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悄悄来临(散文)

作者:九羊    发表时间: 2025-05-08 21:32:31     阅读量: 40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小院的阳光慢慢热情起来,微风带来各种花的清甜掠过小院的各个角落,惊醒了树上打盹的小鸟。立夏时节款款而来,恍若初荷才露的尖角。我忽然想起《礼记》里那句“孟夏之月,盛德在火”,此刻小院的天光正将白昼拉得绵长,像是有人在天幕上垂下一匹流火的绸缎。

晨起推窗,檐下燕巢里新生的雏鸟正在试飞。它们扑棱着尚未丰盈的羽翼,将檐角滴落的晨露撞成碎玉。墙根的荠菜早已结籽,细碎的白色绒毛随风飘散,落在石阶缝里,倒像是春日遗落的星子。墙角的绣球花褪去了盛装,残存的花萼低垂如美人倦妆,倒是墙根的芍药正次第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蜜蜡般的光泽,恰似《诗经》里“赠之以勺药”的佳人回眸。

古人观物总是这般细腻。陆游在《立夏前二日作》里写“晨起披衣出草堂,轩窗已自喜微凉”,这微凉里藏着多少物候的密码?我总疑心他们胸中自有一座浑天仪,能测得北斗七星的斗柄西指,能辨得蝼蝈初鸣的时辰。就像杨万里在《闲居初夏午睡起》里捕捉到的“梅子留酸软齿牙”,那酸涩的余味里,分明沉淀着整个季节的更迭。

暮色渐浓时,路边的梧桐开始褪去嫩绿。新生的掌状叶片边缘泛起微黄,像是被时光镀上了金边。树皮皲裂处渗出透明的树脂,在夕照里凝成琥珀色的泪滴。这让我想起《月令七十二候》里的记载:“立夏之日,蝼蝈鸣;又五日,蚯蚓出;又五日,王瓜生。”此刻的小院里,确乎能听见蚯蚓在土层深处翻身的细响,如同大地沉睡中均匀的呼吸。

暮春的阵雨过后,小院里的芍药愈发显得秾丽。花瓣边缘凝结的水珠折射着夕照,将胭脂红晕染成琥珀色。这让我想起《诗经·郑风》里那个赠芍药的女子,她的罗裙拂过沾露的草色,将刹那的相遇定格成永恒的怅惘。北宋周邦彦在《侧犯》中写“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却见芍药开得不管不顾,将四月的芳菲酿成可以窖藏的陈酿。

小院深处的芍药丛中,白日里喧闹的蜂群已悄然退场。暮色中,未谢的花朵垂首低眉,暗香浮动如女子卸妆后的素颜。恰似李清照的“有情芍药含春泪”。可眼前的花朵分明在将落未落间,显露出某种禅意的从容。就像八大山人画中的残荷,凋零里自有一种倔强的风骨。

老妹掐下一枝芍药花,芍药花上还沾着晨露,绿萼托着红花,倒像是青瓷碗里盛着琥珀光。她的指腹抚过花瓣褶皱,那花瓣层层叠叠像浸了胭脂的纱,她把花放在鼻尖轻嗅,眼角漾开的笑意,竟比芍药更动人。

菜市场有人用塑料筐装青梅卖,新摘的青梅泛着青玉般的光泽。她说,青梅要用粗盐搓洗,青梅要揉出汁水才够味。

邻居老付屋后的枇杷树挂满鹅黄的果实。老付站在楼上房间的窗前用细竹竿轻打树枝,让老婆和女儿在树下张开一块塑料布接枇杷。他摘颗熟透的果实捏在掌心,金黄的汁液顺着皱纹流淌,树影斑驳间,我忽然看见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豪情,不过是千年后的我们隔着时空的附会,真正的农人,只会在果实成熟时,安静地品尝土地的馈赠。

百示香果店的玻璃柜里,荔枝正褪去青涩的外衣。剥开半透明的果皮,莹白的果肉沁出蜜香,让人想起杨万里“海山仙人绛罗襦”的咏叹。可更让我驻足的,是角落里那筐带着绒毛的青梅。老板娘说这是给老主顾留的,可以学古人煮酒。忽然就想起《三国演义》里“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段落,不知曹操与刘备对饮时,是否也这般谈论着即将成熟的果实?

