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作者:孙鹤    发表时间: 2024-01-03 11:59:01     阅读量: 175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一九七六年7月,我高中毕业。没有工作,是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的对象。去农村的时间还未到,家中还有几个背书包的人,家里经济很拮据,我只能去打短工混一碗囫囵饭度日。

我打短工的单位是吉安市养路队。这个单位只一个正式工,名叫牛杂,其他十五个人(包括我)都是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市区的居民有五个,十个是市郊河东农村人。我们修理保养的公路,是一条从市区神冈山到郊区河东青原山的公路,路程有近50华里。

那时工资很低,每天只挣一元二毛五分钱,工作很累。每天在山上挖土,在河滩挑沙,在石山用铁镐挖岩石挑到公路旁边打碎。然后补“塘子”,就是将碎岩石放进公路上的凹陷处,用木榔头砸平后,上面洒一些水,将泥土铺上去捋平压实后,再铺上一层沙子。这个“塘子”补完后,再找另一个“塘子”。艰辛的体力劳动、流火的七月,大家被折腾得又瘦又黑,一个个像现在菜市场买的酱鸭子。工作时间朝八晚六,中午在工地用膳,每餐的菜不是冬瓜就是南瓜,这两种菜方便,甚至不用洗就切了炒,又便宜,三分钱一斤。吃肉很难,当时猪肉七毛八分钱一斤,而且买肉要肉票,城市居民每个人一个月只有半斤肉票,家境困难的人家每人每月半斤肉票也用不完。农村人没有肉票,吃肉更是幻想,除非自己养猪。

我们当时唯一的慰安与快乐是吃完午饭,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午休这个时候大家可以恣意畅聊,尽情调笑,缓冲生活的压力。这个时候只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头午睡,大部分人都聚在工棚里,坐在凳子上侃大山。

牛杂年龄最大,但他也喜欢参与大家的交谈。他只是初小毕业,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他结识了南下干部、当市长的牛有田,被安排在市劳动人事局工作,在牛有田的关照下,他当了市劳动人事局劳资股的股长,也风光了一时。因为当了政府机关干部,他急忙想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在短时间提高表面文化素养,他认为捷径是去背诵文学作品。他找到一本《建安诗文选》拚命背诵,诗文涵义他不知道,他经常在朋友、同仁面前背诵诗文,果然得到大家一致赞誉。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在那场时代浩劫中,他被轰出市政府机关,来到了市养路队。

这天中午闲聊时分。“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我给大家背诵曹操的《龟虽寿》这首诗吧。”牛杂突兀地打断大家的唠嗑,开始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稀稀落落几声掌鸣。“老牛真是怀才不遇,有这么好的文才,天天与我们在一起劳动,累得像一头牛一样。”农村人朱股叹息道。“曹操是和尚吧,你念他的经念得蛮好的。” 城市老头杨火苟说。“曹操是一位诗人,不是和尚。”城市人王城笑道。

“我喜欢莎士比亚,喜欢看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这部书。”   与我一样,刚高中毕业的小倩姑娘戴着一副眼镜,很有些书呆子气地插嘴。

“莎士比亚就是莎其马吧,介福糕饼店有卖,好吃是好吃,只是太甜了。小倩你还年轻,就想房子想阳台想老公了?”农村人朱九斤瞅着小倩诘问道。

“老牛,你当过市政府的干部,你有文化,你说说美国总统尼克松水门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城市人王城面对牛杂问道。

“尼克松有一次在大河里游泳,被水中的甲鱼咬到了脚趾,血流不止,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去掉了脚趾上的甲鱼,这就是水门事件。”牛杂解释道。城市人王城笑得鼻子里迸出了一坨鼻涕。

“不知你们在说什么玩意,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谈谈吃吧。我最喜欢吃猪头肉!先把猪头放锅里用水煮一阵,到用一根筷子很容易可以戳进去时,捞出,切薄片,丢进锅里爆炒,放八角、桂皮、红辣椒、吉水冬酒,几分钟后放味精起锅装碗,我的娘,谗死人

啊!” 农村人罗下水咂着嘴说。

“狗肉好吃。先用茶油爆炒一阵子,再放桂皮、小茴香、生姜、大蒜、朝天辣椒翻炒一会儿,再倒进一、二瓶绍酒女儿红去煮,千万不要加水,起锅再放味精。嘿,那个味啊!” 城市老头龚金华流着哈喇子,也咂着嘴,仿佛他嘴里正在品尝着一块香气扑鼻的狗肉。

“瘟猪肉好吃,又润又香甜。”  农村人朱九斤说。

“说哪里话,还瘟猪肉好吃?” 煮饭的城里姑娘侯娟抢白道。

“小侯啊,你长得水灵不假,我承认自己早就被你迷得七颠八倒了。但在吃这方面你是外行,你有机会品尝一下瘟猪肉就知道了。” 农村人朱九斤反驳道。

修补公路二十天左右,我们已经修到市郊河东公社斋楼大队了,我们的工棚旁有一个斋楼大队生猪养殖场。这一天上午,养猪场负责人告诉我们一个消息,他们养猪场一头猪患瘟病昨天晚上死了。死猪杀了养猪场人都分了肉,剩下一个猪头、一副大肠便宜卖给我们当午餐菜,猪头二毛钱一斤,猪大肠一毛五一斤。这天上午大家干活特别有劲,尤其是农村人朱九斤,边干活边笑盈盈哼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这天中午放工比平时早点,大家赶着吃猪肉。

工棚厨房里,大家拿了自己的一碗肉。猪头肉与猪大肠一起红烧。城市人侯姑娘搛了一块猪头肉放入嘴里,细细品尝了一番,尖叫道:“瘟猪肉果然好吃!朱九斤说得没错。” 侯姑娘的话像一声嘹亮的号角,大家狼吞虎咽地开始吞噬瘟猪肉了。我嗅了嗅碗里的肉,没有异味但也没有一丝肉的香味,颜色是紫黒色的,我不喜欢吃猪头肉,何况是瘟猪肉,更不会吃。农村人朱九斤对着我大叫:“给我吃!奶奶的这么好的菜不吃,小孙是傻子。” 朱九斤在乡下熟人家里给我弄来一碗新鲜的炒白菜,我的猪肉给朱九斤吃了。朱九斤吃了两份瘟猪肉。

几天后,牛杂眼睛痛,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城市老头龚金华肚子痛得在床上翻滚,已送达医院住院了;农村人朱九斤患了绣球风,阴囊肿得有一个菠萝大,也去医院住院去了。还有的人喉咙痛、咳嗽、牙痛、肛门痛⋯⋯不一而足。许多人请假,工地上只有王城、我、小倩干活,大家都说王城、小倩、小孙聪明,不吃病死的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