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河(一)

作者:木石    发表时间: 2023-02-24 16:35:59     阅读量: 494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一)

一九八0年,萍乡的春天有些蹊跷。从立春到清明,没下个过一场像样的雨,往年这时节正是春水绵绵,江河爆满,现在萍水已经河床裸露,麻水似乎要断流了。以前,半个月都不露脸的太阳,爬过年来格外燥,不到六九,萍水两岸的柳树跳出了嫩嫩的芽,像是一些淡绿色亮晶晶的眼睛在探望。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从田野里漫过来,一眼望过去,除了中间那条干涸得成白丝带一样的萍水,就是整片整片的金黄。狗被太阳燥得没精打采,蜷缩在屋檐下的角落里,吐着舌头哈气。菜园里的白菜、芥菜,本来在这个时节还要挡一阵菜荒,却被太阳燥得抽条杨花,逮着竹篱缝隙就往外钻。闲不住的土蜂早从土砖墙的暗洞中钻出来,嘤嘤嗡嗡飞来绕去,让人觉得很烦——这春天大概是忘记季节了吧?

星期六,下午第二节课铃声响过后,就在大家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集合铃急促响起,挂在食堂屋顶上的高音喇叭传出高二年级到操场集合的通知。大家不得不将背在肩上的书包解下来重新放进课桌里,有气没力拖着腿向操场走去。很快按班级列成六个纵队,队伍稀稀拉拉,有同学在粗鲁地骂骂咧咧:“日他娘,不会早点,再拖我回家连路都会看不清了!”

可学校不管这些,先是校长讲话,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劳动光荣,爱党爱校之类,接着副校长、教导主任一个接一个,最后轮到总务主任讲话:“同学们!我们明天的劳动任务是去过风垇背松木板,这是为下学期新同学做课桌用的材料。这次是大家在麻水中学最后一次光荣的劳动任务,考虑到大家要毕业参加高考,学习任务重,之后不再安排大家类似的劳动任务。我相信大家明天会圆满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明天我们来回要走四十里山路,很多同学路线不熟,统一要求明早七点准时到校排队出发,任何人不得迟到,更不能将木板扔在半路,一旦发现有人将木板丢弃,一经查实学校会给予处分。明天熟悉路线的同学走前头,班主任扫尾,科任教师随班。”总务主任说到这,咽了一口口水,用威严的眼光朝学生扫了一眼,特别强调:“静一静,大家听清楚,处分是要放进你毕业档案里……好了,现在解散,都回教室听班主任布置任务。”

很多人在抱怨,一周就一天礼拜又被剥夺了。

秋生一早帮父亲挑大粪下田耽误了时间,赶到学校的时候赵秉胜带着班上的同学早走得不见踪影。他不敢停留,一手提饭盒,一手拧衣服,过麻水老石桥便沿河抄近路追赶上去。

道路两旁的蚕豆都开出了状如紫蝴蝶的细花,一朵接一朵从他脚旁飞过,远处是漫山遍野的油菜地,油菜花黄得刺眼,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他人就陷在油菜地里,只见他的大脑壳像球在黄色地毯上滚滚向前。上牛尾巴,过七碗水后秋生陆续遇到了背松木板返回的同学,他一面着急赶路,一面注意擦身而过的女生,他担心水月,担心钱途亮会故意为难她。当秋生赶到过风垇,水月她们已经扛上木板走走了。一路上没遇到水月她们,他估计这几个人肯定走错了道。

正于秋生的担心,水月、素琴、钱途亮和四班两个女生,他们走到七里坪,在一个岔路口分不清方向,朝大岭背走了。这样她们要绕牛头岭后面一个山头才能赶到七碗水,然后走原路回到学校。

学校规定男生每人背一块,女生两人扛一块,各班劳动委员负责分发木板。钱途亮在两堆木板中故意让水月和素琴从那堆还没干透的木板上选了一块。两个女生并不知道未透干松木板在重量上的区别,更没想到是钱途亮要故意为难,她们杠上木板跟上几个四班的同学一起返回。钱途亮选了一块短小的夹在腋下跟在他们身后。起初,她们还能跟着队伍走,大约走出两三里地之后,四班两个小女生和水月就脚步不稳了,特别是水月,肩膀疼痛得越来越难受,她们走走停停很快就掉队了。

钱途亮始终跟在她们身后,走走停停他也不着急,大家放下木板喝水歇口气,他就靠近水月去拉话,并从他那只被无数次炫耀过的军用挎包中取出食物递给水月。

“水月,这是我老娘前几天从公社供销社搞到的正宗丰城冻米塘。很香很甜,我老娘说这东西是凭票供应的,要过年才有。来,拿去尝尝,很好吃的。”钱途亮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注视着水月。汗水从她苍白的脸颊流下,顺着脖子钻进衣服。

“哦,谢谢!我不饿你自己吃吧”水月将领口的纽扣扣上,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不过,钱途亮,我想我们走错道了,咋会一路上看不到同学呢?”

