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河(二)

作者:木石    发表时间: 2023-02-24 16:40:26     阅读量: 397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四)

食堂工友克扣学生饭菜的事,由吵闹发展到砸饭蔸,将热饭泼工友脸上的恶性事件。为平息学生,特别是高年级学生的愤怒,学校突然决定改革,取消用饭兜量饭的办法而改成过秤。这办法,对于学校的食堂来讲是闻所未闻,但在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确存在了大半年的时间。具体来讲,就是学生自愿组成8人一个小组,从学校领出一个脸盆,然后,各自按自己的饭量将饭票凑一块,每餐轮流一个同学去食堂,工友按照饭票的总数过秤。八个同学都是平时合得来的,大家将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菜,或食堂买来的放在一起,各取所需,一时都觉得新鲜,这个办法暂时就受到了欢迎。

过秤的好处是,克服了工友卖饭的随意性。饭蔸卖饭,压紧一下量会多,蓬松起来量就会少;手势快的工友在将堆满饭的饭蔸倒入学生饭盆的瞬间,一抹,二抖,冒出饭蔸的饭又落入饭甑中。这是工友最基本的克扣手段。还有一个好处是,男女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更自然,每一个组都会尽量邀请女生加入,这样,在饭量上男生有了优势,在吃菜上女生也有了优势,取长补短。

这个新办法却让水月却高兴不起来。平心而论,她跟秋生在一个小组很开心,秋生总是有意无意关心她,而她也非常愿意接受他的关心。几个人在一起吃饭,互相之间各自品尝从家里带来的菜,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可问题是,她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一周带一大瓶,甚至两大瓶菜。自己常常是大半瓶菜要对付一周,实在不够,就用平时攒下来的菜票买份一毛钱的蔬菜,或5分钱的清汤。虽说养父也会偷偷塞点伙食费给她,可他也很为难,养母把他当贼一样防着,动辄就会大吵大闹。因此,她每次都对养父说还存有菜票。在她的小木箱里放着一包从家里带来的食盐,在既没带菜又没菜票的情况下,她就用盐当下饭菜。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自从那天赵秋生替她交足茶籽任务,虽然只是十来斤,但却是个没法完成的任务,自幼长在城里,哪里上过山,更别说要爬树去把别人遗漏的茶籽一颗一颗摘下。那天之后,水月开始注意这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同学。他一米七出头的样子,细长的脖子挑着一个大脑壳有点随时被压折的危险。头发粗而略微泛黄,鬓发带有一点自然卷曲。他的眉毛跟头发正好相反,又粗又黑,有点像京剧脸谱里武生的样子,难怪赵老师说他是块当兵的料。显然因为营养不良,十七岁的他身材有点瘦小,还没有焕发出这个年龄的青春光彩,很容易让人想起长在木桶中的黄豆芽。少女细腻的内心已经萌发一丝别人看不见自己理不清的情愫,有天晚上还惊奇地梦到了这颗长在木桶中的黄豆芽。她发现秋生特别喜欢看课外书,语文成绩不错,数理化偏科,于是,经常有意无意成了秋生的辅导老师。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变得越来越多,在一起做题的时候,水月很耐心地讲清每个步骤的关系,秋生发现她讲得比赵老师更容易明白。水月身上那种少女特有的芳香,总是让秋生如痴如醉,他内心也萌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心绪。比起秋生,水月显得含蓄,她不会什么事都让秋生知道,尤其是生活上的事,更不想让秋生知道,实际上,她比他们更难……

一连几天,秋生发现水月总是等他从食堂端来一脸盆饭放在课桌上的时候,不等其他同学的伴,匆匆忙忙挖上两小勺饭装在一只煤矿工人用的饭盒里,不声不响就离开。

有一次,秋生忍不住问水月:“水月,你不一起吃?”

“不,我带来的菜放寝室了。”水月略显苍白的脸表情很不自然。

秋生没再多问,忙着将四张课桌拼凑一起,等大家到齐就一起用餐。

大家正吃着,素琴停下筷子,神神秘秘地说:“嗨,你们知道水月为什么一个人躲寝室吃吗?”

大家突然听她这么一问,都停下筷子。本来在一起和不在一起吃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各个小组都有,只是经她这么一问,不由好奇起来。之前水月一直都跟大家在一块,最近却一直把饭端去寝室吃,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家都知道水月比较内向,人非常老实,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

“嗨,乌鸦婆,你知道?”有人催问。

“你晓得就说来听听。”

那个被称为“乌鸦婆”的女生指着问话的男生:“哦,把你碗里的肉给我我就说。”说完扮了个鬼脸,一张胖脸显得更园。

那个男生根本不买账:“你这乌鸦嘴,想说就说,不说就算了,还想我让菜给你,看看你壮得跟猪一样。”

被称为乌鸦婆的素琴还想回嘴,秋生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家里每周就让她带半瓶菜。半瓶菜要吃六天怎么够呀?”素琴埋头边吃边说。

