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辞树时 (散文)

作者:九羊    发表时间: 2025-06-03 20:16:51     阅读量: 31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暮色漫过止园的飞檐时,我总爱坐在那方青石凳上。石缝里钻出的野蕨蜷曲着新绿,像极了美人鬓角未绾的碎发。远处传来几声鹧鸪啼,在空寂的庭院里荡开层层涟漪。此刻的风裹挟着白昼的余温,将三角梅凋零的花瓣卷成粉雪,纷纷扬扬跌落在我的茶盏边缘。“最是人间留不住”,这阕词总在暮春时节攀上心头。

记得去年此时,园中那株茶梅开得惊心动魄,十二重花瓣簇拥着金丝般的花蕊,恍若天宫失手打翻的胭脂匣。我举着手机从各个角度拍照,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我分明看见花瓣在灼目的白光中迅速枯萎。果然不过月余,满树云霞便化作满地残红,连枝桠间渗出的汁液都凝成赭红色的泪痕。花树何曾理会人间悲喜?当玉兰还在枝头擎着月光般的花盏,紫藤已迫不及待地垂下紫水晶帘幕。海棠与樱花争相用胭脂染透溪水,连最羞怯的棣棠也踮着脚尖,在风中抖落碎金。她们像是赴约的舞姬,从晨雾初散到月升中天,将整个春天织成流动的锦缎。可当我沉醉在花影里时,仿佛听见枝头细微的爆裂声,那是花瓣挣脱花萼时骨节错位的脆响,是生命绽放时隐秘的阵痛。

我常在清晨看见茶梅收集露水。那些晶莹的水珠沿着花瓣脉络缓缓攀援,在花心聚成小小的湖泊。晨光穿透时,整朵花都成了琥珀色的琉璃盏,倒映着新燕掠过的剪影。可到了晌午,滚烫的空气便催得花苞提前绽裂,细碎的花瓣蜷成焦糖色的纸屑,被风卷着在碎大理石地上打旋。这让我想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但这诗句总让我心生疑虑。那些铺满石径的残红,真能化为滋养来年的春泥?去年深秋清理庭院时,我将腐烂的花瓣与枯枝混作堆肥,我的手掌翻动间,蒸腾起阵阵酸腐的气息。新栽的月季在旁边抽枝散叶,嫩绿的叶芽啃噬着腐土中残存的养料。原来所谓轮回,不过是新鲜的生命踩着腐朽的尸骸生长。

止园的茶梅树最是决绝。去年霜降后,满树虬枝突然迸出星点朱砂,像是被北风揉碎的血珠。那些迟开的花朵在寒夜里兀自燃烧,暗香浮动得惊心动魄。那夜暴雨突至,我举着伞冲进园子,却见满地残梅浸在积水里,花萼里蓄满浑浊的水,倒像是无数溺亡的美人。而春日再至时,梅树依旧绽放,新生的茶花光艳亮美,全然不似经历过惨烈凋零的模样。

东南角的文竹忽然簌簌作响。这些经冬不凋的文竹,此刻正将积攒了整个冬季的阳光,化作细密的淡白色花穗。我细看,发现每根花穗都由数百粒微小的花苞组成,像是银河倾泻时溅落的星子。文竹开花素来隐秘,往往在某个露重的清晨,忽而满枝绽开星芒般的白花,又在暮色四合时悄然闭合。就如我在敦煌看到的飞天画图,彩带当风时金粉簌簌而落,待回眸却只剩斑驳的壁画。

茶梅树下的落红渐渐积成锦褥。我拾起一片完整的花瓣对着日光,发现那些曾经秾丽的胭脂色,此刻已褪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叶脉间细小的纹路清晰可见,恍若美人褪妆后残留的胭脂印。忽有白翅凤蝶翩然而至,蝶翼掠过花瓣时,竟在凹凸的纹路上投下蝶影的轮廓。这转瞬即逝的重叠,让我想起《牡丹亭》里那句“三生石上旧精魂”,不知这蝶儿是否带着前世花蕊的记忆。

