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段星筠除了数学以外,各科成绩全是年级第一。她的照片依旧贴在年级走廊的光荣榜上。但是这并没有给她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她依旧是那个处处不讨人喜欢的丑小鸭,是耻辱的代名词。
女生们互相说起谁穿衣服难看,谁人缘差,谁招人讨厌都会说:“你怎么跟段星筠似的……”
“你咋那么段星筠呢……”
“你还不如段星筠呢……”
“你再这样我们都不跟你好了啊,你跟段星筠玩去吧……你跟她玩行,你要是愿意搭理她,她能跪下来舔你脚丫子……”
而段星筠的一切,都是她们嘲讽讥诮的对象,“哼,那天我看到她居然也穿了一双带跟的黑皮鞋……她也配啊……”
“是啊,她今天还戴了个有蝴蝶结的发卡,你说她配吗?她戴那个,合适吗……”
初三时,吕老师为了让段星筠帮助严燕珊学习,特意把她俩调到了一张桌。严燕珊坐过来的第一天就在桌面上画上了“三八线”,如果段星筠不小心超过了,她必定恶语相向。但她却可以肆无忌惮地过线,随心所欲地霸占段星筠的地方。
每天下课后,严燕珊身边就是班里最热闹的焦点。那些对她前呼后拥的女生们给严燕珊起了个雅号,叫“天使”,争先恐后地跟她亲近。有的坐在严燕珊腿上,有的摸严燕珊的头发,有的蹭她的胳膊,还有人亲她的脸蛋,个个都是满眼的怜惜、亲昵和谄媚。
“天使真是可爱啊……”
“天使的皮肤又白,眼睛又大,身材又火辣得让人喷血……”
“天使就是我们的宝……”
即使严燕珊对她们呼呼喝喝没个好声好气,戳着她们的脑门骂她们死变态死三八,也挡不住她们苍蝇逐臭般地围着严燕珊转。严燕珊过生日时,她们全都送上了礼物:洗面奶、护手霜、洗发水、水钻发卡、唇釉……配上各色包装纸,五颜六色亮闪闪地摆了满满一桌子。
说实话,那种被下了降头般的迷恋,对偶像般的追捧,对精神领袖般的爱戴,对妹妹般的宠溺,段星筠不是不羡慕的。即使这个人又矮又胖,成绩差不讲卫生,浑身一股子花甲麻辣粉的味道,熏得人头晕眼花几乎作呕,但是,能拥有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友谊,未必不是一种成功。
几天后,严母跑到学校里来闹,说她在麻将房里听说了段星筠小时候被性侵的事,指着吕老师怎么可以把个那么不要脸的女生跟自己女儿一张桌,根本就是误人子弟成心害人。她要求立刻把二人调开,要不就告到教育局去。
后来,吕老师就把二人调开了。段星筠承认,她的内心深处是有些嫉妒严燕珊。这个女生有一张双面的脸,一张快乐而可爱,一张冷酷而狰狞。但不论那张脸,她都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活得自由自在。她曾经说过:“我小学时学习特别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老师在我的学生手册上给出的评语就是:该生为人处世非常稳重。但那个时候我是在压抑自己,直到上初中后跟一帮问题学生在一起才找到了自我。”上了高中后的她,被老师喜欢,被同学喜欢。在她们眼里,严燕珊的所有坏脾气都是真性情,都是率真,是不做作。她每天被一帮人聚拢着,她不缺朋友,不缺赞美,不缺光鲜和繁华。而自闭的段星筠,即使在一个班里读上三十年的书,跟同学也能处成陌生人。因为她只专注于自己的热爱的事,比如诗歌、绘画、小说……她和严燕珊相比,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脚下的泥。严燕珊无论什么样,在别人眼里也是美的,美得连男生都叫她“天使”,她就是那种有向心力的人,是天生女一号的命。
中午放学时,别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学校,只有段星筠独自一人坐在教室里哭,打死也不敢回家。
因为她数学144,没有得第一名,回家后,段母又该打她了。而且,她也不敢当着同学们的面哭,要不那帮人又该嘲讽她了,“考那么高分还哭啊,那我们这样的,干脆死了得了……”
“就是啊……数学没考满分就哭,真能臭显摆,凡尔赛……”
“她就是个神经病,疯子……”
段母对孩子学习上的要求,向来是严厉而苛刻的。从段星筠上学第一天起,她就要求女儿必须每门功课都是班级第一名。如果不是,肯定会挨打。但如果是跟别人并列第一,她也会不满意,“切!也不是就你一个人第一啊,有啥的呀!”如果是第一名,但是只比别人高几分,她也会说:“才比第二名高那么点分啊!笨蛋!”唯有等得到了把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的金字塔塔尖上的成绩,她才会勉强说一句,“这次考得还凑合吧。”
