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同学群弹出新消息:“下周六农家乐聚会,报名接龙...”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了去年的那次同学会来,总感觉原本应是畅叙同学情离别意的同学会有一点变味了。
那日,老邮局钟楼敲响第七下时,我准时站在“醉仙阁”金漆剥落的牌匾下,一直以来的工作生活习惯,让我成为一个自律守时的人。酒楼的仿古灯笼在暮色里摇晃,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像块被反复搓捏的橡皮泥。
“哟,咱们的才子来了!”王荣富的金链子在旋转门里一闪,啤酒肚先于整个人挤出来。他左手捏着檀木手串,右手拍向我肩头时,紫檀香混着烟味扑面而来:“听说你在文化馆混?改天给我新开的养生会所题个字?不白题,有润笔哦。”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发亮。李主任的衬衫第三颗纽扣顽强地扣着,但仍然不能抵挡大肚腩的露出。此时他正用保温杯敲打转盘:“现在市里重点抓文旅融合,我们局上周刚开完推进会...”他的声音像老式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刻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电流杂音。
我的目光越过满桌佳肴,落在角落的蓝瓷碗上。赵小梅正在用筷子尖拨弄碗里的西兰花,她米色毛衣袖口磨出毛球,在满室珠光宝气中像片褪色的书签。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她顶雨给我送数学笔记时,帆布鞋踩出的水花也是这样安静。
“要说赚钱还是得搞直播!”开服装厂的张丽突然拔高嗓门,镶钻手机壳磕在骨碟上当啷作响:“我昨天刚签了个网红,那小姑娘扭两下腰,抵得上我们厂子半个月流水...”
窗外的法国梧桐突然晃动起来,三十年前的蝉鸣穿透玻璃。那时我们蹲在树荫下分吃五毛钱的冰棍,王荣富总要把包装纸舔得透亮,赵小梅会小心地把木棍收进铅笔盒,说是可以用来当直尺用。
“现在年轻人就是吃不得苦!”李主任的保温杯重重顿在桌上,枸杞在沸水里惊惶翻腾。他食指敲击着印有单位名称的杯身:“我们那会儿下乡调研,自行车一直骑到水稻田的田埂...”张丽应声附和,“可不是么,现在的小年轻,和李主任年轻时比,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的汤勺在碗中不住地旋转搅动,银器划出半圆轨迹与瓷器摩擦的细微声响,竟与当年教室后排的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莫名相似。那时李主任还叫李建军,总爱在数学课上偷啃烤红薯,衣襟沾着金黄色的薯泥。
“哗啦——”
穿绛红旗袍的服务员在给李主任加水时不慎碰翻汤碗,满场惊呼像被按了暂停键。滚烫的汤水顺着暗红色桌布蔓延,浸染张丽爱马仕丝巾的瞬间,我清楚看见她眉宇紧蹙,嘴角还抽搐了三次。王荣富的手串也突然开始急速转动,檀木珠子在胖指间碾出细微的咯吱声。只有赵小梅平静地坐在那里,嘴角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没事没事!碎碎平安!”李主任率先打破僵局,笑声像生锈的铰链突然转动,显得有些迟滞。众人立刻活过来似的,七手八脚递纸巾的架势,仿佛在抢救什么濒危文物。
赵小梅就是在这个时候起身的。她拢了拢鬓角的白发,旧皮鞋踩过满地狼藉时轻得像片秋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主任那,除了我根本没有人在意她。我看着她悄悄向门口走去,门轴转动的吱呀声让我想起毕业那天,她也是这样悄悄离开教室,留下桌洞里用作业纸包着的栀子花。
宴席尾声飘来桂花香时,王荣富正拉着我讨论书画市场行情。他西服口袋露出的雪茄剪泛着冷光,让我想起他父亲当年别在裤腰上的镰刀——那个总给我们带烤地瓜的看门大爷,镰刀把上缠着洗褪色的红布条。
大伙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李主任走出酒楼时,霓虹灯把石板路染成紫色。李主任的专车尾灯消失在拐角,像颗坠落的火星。直到此时,也没有人注意到赵小梅的存在和消失。
我故意绕远路经过母校,围墙内那株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间缠满了景观灯带,亮得让人心慌。
此刻站在巷口仰头望去,似乎看到五楼自家窗台晾着的校服,正在夜风里摇晃,蓝白颜色早已模糊,只是衣摆上那块墨渍依然清晰如昨。同学群再次弹出新消息,是张丽的回复:“不见不散...”。我用手指在屏幕上划出“遗憾,出差不能参加。”当点击发送后,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