“是啊,都快中午了吧?钱途亮看一下你的小手表,现在啥时候了?”水月的同桌素琴说。

“十一点差一刻。”钱途亮不无炫耀地抬起左手腕,应声回答。

不待话音落,绰号叫乌鸦婆的素琴,随手从钱途亮手上抢过他给水月的糖:“水月不吃给我们吃好了。”

等钱途亮反应过来,她已经“咯咯”笑着跑开,迅速将糖掰开分给小女生一人一块,自己将两块塞入口中。很快这种江西特产独有的香甜味就从她们的嘴里往外溢出来。

水月站着用一块浅蓝色的小手绢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她感到很疲劳,头有些晕眩,便靠在路边一块裸露的石块上坐下来。冻米糖的香甜味把她的饥饿感调出来了。早上出门,她一共带了四个父亲从矿上食堂买来的馒头,路上吃了两个,另外两个她放在宿舍里,等搬完木板回学校再吃。看到乌鸦婆她们津津有味地咀嚼,她偷偷地咽了口口水。还是在七里坪的时候喝过水,现在她很想喝口水。只是,这半山腰一条羊肠小路上,哪里有水喝?四周是茂密的杉木林,尽管从山坡深处传来轻微的水声,但无论如何是下不去的。她看到钱途亮挂在腰间那只草绿色的的军用水壶,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不接受钱途亮的施舍有点傻,但很快就为自己这点想法感到羞怯和可耻,苍白的脸有点发烧。

“吃块饼干吧?”钱途亮又将一包奶油饼干递到她面前。

“不要,谢谢!”少女敏感而自尊的心让她再次拒绝。

钱途亮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在内心翻滚,他觉得自己一再被这个瘦弱而贫穷的同学轻视,有点冒火:堂堂一个公社书记的儿子,谁敢不顺从他!

“钱途亮,我们还是找人问一下路吧?我们这样走到晚上都会走不出去的。”

水月见钱途亮变换脸色,赶紧岔开话题。素琴和四班两小不点立即附和:“深山陡坡,我们好怕!”

钱途亮显然很不高兴,大声吼道:“怕,怕,怕个屁,我也不认识路。”他的傻劲上来了,把剩下的饼干使劲往山坡下扔。

素琴知道他想讨好水月不成,正在生闷气,就故意逗他:“哎呀,钱公子,水月不吃给我们不好吗,扔了多可惜呀!”

钱途亮的白脸有点铁青,素琴还想说什么,水月用力拉了她一把。这时候一个肩膀上背大捆毛竹的山民从另一条小路走来,水月见了腾地站起来迎上去:“大叔!我们从过风垇背木板过来,走错道了,要去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怎么走呀?”

“哦呦,你们走到大岭背这边来了,绕了两三里地哦。走吧,我去七碗水,跟着我走,到了七碗水就没岔路了。”

水月他们像遇到了救星,跟着山民来到七碗水已是正午。

太阳高悬在她们头顶上,将罕见的燥热无限制地烧烤这几个筋疲力尽的少男少女,水月又饿又渴,她和素琴将木板放下便四处寻水。

七碗水相传是铁拐李用拐杖凿开的七个碗大的泉眼,一字顺着石崖排开,泉水常年不断,在这条萍乡通往莲花的千年古道上滋润着来来往往挑谷米、木炭的挑夫。这时节神泉隐在桐阴里了。

水月十分虚弱,两条打颤的腿毫无力气,她几乎是爬到泉边,头差不多是头埋在泉碗里喝水,等她抬头换气的时候,只觉得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

“快,水月晕了!”素琴喝完水发现水月瘫倒在路边,脸惨白得吓人,她紧张得大叫起来,四班两个小不点女生也赶紧围过来,大家一时都没有主意。钱途亮在一旁像木鸡一样呆着不知所措。

“让一下,我看看。”

大家回头,见是班主任赵老师,赶紧说:“老师,您快看看水月,她怎么啦?”

赵秉胜蹲下,用手摸水月的额头,又拿起她一只手摸了摸,自言自语:“额头和手冰凉应该是中暑了。”然后回过头问素琴:“她早上吃饭了没有?”素琴说不知道,他知道水月不仅是中暑还有低血糖。

“谁带了清凉油和糖?”