暮色渐深时,园中文竹满身白花像初雪般簌簌坠落,在余晖中化作流动的银河。我伸手接住几朵,发现花萼里还凝着露水,甜腥的气息混着淡香萦绕鼻尖。这让我想起老妹几年前熬的桂花蜜,金黄的蜜汁里沉淀着芬芳。老妹小心地把蜜罐封存严实,封存的何止是蜜糖,分明是时光本身。

夏至前夜,我听见止园传来奇异的声响。循声寻去,发现紫藤架下积满青紫色的落花,层层叠叠宛如泼墨山水。月光穿过藤蔓的间隙,在地上织就碎银般的蛛网。夜露凝结在将谢未谢的花苞上,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晕。这诡谲的美让我恍惚,我好像看见无数个平行时空在此重叠——盛放的、凋零的、含苞的、枯萎的,所有时空的花都在这个夜晚同时坠落。 

今天清晨,我特意早起去看海棠。晨雾里果然挂着晶莹的露珠,可那些残花早已不见踪影。取代满树繁花的是油亮的绿叶,新生的叶脉间还蜷缩着未舒展的嫩芽。这让我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游园惊梦,梦醒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只是不知当年的杜丽娘,是否也像我这般在清晨发现,所有绮丽梦境都已在夜露中消融殆尽。

几天前骤雨初歇的一个午后,当石榴花在积水里燃烧,那些残破的花瓣浸在浑浊的水中,倒像是被揉皱的书卷。有白蝴蝶立在将谢的石榴花上,薄翼沾满花粉,振翅时抖落细碎的金屑。这是敦煌出土的《降魔变文》:佛陀指尖飞出的莲花在魔窟中绽放,魔女们的胭脂化作漫天彩雨。原来佛经里描绘的涅槃盛景,也不过是极致绚烂后的永恒寂静。

黄昏时分,我坐在紫藤架下看光影流转。西斜的日影将花架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落在地上的花瓣时而明亮如缎,时而暗沉似墨。一阵风掠过,整架紫藤突然活过来似的,残存的花穗在风中摇晃,抖落细碎的花粉如烟似雾。希腊神话里的达芙妮向我走来,我心中暗问,那月桂树皮包裹的肌肤下,是否还流淌着少女温热的血液?

初夏的夜里,我忽然读懂《牡丹亭》的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些在春日里轰轰烈烈绽放的花树,何尝不是将全部热情凝成刹那芳华?就像此刻庭院里将谢的茉莉,白昼还捧着莹白的铃铛,入夜便悄悄散出幽香,仿佛要将毕生芬芳在子夜一次性耗尽。这让我想起古代话本小说里的抄经人,他们蘸着朱砂的笔尖,在黄卷上刻下的每个字都浸透心血,却明知这些经文终将被岁月蛀蚀成齑粉。

晨起推窗,见忍冬藤正攀着褪色的蔷薇架生长。新生的藤蔓缠绕着枯死的枝条,翠绿的叶芽从焦黑的虬结处迸发。这让我想起去年深秋见过的景象:当最后一片蔷薇叶凋落时,忍冬的嫩芽已在枯藤里酝酿了整冬。或许所有凋零都是新生的序曲,就像我曾在少林寺里看到的画像,褪色的彩绘下分明涌动着千年不灭的虔诚。

茶梅树下的落红开始发酵,酸涩的香气渗入泥土里。蚂蚁们沿着花瓣的脉络搬运食物,将残红切割成细碎的拼图。就像古埃及的木乃伊师,他们用亚麻布条将尸体制成永恒,却不知真正的生命早已在防腐香料中腐朽。而此刻在止园,最鲜活的生命恰恰藏在腐朽的褶皱里——菌丝正在腐烂的花瓣中编织地下网络,甲虫幼虫在蛀空的枝干里建造象牙塔。

石缝里,野蔷薇正开着殷红的花。雨水顺着墙头流下,在前面构成一幅幅图画。象是庞贝古城的壁画,火山灰掩埋的瞬间,画中少女扬起的裙裾永远定格在飞扬的刹那。而此刻的止园,墙角开出的野花,何尝不是在用凋零续写着永恒?

