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的春天,戈壁滩上的沙尘暴气势汹汹,裹挟着盐碱土,在化验室的屋顶上奏响了一曲苍凉的乐章。李天银紧紧蜷缩在军大衣里,在台灯昏黄黯淡的光线之下,专注地在实验数据记录本上描绘着改良盐碱地的宏伟蓝图。风沙不断叩击着玻璃,那嘈杂的声响,恍惚间竟与十几年前那个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时刻重叠在了一起。
1984年仲夏时分,蝉鸣阵阵,张掖农校的毕业分配如同一场悄无声息却又暗潮涌动的战役。当其他同学都忙着四处打听省城单位的消息,削尖了脑袋想要留在繁华之地时,这个来自河西走廊农家的朴实儿子,却在分配表上庄重而坚定地写下了“返乡务农”四个字。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命运的洪流会将他卷入更为荒凉的地方——黄花农场。这里虽被称作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明珠,可实际上却是一片盐碱肆虐的农业“死地”。
初到农科站的那天,眼前白花花的盐碱地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在那斑驳破旧的土坯房前,几个老职工正神色焦急地给垂死挣扎的麦苗浇灌“救命水”。混浊不堪的渠水缓缓流过盐碱地,在垄沟边缘渐渐析出一层雪白的晶粒,就像是大地痛苦的“泪痕”。
“这水越浇,地就越糟糕啊。”老站长递过来的搪瓷缸,那双手布满了龟裂,如同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小李啊,咱们农场的这片地,就像是吃着咸水长大的病孩子,太难治了。”
化验室的铁皮柜里,静静存放着三千份土壤样本,它们无声却又沉重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伤痛。每一个编号的背后,都凝聚着天银骑着那辆老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在荒原上无数次往返丈量的艰辛。他清楚地记得,七月正午的戈壁热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板,车胎碾过砂石路时,发出令人揪心的焦糊味;记得取土时,用力撬开那板结得如同石块般的地表,盐霜在镐尖闪烁,恰似一道道寒光凛冽的刀光;更记得那些遍布田间的“碱窟窿”里,麦苗还未来得及抽穗,就已枯黄倒伏,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又冷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1987 年的冬夜,气温低至零下三十度,凛冽的寒风如同一头咆哮的野兽,在土坯房的缝隙间凄惨地呜咽着。天银裹着厚厚的三床棉被,紧紧挨着电炉那微弱的余温,全神贯注地撰写《河西垦区盐渍化低产田改良方案》。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放在桌角的墨水瓶被严寒冻裂,蓝黑的墨水迅速在稿纸上洇散开来,竟意外地勾勒出祁连山那雄伟的轮廓。他凝视着这意外形成的“图腾”,不禁想起焦裕禄在兰考绘制的“三害”分布图。那一刻他明白,原来治沙治碱的伟大魂灵,早已在华夏大地代代相传,激励着无数有志之士为了土地的新生而不懈奋斗。
十年磨一剑,经过无数次的试验与努力,这片曾经荒芜的盐碱地终于绽放出了淡紫色的苜蓿花。那一片片淡雅的紫色,如同希望的火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燃烧。当第一茬绿肥被小心翼翼地翻入土壤时,天银和职工们满含热泪,虔诚地跪地捧起那改良后的土壤。咸涩的泪水滴落在棕褐色的土粒上,每一滴都饱含着他们多年来的心血与期盼。老站长颤抖着双手,点起旱烟,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这地啊,终于有救了。”
1998 年,那场汹涌的洪水如猛兽般奔腾而来,成为了天银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在齐腰深的冰水中,他不顾自身安危,全力转移群众。就在这时,左腿突然撞上了暗流中的拖拉机残骸,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恍惚浮现出二十岁的自己,正骑着自行车在砂石路上颠簸前行。那个青涩稚嫩的技术员与此刻成熟稳重的农艺师,仿佛跨越时空的界限,在这道裂缝中相遇,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共同守护着这片历经磨难后终于重生的大地。
如今,李天银站在高级农艺师的办公室里,透过窗户向外望去,万亩滴灌田泛着如翡翠般温润而明亮的光泽,那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也是这片土地新生的见证。尽管岁月流转,天银的旧伤在阴寒天气里仍会隐隐作痛,仿佛土地的记忆在他的骨血里悄然苏醒,提醒着他那些曾经的艰辛与付出。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照片里,年轻的农技员蹲在满是碱斑的地里,手中的麦穗低垂着,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曾经的苦难,而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苍茫辽阔的田野。
每当有新入职的大学生满怀好奇地向他请教成功的秘诀时,他总会缓缓抬起手指,指向墙上那张斑驳的垦区地图,目光坚定而深邃地说道:“你们看,这里的每一条等高线,都像是农垦人饱经沧桑的掌纹,记录着我们的奋斗与坚持;每一块条田,都仿佛有着科技工作者强劲的心跳,蕴含着我们的希望与梦想。我们并非是要强行改造自然,而是要在这片充满盐碱的土地里,去探寻土地本来应有的模样,让它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