚都有老板在路上晃悠,敲打声、吆喝声不绝于耳,让你下意识去捂紧还不是宽裕的钱包。

在淄博、滨州农村,做家具的老板随便一砖头能砸到几个。我们的住处也是家具厂,隔老远就能闻到木材清香味,湿润的松树、干燥的杨木,还有很多叫不出来名字的木材。稍远便是喷漆房,油漆味刺鼻。

步入厂内,到处是摆放的家具。有几个家乡人正在专注干活,见我进来后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千里之外遇见老乡,虽没有泪汪汪,大家都格外亲切。我心里充满感慨,站着,看着,不忍走了。心中渐渐转想到人生问题,心想人生最健全、最真实的快乐,就来自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得了它,然后才得身心泰然,从劳动中寻得健全完美的乐趣,从工作中获得人生的价值。社会的支柱也就是这些底层各尽所能的劳动者,将来社会的发展,还是靠这班真正工作的社会分子。

“这是小公爵,打磨出来工资45元一套,大公爵60元一套……”“先学着做,一个月后熟练工每天可以打磨四套,每个月工资就有六千元了。”家乡人向我介绍工价,听到这,我兴奋不已,六千月薪竟这么简单!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工资怎么花了,可以把债务还了,给父母买衣服,还能请女儿思思吃大餐!

第二天,我就去了滨州玩,那里也有很多江西老表在打工。夜里和大家在一起聚餐,互相问候,胡吃海喝、谈天说地。以前我是干部,在家乡时和他们的身份有悬殊,今天以打工仔的身份加入这支队伍,没有了忌讳,我激动地喝了几杯白酒,心中五味杂陈。

我干的是家具打磨,家具生产流程中技术含量最低的。家具先用粗砂纸打磨,再换细砂纸打,如果不平整的地方差别太大,可以尝试换多种型号的砂纸。木头上的孔洞也应充分用腻子填实,最后完整刮腻子,然后再用水砂纸对腻子表面进行抛光处理,最后用板车把家具拉到喷漆间外面排队验货。等待是最难熬的,老板像猎狗一样轻摸细看,有时把你骂的狗血淋头。有人说,脾气和底线是个好东西,希望人人都有,而不是被所谓的修养,践踏了自尊。然而,自尊在这里一文不值,直让你怀疑人生。

江西人到山东做家具,半数以上人都是干打磨工,少数人做家具或喷漆。喷漆工资高,对身体危害大,少有人干。打磨工也非常辛苦、枯燥,很少有人愿意从事。这种工作对身体健康有一定的危害,需要长时间待在灰尘中,工作条件比较差,不是在高温就是低温环境下工作。打磨工的工资也比较低,那时没有什么社会保障,都是低收入困难群体在从事这种工作。不像现在,一进厂就给办理“五险一金”。

厂里住房紧张,老板把我安排在一个高不足二米,宽七个平方的破旧泥房里。这里原先是一个厨房,外间是膳厅,现在堆放着做家具的化学稀料,里间就是我的房间了。没有床架,我把灶台推矮整平,用几条包家俱的毛毯铺在上面。晚上怎么会没有蚊子呢?原来是外间刺鼻的化学味帮了我的忙。北方人喜欢在院子里种树,几株十几米高的梧桐树把院子遮得严实,挡住了夏日毒辣的大阳光,同时也挡住了房间的光线,就是在白天也没法再看书了。遇到雨天就淅沥沥一整晚,雨打梧桐的心境是没有的,让疲惫的心整不出一丝浪漫来。

我被推向了陌生的环境,背井离乡,和原来生活形成断崖式反差,难以突破。我努力适应上班时夹杂着听不懂的方言,一次又一次地在尴尬与沉默里适应新环境。

那时,虽然我不会做饭,大家照顾我,可以早早下班回来生火烧水。在同一院子对面住着一群湖南人,那个身穿迷彩服的湘西妹子,每天也早早下班回来做饭。偌大的院子静悄悄,只有我们两个厨房发出的声响,我们欲言又止的各自忙着,偶尔目光碰在一起也装若无其事。

一天,我帽子上的扣子掉了,正愁时,她在对面厨房看见了(其实我们都一直在注意对方),走过来说“我有针线”,快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像百灵鸟,迷漫了我整个身心。她很快缝好了,此后的日子,她瞒着双方的同伴帮我收洗衣服,她把衣服晒在那里,我在众人不在意时过去收。我们一直关注着对方,用眼神和微笑交流,偶尔会送些小吃给她,却不敢有过多的接触。虽同住一个院子,江西人和湖南人是不和气的,常有争斗发生。

在那个院子我住了一个多月,又跳槽到了一个新厂,走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她,趁她不在,拾起行囊,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知道再也不会走进那个院子,也拓展不了这个偶遇的故事,在心中留一份美好的回忆,才是最好的结局,尽管心有不甘和遗憾。

