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虾

作者:木石    发表时间: 2023-02-10 16:52:09     阅读量: 404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惊蛰刚过,赣西萍乡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迎来了阵阵春雷。萍水中的春鸭扑打着翅膀正逆水“噗嗤嗤”地戏水;桃树、梨树几天光景,枝头就孕出了青春的小花苞,河边的梽木花丛丛簇簇,白色的小花瓣乱纷纷地往水中飘落;扎根在河床上,被春水浸泡的丝藻、水绵中,大群青虾和米虾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此时,正是捞桃花虾的好时节。

每年,只要一见到河堤两岸的桃花裂苞待放,我们几个相好的小伙伴,便会不约而同地爬上那满是尘土的小阁楼里,东翻西找地把头年捞虾的渔网找出来。我们将要在门前那条飘浮着柳叶春花的萍水河里,或是在屋后源出于群山峻岭的清澈小溪中,要不就在沿河两岸的稻田沟壑处,上演一场又一场的捕虾大战。

这个时节,赣西萍乡的气温变化极大,可能会突然热得如同进入了夏天,就在埋怨“这鬼天气,好闷热”的时候,气温又过山车一样陡降到你不得不把刚刚收起的棉衣穿上。我们这群毛孩可不管这些,但大人们却担心孩子们下水会感冒,尽管气温有时会超过二十几度,河水还是有点刺骨,万一掉入深水处就可能发生意外,因此,大人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孩子们下水去捞虾的,我们要去捞虾就必须设法远远地躲开他们。萍乡城小西门外的善洲桥马井村,多姓人簇居,先祖们为了尽可能不占用粮田,家家户户的房子是东家挨着西家,檐子靠着檐子,阶檐就极为复杂。我们猫头缩脑,蹑手蹑脚,沿着阶檐七转八拐,遇到开阔处就快跑几步,只待到得洞庭福主庙边的水渠坝子,往庙墙后那棵大树边一闪,就能顺利来到河中间那片柳树丛中;到了河洲,还要担心被大人们看见我们有下水捞虾的企图,出于掩护的需要,我们爬上正在啃食嫩草的牛背上大声吆唱起自编的放牛歌:

青呀,青青个草哎,

蓝啊,蓝蓝个天呀,

骑在牛背上哎,在呀在河边;

萍水河哟,水花花儿乐哎,

我家小牛吃得肚皮儿鼓呀,

鼓起来哟……

嬉闹喧嚣的场面就在善洲桥上游约半里地一片由两条分流交夹而成的绿洲上展开。我们嚎呀,闹呀,完全就是一群顽童,大人们哪里想到此时的柳林中早已传出折断柳枝的声音。我们坐在刚刚吐出嫩叶的红柳丛中,将缠绕渔网的老柳枝条换下来,再用鲜柳树皮把网框缠好,另外还要用柳枝编织一种类似地笼的虾笼。我们编呀织呀,这哪里是在织网编笼呢,分明是在编织少年的欢乐啊,清纯简约的梦想即将在惊蛰的雷声中实现。

捞虾的网虽然也叫渔网,但比渔网的网眼要密得多,捞虾的时候更容易装进水草和烂泥,网和柳框的连接就要用细细的铁丝拧紧。平日里,不管是放牛还是跟着大人赶集,只要见到小铁丝,我们都会像见到宝贝一样,高高兴兴地收藏着,直等到今日派上用场。网罩要用到纳鞋底的细麻线,这种细麻线的唯一来源只能从奶奶、妈妈,或者是邻家姐姐的针线簸箩里去偷偷剪来,为此,还常常要经受一些皮肉之苦。可是,谁管这些呢?打就打呗,想想那些成群结队在水草上跳来跳去晶莹剔透的桃花虾,还有捞虾时在水里、泥里嬉戏欢乐的滋味,哪里会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惩罚呢?还没等到把泪珠儿抹去,小嘴一抿就“咯咯”地笑着冲出门去了!