“她躲在寝室里吃光饭。你们不晓得,水月娘是后娘,作孽!”乌鸦婆突然抬头,对自己得到别人不知道的信息表现出一种得意。

“从来没听她说起过。”

其他同学第一次听说水月娘是后娘,不免唏嘘起来。

秋生内心十分震惊,他无心跟大家闲扯,三五两口将大半碗饭吃光,说了声:“我吃完了洗碗去。”起身来到自己的座位。乘大家没注意,把自己的菜瓶放进裤兜里,几步下楼,朝食堂洗碗池走去。洗碗池设在宿舍楼的屋檐下,许多同学在井边用小木桶提水洗碗。秋生把自己的碗筷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转身上了木楼。

咚,咚,咚,一连窜的脚步从楼梯口响到尽尾的那间教室门口停下。

这是麻水公社五七高中两间女生宿舍之一,门框边钉了一块木牌,写上寝室(一)字样。所谓寝室,并没有床,都是一把稻杆,一张两尺多宽的草席;铺位分两端布置,草席与草席之间留有一尺多宽的间距,每个铺位前放一小箱子,都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各式各样。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寝室,二十几个来自麻水公社各个农村角落的少女装着自己的青春梦想睡在里面,每个人拼命学习,都知道只能通过艰苦的努力考上大学或者中专才有可能改变命运。

秋生第一次站到女生寝室门口,他非常紧张,听到里面有女生说话的声音,抬起手要敲门,又马上放下,他感到很害羞,脸热得不行,身上已经燥出许多汗水。他抬起左手用衣袖擦一把额头冒出的热汗,右手举起来又放下,反复多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在木门上敲起来。

“咚,咚咚……”

“敲,敲,敲,敲咋个,进来就是!”有人在回应。

秋生推开门,水月不在,只有两个别班的女生在说笑,秋生不认识。

女生见是男生也非常吃惊,都下意识拉紧一下脖子下的衣领,问:“做咋个?”

“请问,一班水月是那个铺位?”

“噜,墙角那个就是。”一个女生用嘴朝左手边的墙角铺位示意。

秋生飞快走过去,小箱子上了一把小锁,他将菜瓶搁在箱盖上,转身离开,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内衣被汗水浸湿了。

 

(五)

从过风回来,钱途亮对水月的态度不再是过去那种献殷勤,而是只要看到她,就会莫名其妙生出怒气,内心一种从未有过的,像烧红的火钳烙在肉皮上嗤冒出的青烟,青烟不断充塞他狭小的胸腔,那颗跳动的心几乎着了火,要再不发泄就要爆裂了。

他是现任麻水公社钱书记的儿子。人长得很俊俏,皮肤白皙,1米75的个子,国字脸,头发黑得油亮;细长的眉毛,配上一对时而生动有神,时而暗淡无光的丹凤眼,很容易让人想到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男主角。他患一种傻病,据说是因为他父亲钱书记喜欢喝酒造成的,不犯病时和正常人也差不多,医学上把这种病叫间歇性精神病。

说起他父亲钱书记,在麻水公社可是家喻户晓,人称“三斤书记”。据说,钱书记一餐能喝三斤番薯酒,能吃三斤黄鳝。别的东西不喜欢,他就欢喜这两样。这是一个很实干,平易近人的书记,三天两头就会下到大队、生产队去督促工作,只是吃饭的时候席上要没这两样东西,就会一声不吭坐上那辆绿皮帆布壳吉普车一溜烟走开。

钱途亮正儿八经算官二代,据传他外公是南下干部,在麻水公社五七高中,同学们都对他另眼相看。学校大部分是农村学生,穿的是土布衣服,而他总是一身笔挺的的确卡中山装;除了数九寒天,农村的孩子一般不穿鞋,一是舍不得穿,每年母亲就给每个孩子做一双布鞋。二是不方便穿,乡村的田间小道,大多时候都有些水渍,加上时常都想下田摸鱼捉虾,远不如赤脚洒脱,而他却不论春夏,总是白袜子配黑皮鞋,鞋面擦得像抹了猪油。年龄稍大的女生往往有意无意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这个时候他会很得意,像一只争夺交配权斗胜了的公鸡,昂首挺胸。他经常会将自己的零花钱掏出来整齐地叠在一起用手捏住一头,往另一只手的巴掌上扇,崭新的人民币就发出清脆的“啪啪”声,然后像玩扑克牌一样用手轻轻一展,手上的钱就魔术一样变成了一把小纸扇。每当这个时候,一些同学就会围住他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另有一些则无端生出许多自卑感来。是的,正是因为贫穷,穿不上一身得体的衣服,吃不到一顿好的饭菜,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别,让这些少年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们或沉默或羡慕,都是对命运不公平的感叹。