“钱途亮有冻米糖。”素琴说完,扭头朝钱途亮喊:“喂,钱途亮,你带清凉油没有?”

“清凉油没有,十滴水行吗?我娘让我带十滴水了。”

“十滴水更好,快拿过来了。”赵秉胜用嘴咬开十滴水瓶口,一支灌到水月的嘴里,一支倒出来擦在她额头手掌等处,一边用草帽替她扇风。

“哎哟”水月呻吟一声,眼睛慢慢睁开,脸色渐渐好转,看见赵秉胜,轻轻喊了声老师。

“来,孩子,把这块糖吃下就没事了。”赵秉胜从钱途亮手上拿过几块冻米糖塞在水月的手里。

赵秋生也正好赶到,他一张油黑发亮的脸焦急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水月,看见她疲惫、虚弱的样子,内心有点难受。水月也瞧见了秋生,她用虚弱而含情的眼神回答了秋生的焦急。是的,这两个少年已经学会了用眼睛说话,尽管谁也没有开口,但实际已经说了。

钱途亮见水月没事了,刚才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当着秋生的面干脆把挎包里的食物拿出来分给四个女生,以显示他的富有和男子汉的大方。

秋生对钱途亮可不同于那些天天围着他转的同学。秋生从进一班开始就瞧不起这个处处显示自己的同学。每次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钱途亮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钱途亮对于他这种侮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但在钱途亮的心中也莫名多了对秋生的敌意。

对于钱途亮的大方,秋生并不在意,他又不是第一次这样表演。在大家吃着食物的时候,秋生从打补丁的裤袋里拿出一只压破了壳的熟鸡蛋塞到水月的手里,然后转身把水月她们杠的那块半干湿的木板跟自己背的那块用葛藤绑在一块,吸气弯腰,轻轻“嗨”一声,双手用力几十斤的东西就上肩了,他仄着头对赵秉胜喊了声:“老师,我把她们的一起背走了。”

山道上,秋生穿一身破旧衣服的背影被白雪一般的桐花映衬,显得格外显眼。

不知什么时候水月的眼眶里已经含着泪水了。

 

(二)

苏水月真正认识赵秋生是在去年农忙假之后。

星期一,学生陆续返校,大家除了书包和菜瓶,每人肩上还背上一袋油茶籽。高二的学生因为要毕业参加高考,离校远的大部分住校,所带的菜瓶比走读的大得多,书包装不下,就用布袋或网袋提着。

从农忙假返校的第一天到阴历立冬前后,学校的大操场就成了一个大晒坪,上万斤学生从山上捡来的油茶籽便晾晒在里面。操场上分年级有老师守在哪儿过秤,同学们到校第一件事就是来到操坪称好带来的油茶籽,然后,就到对面设在食堂大厅转角处的总务处称米换成饭票,家境好的同学还会买上一些菜票。

“喂,下一个”过秤的老师在喊。轮到水月,她将面粉袋吃力地往老师跟前放,老师拿起钩秤,招呼站在后面的男同学:“来,帮我抬一下。”

男生跨出队伍,一步上前,双手提起横在钩秤前边铁丝圈里的木棒跟老师一起同时用力提起来,老师移动着秤砣,眼睛盯着秤杆上的铜星:“18斤7两,除二两皮,18斤半。”  

另一个在旁边计数的老师就高声问道:“那班的,叫什么名字?”

“高二(1)班,苏水月。”水月怯生生地回答。

“你不够数呀,高二要交30斤,你还少12斤,明天带来补上哦。”

“老师——”水月一脸焦急,想说什么。

拿秤的老师手一挥:“一边去。下一个。”

刚才帮忙的男生把自己的茶籽往老师面前一丢,抓起秤钩钩上。

“喂,麻袋要除2斤皮哦”老师指着男生说。

“除就除吧。”男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抓住秤杆上那根横着的小木棒,正要直起腰抬起秤杆,突然停住问老师:“老师,她跟我是一班的,我多带了,多余的给她抵数行吗?”男生向老师求情。

水月在旁边正准备离开,听男生说要替自己凑齐数,嘴皮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声。刚刚迈出的脚又收回来,站着不动。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惊异地看着这个黑皮肤的男生。

“可以。”计数老师看了一眼男生,又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羞涩的女生,他的头脑中有了不纯洁的想法,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秋生没注意,水月却瞟见了,脸有点发烧。

“来抬起来,好,刚好48斤,除2斤皮,46斤。”老师报着数。

“叫什么名字?”