编虾篓是个技术活,这活儿就只有篾乃能完成。篾乃的父亲是个匠,受到家庭的熏陶,加上他心灵手巧,偷偷跟着父亲学了一手好篾匠活,一片毛竹能劈出四五层,一层一层跟纸一般薄,柔韧的篾皮,任你怎么随意弯随意编也不会折断。篾乃在伙伴中是最调皮的一个,他个头高挑,一副小眼配在一张驴头脸上,越发显得眼小脸长;他平常不笑时,小眼总是在转溜巴眨,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心细主意多的人,若是笑开,那眼就眯成了一条肉缝,那样子会让你忍不住想笑。等我们一个一个把铁丝,麻线都拿齐时,他早在柳林里剖开了一堆水竹篾和柳树皮了,但见他拿竹篾的手飞快地在柳枝中穿来插去,不一会功夫虾篓就有模有样,他编一阵拢一拢,很快一只两头略小中间微鼓的虾篓就编好了。

编好的虾篓要放在挑选过的沟口、溪岔,回水河湾的浅滩处。放虾篓也有讲究,水往那边回,口就朝那边放。虾篓沉在水中的水绵、丝藻中,若不固定,第二天一早会被水冲得无影无踪,所以还得砍一段柳树削尖做桩子,用石头从上端往下砸入淤泥中,将两根柳树皮搓成的绳子挂上,再搬块青石压住沿口,一只虾篓就放好了。头天傍晚放好的虾篓,第二天一早去收回来,我们专等那些春夜觅食的家伙。虾篓收获得最多的是一种长须嫩皮的青虾,萍乡土话叫目虾公;也有小鱼,特别是一种形似鲫鱼但比鲫鱼小得多,周身有彩色斑痕的小鱼,学名叫什么我们并不知道,土话管它叫道士疤,特别好看,我们就用小瓶养着;有时虾篓里还会撞进中看不中吃的毛壳螃蟹,黑乎乎的样子,若是不动弹很像一坨狗屎,我们就管它叫狗屎爬拐,那是不敢拿来吃的,我们只将它置于沙洲上,不断地戏弄,看它横行逃走的傻样,往往令我们开怀大笑——其实,我们这群少年哪里会想到“戏弄”是一种人性的恶呢!这小小螃蟹虽丑,可也不能因为它外形的丑而任人戏弄啊!篾乃编的虾篓很结实,任那小溪里泛起多么湍急的桃花水,也冲不漏,撞不散。虾儿鱼儿只要一进篓里,纵然又蹦又跳,却再也出不来了,只等着我们去收拾。

在萍水两岸,凡是河叉、水渠,大多有虾。小米虾(毛虾)通体透明,生性憨厚,不像小鱼、泥鳅那般精灵,只要有了点儿惊动,尾巴一摆,眨眼就没了影。我们这里的小虾米,只要不将水搅动,人从水边走过,它们并不逃去,只是激起一片水花,慢悠悠颤动那长长的触须,毫无顾忌去捕捉身边的浮游生物,个头粗大的就活像门画中那个挺枪腆腹的守门“将军”,虾钳在漂浮着一溜儿桃花、梨花、梽木花红白花瓣的春水里横冲直撞。有时候,我们撅起屁股,趴在溪边用手网去捕捞。这种捞法所得甚微,一网下去,三五只个头较大的青虾夹在杂草中,我们把网翻过来倒在空旷处等虾子蹦出来再一只一只抓到小盆子里。

收获最多的要数下水捞虾了。浅浅的水塘边,或是河湾溪沟,我们脱下裤子衣服光着屁股,东一个,西一个,堵泥坝的堵泥坝,搅浑水的搅浑水,直把个清澈的水塘,河湾搅成一团泥浆才罢。泥水里的毛虾憋不住了,一只只伸出头来,水面顿时布满密密麻麻的一层细水泡。我们用网和虾篓去捞,工具实在不够就将斗笠、衣裤用上,再无工具了就张开双掌合起来去捧,大家手忙脚乱,热火朝天地捕捞桃花时节最鲜美的虾米,等到虾米差不多被抓干净,我们已经被泥浆裹成了一个个泥猴子,胳膊腿和屁股也被冻得通红,这时候,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天色就在我们的嬉笑中黑了下来。

丰硕的收获,使我们个个心满意足,虽然,免不了被父母责骂,但是,这种劳动后的喜悦感和成功感,正是少年的我们成长的印记!满满一篓的桃花虾,提在手上,挂在腰间,那真叫人眼馋啊!小小的桃花虾呀,明天拿到集上能买上两毛钱一升呢。

“干嘛呢?”