我起早贪黑,努力干活,向月薪六千进军。一个月过得很快,但拿到六千元月薪的这个月却来得很慢长。不幸的消息却来得很快,由于上半年家具属淡季,老板的生意打不开局面,只得停工待产另觅出路。

带着无言的结局,我转至鲁中,来到了淄博市号称“天下第一村”的周村,在搬家公司找到一份活干。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下班后,我和许多外乡人一样买个收音机打发闲暇时间。淄博电台的一档“月光下的凤尾竹”节目吸引了我,我把自己的经历写了寄去,竟然播出了。一篇一篇不可收拾,一个南方人的北方经历、南方故事让北方人听得津津有味,不少听众写信给我,惹社区收信大妈连竖大拇指。一笔笔小小的稿费让我可以请老乡到绿岛超市门口的夜宵摊里搓上几顿,一支笔带来的快感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说周村的名气不小,不仅仅在于她的历史悠久,而是在于这里曾经是山东或者是中国商业最为繁华的地方之一。早在明末清初,这里就已经店铺林立,是远近闻名的“九省通衢”货物集散地,成为与佛山、朱仙镇、景德镇并列的四大商业重镇之一。据说大清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专门到此看看这个远近闻名的商业古镇,经过实地察看,这里甚至比传说中的繁华还要浓厚几分,不禁龙颜大悦,御笔赐下“天下第一村”名号。

我们居住的地方临近著名的周村古商城,也叫大街,始于秦汉,盛于明清。“大街不大,日进斗金。”这句话生动地描绘了当年大街的繁荣景象。

没有活干时,我就走进这条大街,两旁的小店都透着一丝古朴的气息。周村最有名的特产就是周村烧饼,至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虽然各地的超市里也有卖罐装的周村烧饼,但最好吃的肯定是在古街的烧饼店里刚出炉的。小小的圆饼薄如纱扇,形似满月,落地珠散玉碎,入口回味无穷。那个时候,虽然我很穷,偶尔也会奢侈一回。

中秋节过后,家具市场行情回暖,妻子追随我来到山东。在舅舅肖隆远的介绍下,我们和兵生老表夫妇一起进到一个家具小厂,每天的出货刚好够我们四人干一天。老板是个彪形大汉,为人豪爽,隔几日总叫我们去他家包饺子、喝酒,一杯一口,接着又大声叫嚷:“满上满上”,每次我都喝醉。寒冷的天气使我难以适应,于是爱上了北方高粱酿造的白酒烧刀子,因其度数高、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每天用塑料袋去副食店打上一两斤,把从家乡带来的野山牛骨血熬制的膏放到酒里泡着喝,以驱体寒,增强活力。山牛膏泡酒热性大,头发掉得厉害,从那时起,额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闲暇时,我喜欢在厂区边铁路的路基边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青岛开往南昌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青岛—南昌,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然后去南昌的火车消失在铁道的尽头。我开始想像家乡的景色: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田野里稻黄一片,河里有孩子们在玩水捉鱼……

年关将至,游子纷纷返乡。老板送我杯盘碗三套淄博瓷器,嘱咐我明年一定一定要再到他厂里干,我嘴巴应承,第二年终究没有再去了。

从寒冷的北方回到温暖的南方,老乡们把工资当谈资相互较劲,二碗水酒下肚,一段打工时的威风事迹立马脱口而出。一年工龄的我不敢插话,而家里的父母不关心这个,只是心疼地念叨着我黑了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然后是杀鸡、炖猪脚、酿辣椒豆腐。他们看我们把碗里的汤都喝干净,才心满意足地笑。不由得想起读书时,每周回一次村里,好好吃饭,承载了他们的关怀与希望才去上学。然而,时过境迁,关怀和希望不变,但我们的目的地已截然不同了。

十七年后的一天,我和妻子女儿还有堂哥玉铭又来到了山东,这次是去青岛游玩。虽然没有时间去重访旧地,但也给了我些许欣慰,必竟又听到了那众多熟悉的口音,吃到了常挂在心头的馍馍和大葱伴酱,听到了大娘们爽朗的笑容。

从青岛回程的路上,窗外的田野上麦子己露出了一茬,山东老乡的话又回想在耳边:“每年收了麦子种玉米,接着麦子又下种。”于是,冬天的齐鲁大地上永远是绿油油一片,充满希望的生机。

山东之行,是我人生中的艰难之行。且把艰难作风景,这是一种处世的态度,更是一种人生的高度。站在比艰难更高的高处艰也许是苦难,但不管是什么,驾一叶淡定之舟,冲一片笑傲之帆,把生活版的“九阳神功”修炼至大成,我们开辟的将是一条沿途风景赏不尽的人生新航线。

不舍远去的岁月,在记忆中一直沉甸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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