“赵秋生。”

计数老师赶紧在座次表上找名字对上。

“赵秋生,你把多少给苏水月?”记数老师将笔停在水月名字下面的空白处。

“随便。”秋生回答。

“那就刚好给她凑齐整数,行吧?”

老师在水月的名字下画个加号写上11.5斤,又在他的名字下登记上34.5斤。

“下一个。”老师又在喊。

秋生将麻袋重重摔在地上,解开袋口,提起袋底两角使劲往操场甩去,一时油茶籽四处乱滚,再提起麻袋甩了两把,灰尘就扬开了。他三两下折好麻袋转身从地上抓起米袋往肩上一搭,朝总务处而去。

水月拿上面粉袋顾不上折叠也赶紧跟了过去。

“赵秋生,等一下。”水月紧走几步和他并行。

“谢谢!没你的茶籽我真不知怎么办!”水月特别感激。“这点茶籽还是我爸带我到横龙寺后面的山上捡来的。”

“谢个什么,我爸叫我多带点,说超额完成任务在老师心中的印象会好一点。”秋生瞥了一眼身旁的水月,往地上啐了一口:“有个屁用,除了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其他老师都看不起我!”

水月就不再言语。又有几个同学朝总务处走来,他们就赶紧钻进又黑又脏的食堂大厅,往左一拐,进到总务处。秋生将米换成饭票,水月掏出两张十斤的江西通用粮票,补上买米的钱,全部换成三两的饭票。

出了总务处,秋生问水月:“你不买菜票,跟我一样带菜吃?”

水月朝秋生点头,然后,各自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三)

高二(1)班教室紧靠老师宿舍。水月进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清点了一遍换来的饭票,确认没差数,从手腕上取下扎头发用的橡皮筋箍好,装进已经褪色的黄书包中。她从课桌里抽出代数课本,一不留心将带菜的罐头瓶拖了出来,恰好落在两腿上,惊得长长嘘了口气。这半瓶干辣椒炒黄豆是她一周的下饭菜,为了这半瓶黄豆,早上还窝了一肚子气。养父上周日晚班,临走将一大碗干黄豆泡瓷盆中,预备她下周的带菜。平时养父不上夜班,带菜都由他炒好,现在就只能自己动手。正当准备将沥过水的黄豆倒锅里,养母从她手上夺过瓷盆,将一半倒在另一只搪瓷碗里,说:“你带一半,一半留给你弟弟。菜是下饭的又不是当饱,在学堂里省着点。你看这个月才过一半,供应油快光了,以后炒菜少放一点油。”她不敢接话,等养母离开干脆不放油,实际上油瓶里也没有几滴油了。锅中这点黄豆要对付一周,那就只好炒咸点,便将半碗盐水倒入锅中。炉火正旺,不一会黄豆的焦香味就扑鼻而来,再把切好的干辣椒、蒜头放入,加上一小勺水再添点味精翻炒几遍出锅。辣椒和炭烟飘得满屋都是,呛得她连打几个喷嚏。养母就大声在客厅里骂起来。

这是习以为常的骂。她快速将黄豆装入罐头瓶中,背上书包喊了声:“妈,我去学校了。”拉开门飞快地走了出去——她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家中多呆。

现在,水月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养母,甚至有点恨。养父担心她在家受气,一开始就让她住宿,一来,在学校有更多的时间复习,二来,家里的环境也不适合学习,他对养女抱有期望。这样水月就每周六回家,周一来学校,如果养父上夜班,她常常是周日下午就来到了学校。

养父总是在周六晚上就悄悄把下一周的伙食钱和粮票塞给她。养父有他的难处,因为瞒着养母将她送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补课的事,两人已经闹过好几回了,养母甚至闹到矿上。现在,家里的财权全在养母手上,养父每月的工资都由养母亲自去财务科领取。养父悄悄给水月的伙食钱,也不知道是向谁借来的。所以,水月在学校就特别节俭,她从来不吃一角五分钱以上的菜,平时尽可能少吃菜,实在不够菜吃就躲在寝室里用筷子粘点盐下饭。每次养父悄悄塞伙食钱的时候,她总是轻轻地说:“爸,我还有,我带的菜够,还存了点菜票。”

“唉,孩子,爸对不住你!”

