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声起，水沸了。我取出一块老茶砖，撬下一角，投入壶中。少顷，茶汤渐浓，乌亮如墨。初入口，苦涩难当；稍待片刻，却有一股浓香自舌根泛起；及至入喉，竟生出绵长的回甘来。

好茶之妙，不独在初尝时的甘爽，更在那回味时的悠长韵味。叶嘉莹先生便似这一杯陈年普洱。少年时如新芽初绽，生于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未几丧母别父，恰逢北平沦陷，战火纷飞。那娇嫩的心智，只得向故纸堆中寻些慰藉。在悲痛与艰辛里，她以诗书为伴，思亲忧国，而后继续学业、成家立业。命运却又将她抛向大洋彼岸，故土成了梦里的影子。这般际遇，恰似嫩芽遭逢炙火焙烤，在煎熬中发酵、成熟。待她重返故国，已是天命之年。此后，她如茶叶投身沸水，将半生沧桑凝成诗句，在讲台上徐徐舒展、释放。细品其人生，初觉苦涩浓烈；回味时，却有一股甘甜沁入心脾。这位“中国最后一个士”，那一曲吟诵，至今绕梁不绝。

叶先生予人的文化甘甜，实源于她对生命沉浮的咀嚼。“骥老犹存万里心”，若非常忆少年豪情，何来如此笔力？然历史长河中，能“难忘芳菲愿”，实属凤毛麟角。

张廷玉便是个中异数。这位三朝元老，生前位极人臣，身后配享太庙，史册上尽是“勤恳忠良”的评语。可叹晚年，竟活成了一杯无人愿饮的苦茶。纵有万千滋味，却不解回味之道。功名、利禄、太庙香火……这些滋味乱花迷眼。他将这口人生浓茶含在口中，既不敢咽下，亦不忍吐出，唯恐滋味消散。终其一生不解回甘为何物，晚年这一口苦茶，竟比平生所有辛苦更钻心。死后虽享殊荣，其人早已不知甘甜滋味。不懂回味的人生，才是至苦。

人生百味，皆似那炒茶铁锅，将人翻炒、发酵。陆放翁如黑茶，回味中尽是家国情怀；李银河似红茶，品出爱情甘醇；刘慈欣若乌龙，余韵里藏着宇宙哲思……各人发酵程度不同，滋味自然迥异。

茶道中有“一期一会”之说，谓每次茶会都是独一无二的机缘。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叶嘉莹在苦难中品出诗味，张廷玉在辉煌里尝尽苦涩，皆因回味之道不同。少年时，我们如新茶，满口青涩；中年似发酵中的茶叶，百味杂陈；及至老年，方知回甘之妙，全在对往事的咀嚼。

松涛声落，茶过三巡。碗中叶色渐淡，初时的浓烈苦涩已然消散，唯余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回甘，在唇齿间徘徊不去。人生至味，大抵如此——初尝时难以下咽，回味处却见真章。

好茶需慢品，人生要细嚼。那些急于吞咽的人，永远尝不到真正的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