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故乡的田埂上，风裹挟着泥土特有的腥甜漫过鼻尖。这是被稻根反复亲吻过的土地，裂缝里还藏着去年秋天稻茬燃烧的灰烬，此刻正被新翻的泥土温柔覆盖。犁铧划过地表的瞬间，褐色的土壤如海浪般翻涌，蚯蚓惊慌失措地钻进更深的地层，留下蜿蜒的银线，那是大地未干的泪痕。

童年的记忆总与泥土紧密相连。雨后的田垄是天然的画布，我和伙伴们赤着脚踩上去，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来，凉丝丝地漫过脚背。我们用湿润的黏土捏出歪歪扭扭的碗碟，放在太阳下暴晒，幻想着能做出和镇上匠人一样精致的陶器。有一次，我偷偷把母亲晒在竹匾里的豆子埋进泥人肚子，被发现时，泥人早已干裂，豆子却在裂缝里冒出了嫩绿的芽，像大地开出的小小玩笑。

土地是慷慨的，也是严苛的。父亲总说，播种前要先学会倾听。清晨薄雾未散时，他蹲在田头，手指插进泥土，感受湿度与温度，像在解读古老的密码。当第一株秧苗插进田里，水面倒映着天光云影，新绿与深蓝在波纹里纠缠。盛夏的暴雨常把刚抽穗的稻子压弯脊梁，父亲披着蓑衣整夜守在田埂上，用竹竿轻轻挑起倒伏的稻秆，动作比给婴儿换襁褓还要轻柔。到了秋收，镰刀亲吻稻秆的沙沙声里，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抚过金灿灿的稻穗，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比阳光更耀眼的笑意。

这些年，推土机的轰鸣打破了田野的宁静。工业园的围墙像灰色的巨兽，一点点吞噬着稻田。我看着最后一片秧苗被连根拔起，裸露的泥土在烈日下迅速板结，仿佛大地在无声地控诉。偶尔回到故乡，还能在墙角发现几株倔强的野草，它们的根系穿透水泥裂缝，在砖石的缝隙里艰难地舒展叶片。那一抹绿色，是大地最后的倔强，也是对生命最庄严的礼赞。

深夜里，我常常想起父亲教我的农谚：“土是金，水是银，肥是劲，种是本。”这些朴素的智慧，就像土地里深埋的种子，在岁月的滋养下，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或许有一天，当我们厌倦了钢筋水泥的冰冷，会重新回到泥土的怀抱，聆听大地的絮语，在它宽厚的胸膛里，寻找生命最初的答案。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