段母为了震慑段星筠,喜欢用别人家怎么打孩子来吓唬她。“我听说前楼的姜家小子,特别淘气,他妈打他的时候,是用铁片烫红了往身上烙……你姑奶年轻的时候脾气才暴呢,打孩子的时候是用锥子扎脸,扎嘴,扎得你小姨只敢跪着吭哧,连哭都不敢哭……后楼王家四舅姥打孩子更狠,用拖鞋往脸上抽,大冬天的往孩子身上泼的全是水,扔到外面去冻着……”
唉,不知道这个成绩拿回去,段母会怎样对付她。段星筠心里清楚,结婚当妈这二十年的生涯,是段母放弃了所有美好的一切,用全部身心来仇恨的二十年。她仇恨前夫,仇恨女儿,为了这份仇恨,她把自己过得痛苦而破败。她每天愁眉苦脸地吃着难吃的饭菜,却从来没有想过把饭菜做得好吃一点。她苦大仇深地做着家务,抹布和扫把抹去她的芳华岁月,只剩下一个穿得像乞丐一样的,整天不停地发火的悲苦妇人。她的仇恨和不甘必须有一个发泄的渠道,那就是比她更弱小的,她的女儿。她生了她,养活了她,供她上学,在她面前拥有绝对的权威。如果把她打骂女儿的权利和快乐都剥夺了,那活着,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必要了。
楚砺松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从后门溜了进来,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贴到她湿漉漉的脸上,“小天鹅,你哭什么啊?”
段星筠没有回答他,只擦了擦眼泪,“没事……”
“你眼睛都肿了还说没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
“没有……”
楚砺松摸了摸她的头,“不发烧啊?哪儿不舒服?我带你去卫生室看看吧?”
“不用……没事……”
“那你是怎么了?大中午的不回家吃饭在这儿哭!”楚砺松急躁起来,拉着段星筠的手腕,“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我不饿……”段星筠被扯得手腕痛,眼泪落得更凶了。楚砺松慌忙松开手,冷不丁想起了什么,“你回家去吧,我保证你没事。”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前,楚砺松拿着自己的数学期中考试卷找到方老师,“老师,这题我做错了,您给我改对了,您帮我减下去十分吧。”
“嗯?”方老师显然不信,“这道初等微积分的题全年级做对的不超过五个,连段星筠都做错了,我记得很清楚,你的解题步骤没有错。”
“我真的做错了。不信您看。”
方老师狐疑地看着那很明显被涂抹过的痕迹,搞不清楚这个全年级数学最高分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的学生做错了都恨不得做点手脚让老师改成对的,他明明做对了,还非让老师改成错的?正当方老师犹豫不决时,楚砺松拿过红笔自己“唰唰唰”扣了十分,把总分改成137。“谢谢方老师!”然后三步并两步地冲到走廊里的光荣榜前,对着正打算换照片的杨老师兴奋不已地叫着,“杨老师!不用换照片了!我不是数学最高分!”
“嗯?你不是147吗?”
“不是不是,我有道题写错了,方老师给我扣了十分,第一名还是段星筠。”
段星筠的各科年级第一是保住了,但她自己知道是怎么保住的。晚自习放学后,她找到了楚砺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题明明就写对了的,为什么要去改掉?”
“呵呵,你这个小笨蛋说什么啊?”楚砺松揉揉她的头,“我那道题写错了,我去改过来,不是很正常吗?”
“你知道的,这样的第一,我不需要……”
“可是我需要!我不要看到你掉眼泪,我要你开心,要你笑。你明白吗?”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落在段星筠的肩头,如强大的原子能,即使在阴雨天,也能散发出太阳的光辉。
新华路中学的校运动会一般都开在秋季,九月末就要开始报名。张伟翔问楚砺松:“松哥,你打算报哪项?”
“让他们先选,剩下的我来。”
“你让他们先选的话最后就剩个男子三千米留给你了,那帮懒人才不愿意跑这么长的呢。”
“无所谓,你哥我报哪一项最后不是团灭!”
报完名就该排练入场方阵了。
杨老师向来是个除了读书学习外不爱理睬外物的,依她的意思,所有人穿上校服一起走一下方阵,每人手里拿把小红旗挥两下喊两句口号就可以了。
可是高中生远没有小学生那么听话,表面上不敢跟她对着干,背地里却在暗戳戳地搞小动作。
“松哥,我觉得就全班所有人都把被子拿来蒙到头上,趴在地上咕叽咕叽地装蛆,多好玩啊!”张伟翔的建议总是和他的人一样那么铁憨憨,“要不就是全班一起披着白被单,带着假发套演贞子怎么样?”