水月知道养父在她和养母之间很为难,内心一点都不怨,看到日见苍老的父亲难堪,她心里也很难受……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只有她自己听到。

上课的铃声响了,水月赶紧把思绪收回来。现在,一刻都不敢耽误学习,她知道自己的学习机会来得多么不容易,因此,十分珍惜又十分担忧,常常在夜里掰着指头计算,距离高考还不到八个月。

从总务处出来,秋生没有直接进教室,而是去了一趟语文老师这里,他将在农忙假里写的两篇作文交给老师。这是这个小老头给他的任务,更是他们之间的约定。秋生是一个重诺守信的人,他认为信守承诺是做人的根本。

当像晾衣杆一样的赵秉胜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他像一阵风闯了进来,脸上眉毛上还挂着水珠,看样子是用手捧水在脸上抹了一把,显得滑稽可笑。有同学发出了笑声,水月瞧他怪样也想笑,但没笑出来,抿紧小嘴,脸上就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赵秉胜看见了,他好酒,心想,要是能用来盛酒,那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酒杯了。

这节课讲的是三角函数,什么sine、cosine,秋生有点听天书的感觉。数学科他最怕三角函数这一章,什么正弦、余弦、正切、余切,他总是稀里糊涂搞不清,学起来毫无兴趣。他最喜欢语文。初一开始读课外书,这得感谢三尖峰中学那个右派老师,是他把他带入了阅读的天堂。他教他们英语,还负责学校图书室的管理。他是外地人,讲一口夹带乡音的普通话,最初,秋生听起来来很不习惯。他们上课的英语课本,是他用蜡纸刻好油印出来的,虽然简陋却很实用。单凭这一点,秋生就很佩服。另外,就是他不怕鬼,这是他们这群毛孩见识过的。

三尖峰中学的操场分内外两个,外边没完工,一个小山丘立在校门口,每周雷打不动的劳动课就是去挑土。以前这个山丘是座乱葬山,学校建起来之后,修建操场要将山丘的泥土运到旁边的山沟里填平。在挖土的过程常有隐藏在泥土下的坟墓被挖开,人骨头弄得到处都是,大家见了都很害怕。学校老师这么多,只有他总是细心地一块一块收集起来,然后找来陶土缸装好。一次,秋生见他收殓遗骨,问道:“老师,您为啥要一点一点捡起来用缸装好?”老师见他大惑不解,微微一笑:“孩子,这是对逝者的尊重。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去尊重别人,而对于死去的人同样如此。知道吗,这个在外国叫人文关怀,而在中国叫孝道。其实,都一样,就是不光对亲人,对别人也一样,要尊敬、关怀和善良……”他听不懂老师的话,更不晓得什么是人文关怀,却知道他跟村里的祖辈教导的一样:做人要忠厚孝顺。有时候,秋生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幸运的人,他遇到了一个善良而又学问深厚的老师。

他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这里的图书室比三尖峰中学的图书室更大,书更多。到这里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读到了《战争与和平》、《复活》、《红与黑》这些世界名著;知道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歌德这些著名作家;更有趣的是,他读到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有时候自己的烦恼跟他多么地相像啊。对了,还有那个穿白色连衣裙,单纯而充满青春朝气的林道静、漂亮、富态的安娜卡列尼娜……管图书的老头很照顾他,他可以不像别的同学那样看一本还一本,他被允许进到图书室自己找书。

“书的海洋,这才是一条真正宽阔而遥远的河啊”秋生不止一次这样想。他非常感激管理图书室的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是的,还不满十七岁的秋生不再为自己贫穷而地位低微的家庭感到苦恼。他似乎能理解父亲将他弄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上学,希望他考上大学,将来穿皮鞋,日婆娘的苦衷。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的理想并不能局限于做官和传宗接代,而是应该有更高远的追求;他隐约感到:人的尊严不是靠痛苦和别人的施舍就能得到,这一切要靠自己去拼搏。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他似乎对“人生”这个词有了一些理解。他跟水月说过,群山包围的家乡外面还有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就像河的尽头是大海,而大海无边无际。

他想到了赵老师,这个一直反对他看小说的人,有一天,竟意外地给他一本叫《钢铁是怎样练成的》书。炼钢铁跟我有什么关系?一开始,他只是随便翻翻,当看到富人女儿冬妮娅爱上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激发了他的好奇心:明明说是炼钢铁却写爱情,这是为什么?他用两天的时间细细读完这本书,完全被保尔震撼了:原来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

“赵秋生——赵秋生……”老师在叫他。

“啊……”他从回忆中惊醒。

“你眼睛发呆,想啥?上来,把这道题演示一下。”

“哦……”他用手在后脑勺上抓了一把,十分沮丧,压低声音地说:“我不会。”

“不会……不会就跟我好好站着——上课开小差。”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师,我来吧。”水月举起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