那一望无际的水田如镜,插秧的汉子弯成满弓。青绿的秧苗在他手中列队,如同即将出征的士兵。水光潋滟处,倒映着天边的流云,忽而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搅碎的波光惊醒了沉睡的蝌蚪。一块块插好稻苗的水田间,绿色的秧苗在阳光下翻涌,静悠悠地生长。象是唱响的古老的田歌。那翻动的青浪里,分明跃动着比诗歌更炽热的生命力。一个老翁蹲在田埂上吸烟,烟雾升腾间,仿佛将整个季节都吸入肺腑。

文人雅士的立夏,总在园林深处。文徵明曾在《立夏》中写”绿阴铺野换新光”,此刻的沧浪亭里,芭蕉叶卷成碧玉杯盏,盛着从假山流下的琼浆。几位青衫文士围坐石桌,将新得的雨前茶投入紫砂壶,看水汽在竹帘间氤氲成山水画的留白。扬州八怪之一的李鳝在《芍药图》上题跋:“春归何处觅芳踪,且看人间芍药红。”此刻他正以篆籀笔法勾勒花瓣,狼毫游走处,恍若能听见芍药绽放的声响。案头圆铜炉青烟袅袅,与窗外飘来的槐花香缠绵作一处,倒教人分不清是墨香浸染了花香,还是花香浸润了墨痕。

山居的归有光则在《项脊轩志》里记下立夏趣事:“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此刻他独坐书斋,听檐角铜铃与竹风相和,将思念化作笔下遒劲的行草。忽见窗外紫藤花开,花穗垂落如瀑布,倒教人想起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喟叹,只是此刻的绿,已肥得能滴出水来。

暮色渐浓时,园林深处传来丝竹之声。文人雅士们正以芍药为题斗茶,建盏里浮着雪沫乳花,与瓷瓶中的芍药相映成趣。忽然有风穿堂而过,吹落案头宣纸,未干的墨迹在风中舒展,竟成了一枝横斜的疏影。众人相视而笑,举杯邀月,将立夏的闲情都斟入这盏雨前茶中。

更深露重时,雨滴敲打芭蕉的声音惊醒了书桌边的我。我推开窗户,见邻家的绣球花在雨中舒展,蓝紫色的花瓣承着水珠,倒像是美人垂泪。忽忆起秦观“自在飞花轻似梦”的词句,可此刻的雨打绣球,分明是现实与诗意的碰撞。

书房的窗台上,青瓷瓶里插着今晨新折的芍药。雨水顺着花瓣滑落,在素宣上洇出淡淡痕迹。忽然想起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写栀子花”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窗外的雨声中,分明也藏着这般痛快的芬芳。书桌上的镇纸压着的《月令七十二候》里,“立夏初候蝼蝈鸣”的字句被灯影映得温润,倒像是古人刚写下的墨迹。

夜雨渐歇时,忽见墙根冒出几点新绿。荠菜的残雪里,钻出嫩绿的马齿苋。竟然让我想起张岱《陶庵梦忆》里记的野菜羹,不知此时的马齿苋是否也如他笔下那般清香扑鼻。起身采撷些许,洗净后用井水焯过,佐以去年腌制的酱黄瓜,竟吃出几分山家清供的况味。

枕畔放着杨万里的《闲居初夏午睡起》,“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的句子伴人入梦。轻风穿窗而过,将书桌上未干的字幅吹得猎猎作响,恍惚间又见古人临窗听雨,将立夏的闲情都写进泛黄的诗笺。突然,几只麻雀的剪影掠过窗前,倒像是把整个初夏都裁成了流动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