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下,我站在小山道上回望。云雾正从关王村的黛色屋脊上流淌而过,像是谁家灶台上蒸腾的米汤,氤氲着千年未改的烟火气。山岚漫过我脚下这条向山而上的小道,将我的影子揉碎在湿漉漉的苔痕里,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山色是那种令人心颤的翠。不是江南茶山的嫩碧,亦非塞北松涛的苍郁,倒像是工笔画家反复皴染的翠玉髓,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远处白马岭如一个马鞍横卧天际,当年我曾攀至峰顶,那时山风卷起衣袂猎猎作响,俯瞰层峦叠嶂皆如螺髻,竟生出些许“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少年意气。而今立在山脚,却见云雾在山腰织就素绡,恍若仙人遗落的腰带,又似时光老人信手涂抹的水墨。
转过山坳,忽闻泠泠水声。循声望去,一条玉带似的山溪蜿蜒而过,溪畔野樱纷落如雪,浮在水面如同流动的胭脂笺。记得那年和老妹一起爬白马岭时到此,他蹲下身在此处濯足,说这溪水能洗去人心头的浊气。如今俯身触碰溪水,冰凉沁骨的触感依旧,水面倒映着游云,忽然瞥见自己的倒影,竟比记忆中消瘦许多。
沿着溪畔石径徐行,时有古藤垂落如帘幕。某处石壁苔痕斑驳,衬得“空山新雨后”的感觉愈发清晰。溪边老松虬枝盘曲,树根如龙爪深深扎入岩缝,树皮皲裂处竟生着几簇淡紫色的地衣,恍若仙人遗落的玉佩。忽有山鸟掠过水面,翅尖激起涟漪,惊散了倒映的云影天光。
行至村口,但见白墙黛瓦错落有致,马头墙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几位老妇正在溪边浣衣,木槌击打衣布的声音清脆悦耳,惊飞了竹篱边的芦花鸡。老供销社后面的场院里一个少妇陪着几个小孩嬉戏,孩子们穿的黄色的衣服,绿色的裤子,与穿着大红衣服的少妇相映成趣。转角处有老翁负手而立,面前石桌上摆着残局未收的象棋,楚河汉界间两枚“車”“马”遥遥相望,倒似在诉说某个未尽的故事。
村中古井有些年头了,青石井栏上是深深浅浅的苔痕。可以想到,这口井已经是多年没有使用了。掬一捧井水含在口中,甘冽之气直透肺腑。几个孩童嬉笑着跑过,井台上的青苔被踩碎,渗出汁液般的露水。
关王庙在村口苍松翠柏之处,飞檐上的铜铃随风轻吟。正殿供奉的关帝像金甲未褪,青龙偃月刀寒光依旧,香案前的签筒却积了薄灰。偏殿墙角的野茶花开得正好,粉白花瓣上凝着晨露,倒比供奉的龙涎香更添生气。
我一路走到村子的尽头,站在大樟树下,远山层叠如千帆竞发,暮色给群峰披上紫绡。山脚下的敬老院里想着喇叭,袅袅炊烟已经升起,与鸟雀在空中交织。忽见阳光直射在一块巨石上,巨石形似卧龟,龟甲纹路里似乎藏着某个上古的谶语。山风掠过耳际,带来远处鸟鸣啾啾的声音,清脆悠远,使竹林更加恬静。
看到一栋老旧的木板屋,木窗棂边是摇曳的竹影。残败的院落给人无可奈何的气息。一不留神,一群狗窜到我的脚边“嗷——嗷——”狂吠,我立在远处,盯着狗群,许久,它们似乎自讨没趣,一个个夹着尾巴转身离去。
来到一个竹林边,淡青的远山在远处浮动着。露水顺着竹叶滴落,在落下的竹叶上敲出清脆的节奏。村口老樟树下,一个老人远远地看着我们,当我们也看向他时,他没有出声,却转身离去。在这里,仿佛连时间都在沉静。忽然想起《菜根谭》的句子:"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此刻方知,这般境界原非虚妄。
沿着村子里宽宽的路缓缓行走,水泥台阶与青石板交替出现,像时光在这里打了个巧妙的补丁。传过一个刻有门上村的门楼,沿着一条小溪向原来中冈山篾器厂后的山走去,途中遇见有人背着竹篓走过,我向他询问山上有什么,他指点我去看山上的竹林,新笋已经在地上生长,忽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原来有那么多精致的篾器产品,或许正是大山馈赠的礼物。
远远近近的山峦就像是一幅巨大的油画,钴蓝色的天际晕染着玫瑰金的晨曦,山脚下一排排楼房点缀其间,炊烟用钛白色轻轻带过。关王村既有写实主义的精准,又带着印象派的朦胧,整个山村倒像是装进了万花筒。
来到小河边。鹅卵石布满河道,河边的田地里紫云英星星点点,油菜花金黄一片,山头藤蔓缠绕,风过时,松涛声里夹杂着遥远的铃铛响,或许是某支商队留下的回音。倚着古柏小憩,忽然发现树身系着褪色的红绸带,鲜艳的色彩在苍翠中格外醒目,却又莫名与周遭景致相得益彰。
来到村里的小商店想要买一瓶水喝,许久才走出一个老人,他的脚步声惊了啄食的公鸡,那公鸡竟伸长脖子“咕咕”地表示不满。一个小孩跑过来,向老人讨要糖吃,老人抓了一把糖给他,小孩高兴地跑出去。忽然想起童年在外婆家度过的日子。那时外婆总说,甜食能让人记住幸福的滋味。如今齿颊留香,方知有些滋味原是与岁月同酿的。
回到车子旁时,村子依旧是那么安静。温暖的阳光下,上门村门楼边的小河水声潺潺。我们打开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悠扬的二胡声,弦音在我们耳际萦绕不去,应和着春风的絮语。四望周围如缀满翠绿的画屏,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在这静静的山村里,连呼吸都变得清透明净,仿佛连灵魂都被山泉涤荡过。
远望突云峰,云海已在群峰间翻涌,光影在山脊上流淌,如同神明挥洒的金粉。忽见关王庙的飞檐刺破云层,金色的琉璃瓦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恍若天界与人间的界碑。我忽然懂得山水有相逢的深意。那些古树、清泉、竹林与人家,原都是时光写给大地的情书。而我们都是偶然路过的邮差,带着满心欢喜与释然,在这永恒的山河间,寻得片刻的安宁与皈依。山风掠过耳际,带着草木清香,恍惚间又听见那声悠长的山鸟啼鸣,穿透层层云雾,直抵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