“我觉得全班一起穿汉服比较好,”严燕珊反对道,“张伟翔,你能不能想点人类的主意啊?”
“这怎么不是人类的主意啊!你都不知道这些创意在抖音上点击率有多高!”张伟翔反唇相讥道,“要不这样,我们这帮同学穿白大褂,你穿蓝格子病号服当精神病人,然后我们一起用大针管子扎你怎么样?”
“你才精神病人呢!信不信我码人把你搂成精神病人!”
“行了!”楚砺松脑壳疼地看着这两个人,“我觉得吧,咱们就弄一个丧尸出世怎么样?所有人都化妆成丧尸,蓬乱着头发,眼睛里躺着血,脸上涂着白墙灰,衣服破破烂烂的,到时候我们50个人一出来,哇塞,多震撼啊!校长都得被吓跑!哈哈哈哈……老张,你说我的提议怎么样?”
“这主意,帅呆了,酷毙了,简直没法比喻了!”
严燕珊撇嘴道,“我怎么听着更反人类呢?楚砺松,你居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真是心理变态!”
严燕珊自从上次约楚砺松爬山被拒后就处处看他不顺眼,逮个机会就想讽刺讽刺他,找找场子。她跟班里的女生们说楚砺松放着一中不去读,反而来读新华路中学,就是因为他在那边得罪了社会人,人家要码人绑架他,所以才跟个丧家狗似的灰溜溜地逃过来。
“你们知道吗?我听我在一中的好朋友说:楚砺松把他们班一个女生给搞大了肚子,人家自杀了,他待不下去了,才转来咱们学校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严燕珊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一中全知道这事……”
严燕珊的死党们发出“啧啧”地叹息声,“妈呀!真看不出来!瞧他长得人五人六的,背地里这么龌龊……”
“你傻呀?他叫帅呀!”严燕珊不屑道,“他那脸也太有棱角了吧,都吓人!那俩眼珠子一瞪跟要吃人似的!什么呀,瞅长那个死样吧!从他来第一天我烦他,看他就招人膈应……”
死党们面面相觑,严燕珊圆眼一瞪,指着一个死党问,“你不烦他呀?”
“我……”死党有些懵逼,“我见到他第一眼……没啥印象……”
“我反正是见他第一眼就烦他!”严燕珊又指着死党问,“你烦不烦楚砺松?”
“我……嗯,也烦他……”
“就是!他多招人膈应啊……”
待所有死党都统一了口径,赤胆忠心地表示都会讨厌楚砺松时,严燕珊洋洋得意地请每个人喝了一瓶冰红茶。在冰红茶的甘甜爽口中,大家更加紧密团结在严燕珊周围,更加同仇敌忾地讨厌楚砺松这个瘟神。
严燕珊她们五个关系最好的女生组成了高二三班女团,她们时时刻刻同进同出,不光天天头上戴一大堆跟袜子似的花里胡哨的发卡,管他是不是窄腰粗腿炸屁,都穿着同款不同色jk装,还美其名曰“良辰五美”!
“你知道什么呀!我松哥,天生为运动会而生的,上辈子就是个主席台!”张伟翔一吹起他松哥恨不得来个演讲专场,“舟哥初中时就是校体育部副部长,位高权重的,啦啦队,彩旗队,鼓号队,精神文明奖,全都归他管,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啊,听松哥的准没错!”
楚砺松瞟了一眼段星筠,“小天鹅,你觉得呢?”
“啊?”正整理历史课笔记的段洵卿被点到名字也吓了一跳,“嗯……挺好的……”其实她什么都没听见,丝毫不感兴趣,压根就不想参与,“你们决定吧!”
严燕珊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要我说还是穿汉服,我一个远房表姐就是卖汉服的,一套真丝鲛人泪在网上卖五百,她那三百就能买下来……”
“你不就是替你表姐拉生意吗?”张伟翔不屑道,“你倒是贼不走空啊!”
“唉你说什么呢你!反正这是高中最后一次运动会了,要是没个有意思的出场方阵,我就不去了,还不如跟我姐妹们一起蹦迪呢!”严燕珊回头扫视了一眼她的死党们,“哎,运动会那天一起逛街蹦迪怎么样?”
“好啊!”
“我们都听燕珊的!”
“就是,好姐妹就要同进同出!”
“就是,我们这样才是真心实意好姐妹呢……”
“嘘!”严燕珊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哪儿说哪儿了,说完拉倒!小心隔墙有耳,啥事传到老班那里,就坏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