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召唤
泥土深处,某种东西醒了。不是被雷声惊醒,亦非被雨点叩醒,而是被一种无声的召唤唤醒。这召唤来自上方三寸处,来自树根末端渗下的汁液,来自土壤颗粒间偶然漏下的光斑。它知道,时候到了。
夏日的温度计插进大地,水银柱一直爬到地底七尺。这温度灼烧着它透明的血液,血液便沸腾起来,在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皮肤下奔涌。它开始用前爪挖掘,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向上,多么陌生的方向。七年来,它熟悉了黑暗里所有向下的路径——树根走向哪里,腐殖质堆积在哪里,蚯蚓的隧道蜿蜒到哪里。现在它要背叛这黑暗的智慧了。
蜕变
出土那一刻,它几乎被月光杀死。那光太亮,像一千根针同时刺入从未见过光的眼睛。它跌跌撞撞,本能地寻找垂直的平面。当爪尖钩住树皮的第一道裂缝时,某种记忆突然苏醒——或许不是记忆,是基因里埋藏的密码。背脊开始撕裂,像有人从内部用刀划开拉链。
过程持续了六小时十三分。其间有露水滴在它悬空的腹部,有蚂蚁侦察兵路过它的头部,有夜风三次试图把它吹落。当最后一片旧壳脱落时,它已经不是它了。翅膀舒展如新裁的宣纸,上面写着透明的经文;复眼里装着三百个缩小版的月亮;六足末端生出更适合抓握晨光的钩爪。这具新身体轻得可怕,仿佛随时会被自己的轻盈压垮。
“蝉”通“禅”
古人说蝉饮露为生,实在是抬举了。它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贪婪的吸血鬼,口器刺入树皮时比最粗鲁的醉汉更不知节制。汁液涌入喉管的瞬间,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前世要蛰伏七年——所有等待都是为了此刻的酣畅,所有忍耐都是为了这不顾一切的掠夺。
阳光穿过翅膀,在地上投下十字形的阴影。它开始振动腹部的鼓膜,不是为了求偶,不是为了示威,只是因为这具新身体里蓄积了太多声音。第一声鸣叫撕裂空气时,整棵树的叶子都颤抖了一下。它听见三百个自己同时在三百个月亮里鸣叫,忽然觉得"蝉"与"禅"的相通或许不止于读音。毕竟,谁能说这歇斯底里的嘶吼不是另一种诵经?
整个夏天都在呐喊
第三日,同伴们陆续醒来。清晨的树林变成了无数面失控的锣鼓,声浪掀翻了草叶上的露珠。老人在树荫下皱眉,说"吵死了";孩童举着网兜奔跑,说"抓住了";诗人站在廊下远望,说"这就是夏天啊"。它不在乎这些评价,只顾将体内储存七年的月光全部兑换成声波。
某天正午,当它的鸣叫达到某个特定频率时,奇迹发生了——所有声音突然凝结成实体,像一串透明的葡萄悬挂在枝头。蚂蚁们排着队来搬运这些声音果实,据说吃下后能在腹中听见大海的回响。可惜人类看不见这奇观,他们只抱怨蝉鸣让午睡泡了汤。
悟道人间
第二十七天,它的左翅开始发皱,像泡得太久的宣纸。鸣叫变得断断续续,如同坏掉的收音机。树下经过一个失恋的姑娘,泪水把泥土滴出小小的坑洞。它突然用最后的力气鸣叫起来,那声音像钝锯子锯着钢条。姑娘抬头骂了句方言,却意外发现眼泪被震碎了,碎成许多会发光的小颗粒。
它悟了:自己的存在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伟大的轮回,而是为了让某个陌生人在某个瞬间听见生命刺耳的真相。佛陀在菩提树下悟道,蝉在杨树枝头悟的却是——道本无道,嘶鸣而已。
是鸣叫,也是救赎
临死前,它终于发不出任何声音。蚂蚁大军已经列队等待多时。在复眼失去焦距前的最后一刻,它看见自己的鸣叫具象成一座透明的钟,罩住了整棵树。树下的孩童突然安静下来,老人放下蒲扇,诗人扔掉了钢笔。所有生灵都听见了寂静的巨响。
这大概就是救赎——不是通过沉默的修行,而是通过耗尽生命的喧嚣。七年的地底黑暗,三十天的地上疯狂,最后凝结成一颗比露珠还小的琥珀,里面封存着它从未真正拥有过的翅膀。
启示录
来年夏天,新一批蝉鸣响起时,人们说"还是这么吵"。只有那个曾被泪水模糊双眼的姑娘突然驻足——她听出某个特定的频率里,藏着去年那只蝉没能说完的话。
所有执着于破土而出的生命,终将以自己的方式震动世界。纵使这震动微如蝉翼,短如夏蝉,也强过永恒的沉默。
【编辑: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