暮色渐浓时,我看见夜来香在阴影里吐露芬芳。这些只在暗处绽放的夜美人,将白昼积蓄的艳丽化作浓烈的香气。

子夜时分,立在书房的窗前,我想象满园落花突然泛起磷光。萤火虫群在花间穿梭,将残红串联成发光的锁链。我仿佛看见时光倒流,凋零的花瓣重新攀上枝头,枯萎的藤蔓再度吐出嫩芽。直到东方既白,幻象才如朝露消散。但石阶缝隙里,确实有嫩绿的新芽正刺破腐土——那是昨夜凋零的紫藤,在死亡深处孕育的新生。 

在高大的梅树枝间,我看到一个蝉蜕,空荡荡的躯壳仍保持着振翅的姿态。我伸手触碰,甲壳断裂处露出半透明的蛹衣,恍惚可见幼蝉正在黑暗中蜕变。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那些看似轻盈的弧线,实则暗藏无数画师以指代笔的顿挫。正如凋零的花瓣里,永远封存着盛放时的记忆。

当第一朵牵牛花在废墟上绽放时,我忽然看清了轮回的本质。这些朝开暮落的牵牛,在每个清晨将积蓄整夜的露水化作喇叭状的梦。当正午的骄阳晒蔫花瓣时,它们的种子已在腐烂的花托里悄然萌芽。正如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蜡制的翅膀在接近太阳时融化,坠落的海浪中却永远漂浮着飞翔的姿态。

铁皮顶棚下,洁白的百合花在舒展,花蕊间凝聚的金色花粉,像是封存了千年时光的琥珀,花瓣迸发出月华般的清辉,这转瞬即逝的璀璨让我确信,所谓永恒,不过是极致绚烂后的一瞬凝眸。就像此刻的百合花,在彻底闭合的刹那,已将整个春天的记忆凝成花粉,等待某个雨夜渗入地脉。

荷花初绽的清晨,我看见止园的小池浮满莲叶。新叶边缘卷成绿色的小船,承托着昨夜星辰的露珠。有锦鲤在残荷梗间穿梭,鳞片反射的阳光在淤泥上投下流动的金斑。那是敦煌藏经洞的《莲花经》里那些褪色的金字在长卷上流淌,此刻淤泥中纠缠的莲藕,表面腐朽内里却生机勃勃。

当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我忽然不再伤怀。这些在秋阳里翻卷的金箔,分明是春天遗落的信笺。叶脉间细密的纹路里,还封存着去年惊蛰时节的雷鸣。有蚂蚁沿叶缘搬运时光的碎屑,将整个春天的记忆搬进地下的迷宫。那散落的叶片,在泥土间奏响永恒的梵音。

深秋扫落叶时,我特意收集了些残花夹进书本。当书页渐渐泛黄,那些干枯的花瓣竟在纸间透出淡彩。一天暴雨突至,我看见水渍在花瓣上晕开,重现出她们盛放时的模样。就像中学美术课本里《庞贝古城的湿壁画》:火山灰掩埋的朱砂,在雨水浸润后依然鲜红如初。原来真正的美丽从不会消逝,她们只是换种方式活在时间褶皱里。

暮色渐浓时,我坐在青石凳上数落花。飘落的残红在石阶上排成神秘的纹路,恍惚是大自然留下的谶语。有夜风掠过,将我的衣袂吹起。这让我突然明白,原来我们都是时光的译者,那些凋零的花瓣,不过是时光写给人间的草稿纸,而我们蘸着泪痕书写的批注,终将成为新生的花萼。

 【编辑:南栀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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