“哈!卖虾去咯。”

天刚蒙蒙亮,我们提着收获来的虾米出门。夜里下过一场小雨让道路泥泞,我们踩着黏糊糊的土路步行十里来到小西门的吉星街。

吉星街实际就是一条小巷,从八一路石灰巷对面巷口算起,到文昌宫附近的南门桥,弯弯扭扭,不过几百米,而在当时萍乡西门,却是一条主要的商业街。进吉星街,除了从八一路巷口进去,还可以从香溪桥边上天主堂前面的巷子穿过去。街面是一溜青色的麻石板铺就,显得古朴洁净。我们进城是沿萍水走河边的小路逆流而上,过汪公潭穿过去安源煤矿的铁路桥涵洞,就到了天主堂前的巷口,踩上青石板就算进街了。街道很窄,两边的门店差不多就撞在一块;青色的麻石板晚上被春雨洗过,格外地清亮;一左一右转两道弯,拿眼瞧时,就看到了街尽头的马路。走过这条街,你似乎并不感觉这是条街道,它不过是两排屋舍对面开门,而门就一律装板门罢了。东南面的门店,后背是滔滔西去的萍水,于是,隔几家门店之间就会留有稍微宽的夹巷,这是下河的小码头,平时人们洗衣、舀水都在此。随着一家又一家店铺的木板门被取下的吱呀声,我们这群兴高采烈的乡下孩子,早把虾米摆在石板地上,一堆一堆半透明的鲜虾儿就在那儿活蹦乱跳,而那些被铁锅烫过的虾,它们就像挑花一样鲜红耀眼,散发着阵阵清香。用不着吆喝,很快就有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围过来。

“多新鲜的桃花虾啊!”

都在赞誉眼前的虾,虾的清香早把人诱得巴咂着口水了。难怪呢,看着这鲜活蹦跳的桃花虾,闻着这悠悠的清香,谁不动心呢?还有这群楞头楞脑,洋溢着青春朝气的孩子们,还用得着去还价吗?不用讲价,也不用称秤,用一节毛竹做成的升子装满就是重量,往对方的菜篮子里倒,交易就完成了。一张一张角票儿,三三两两的银毫子,就放在各自的小篮子里,看着带花的纸票子和闪着银光的硬币,我们的脸上绽放出希望与满足的笑容。是的,等卖完了虾,从文昌宫哪儿过跃进南路,再经孔庙旁边的小巷出去,对面就是向往许久的新华书店,那本渴望已久的《青春万岁》这回能买下了!

很快我们的桃花虾就要卖完了,篾乃突然说:“我们都留点吧,凑在一起送点给学校旁边的李婆婆。”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都快没了!”我们附和着,赞成篾乃的意见。大家赶紧把剩下的集中在一起,准备拿回去送给李婆婆。

李婆婆是个烈属。她早年丧夫,一人拉扯两个儿子,含辛茹苦把他们抚养成人,大儿子在1949年4月渡江战役中牺牲,小儿子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牺牲在铁源阻击战中。李婆婆住在罗家祠堂的耳房里,而罗家祠堂正是我们读书的小学堂。在她那张古旧的架子床对面墙上,一方小镜框里有他两个儿子的照片,英武的形象不知激起过我们多少从军和做英雄的梦想。李婆婆的人生历尽艰辛,但她并不孤独,我们这群孩子都非常喜爱这个慈祥的老人。有一次,学校还请她老人家做过“忆苦思甜”的报告,我们听她讲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虽然,我们听得并不很懂,但是,我们却知道李婆婆是个好人。她年轻时学过医,是个接生员,我们村很多人出生都是她接出的。我们的印象中,她认识很多草药,每年春末夏初,或者秋冬交替之际,她都会义务熬些药茶给我们喝,怕我们嫌苦又总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片糖放在里面。多好的一个老奶奶啊!我们就经常帮她干点活,抓了虾呀鱼呀也一定要留点送她老人家。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早已随着岁月的车轮灰飞烟灭了,可儿时抓桃花虾的印象竟是那样深刻地留在脑海中。那个年代,物质条件虽然贫困艰苦,可我们的成长和学习却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我们少年的心中常常有课本上没有的东西,而生活中自然产生的一些厚重的印记,是那样不由自主地在我们身上烙出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