学校从校长到老师对这样一个同学也是处处关照。别看他精神有点问题,可没人敢低看他一眼,班主任更不敢怠慢。最初,班主任让他当班长,一段时间后实在强差人意。他只管别人不要吵闹,自己则不受约束,同学们意见很大,班主任便让他做体育和劳动委员。一开始还担心他会发脾气犯傻劲,结果,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他学习成绩不好,但喜欢上体育课,乒乓球也打得不错。学校小操场那张水泥台球桌是他的天下,常常是别的同学在打球,他要上场,那个人就必须停下来把球拍给他,也有不顺从他的同学,偏偏不让,这时候,他的傻劲立马就上来,人往球桌上一躺,都别打了,大家无可奈何,只好依他去。

    一次,在公社食堂后面的小河边,他弯腰低头打理一只鸡。晚风吹来,鸡毛飞得到处都是,连几米外一株夹竹桃上也挂满了像降落伞一样七零八落的鸡毛。正当他将鸡尾的长毛拔得起劲时,他娘赶过来,麻脸涨红,怒气冲冲地指着钱途亮的脑袋:“谁叫你杀鸡的?我不是给你说过这是只下蛋的母鸡吗?你这个败家子!”

“妈!我想吃凉拌鸡。”

“败家子,你要杀也该杀那只公鸡嘛。”

钱途亮嬉皮笑脸起来:“妈!我就喜欢母的,母的好,母的漂亮。”

他那个麻脸娘一听,跺了一脚,走了。

钱途亮学习一塌糊涂,还时常犯傻病,可他生理发育很正常,白净的方脸挂上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疙瘩痘。在班上,钱途亮对男同学总是盛气凌人,而对身体丰满,长相姣好的女同学则常常嘻皮笑脸。他非常喜欢在女同学面前表现自己,当某些女生向他投去眉眼,对他恭维讨好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润而兴奋。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喜欢瘦弱得如同风中芦花一样的插班生苏水月。难道是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她冷冰冰的气质?钱途亮说不清,反正他喜欢,觉得水月像只小母鸡,小母鸡就得顺从他,让他蹂躏。可恶在于水月从来不拿正眼看他,无论他怎么炫耀,也无论他利用体育和劳动委员的权利设法惩罚她,这个瘦弱的少女总是用沉默去接受,就是不肯屈服,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尤其上次去过风垇背木板,他特意为她准备的糖和饼,竟然一再拒绝,甚至班主任赵秉胜给的两块糖,都被她转手给了四班两个女生。钱途亮在看到水月偷偷吃赵秋生给的鸡蛋时,让他非常气愤,几乎是咬牙切齿骂道:“赵秋生你算个球!瘦成猴子的小农民,还要来跟老子争这块天鹅肉,简直自不量力!哼,苏水月,你还当我没看见。老子得不到的东西,越要得到……哼!”他打小以来还没有被别人如此轻视过,这是最恶毒的侮辱,那颗永远优越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不行,我不能这样便宜了她!”钱途亮这样想着。

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六)

星期三是学生们口中所谓的小礼拜。这天,大多数住宿的农村学生会在下午放学后回家,第二天重新带一瓶菜来学校。

吃过晚餐,剩下十几个没回家的同学提着各自的小桶去烧水房打热水洗澡。学校烧热水用的是煮饭那口大盆锅,饭蒸熟后将硕大的木饭甑抬走,兑满水,每天限量两锅。热水要凭水票供应,一张水票半桶水,走在后面的常常用不到热水,所以,每天大家急急忙忙吃完饭第一件事就是去排队等热水。周三人少,女生都希望能多打点热水痛痛快快洗个澡。当水月她们来到烧水房的时候,凑巧大盆锅的篾箍子断了,请来的木匠师傅正在维修,一段油茶木做成的楔子顶在盆锅的铁箍上,随着小铁锤敲打着楔子,木匠的左手就一寸一寸向一个方向移动楔子,“噗,噗”的声音像鼓点一样传出来。地上的小桶一字排开像高高低低的琴键。

没有盆锅遮挡的炉膛火红得像熔化的岩浆,刚刚铲进去的煤炭被炉火点燃,腾起半尺高绿莹莹的火苗,浓烈的煤烟迅速弥漫整个烧水房,煤烟中呛人的硫磺味很快让站在哪里排队等水的姑娘们无法忍受,纷纷捂紧口鼻跑到食堂大厅后面的小操坪里。

操坪靠山的一面是老师的宿舍,西边有两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此时正绿意盎然。靠食堂大厅一侧放置了一张砖砌的水泥乒乓球桌,没有球网,天天泡球桌的同学便一端放一块砖头,上面搁根笔直的小竹竿代替。

有人在打球,水月她们就在旁边观看。乒乓球落在台上或是被球拍击打的声音又清又脆,仿佛有人在万籁俱静的黑夜里敲击木鱼。

看到精彩处几个姑娘便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为打球人喝彩。

“什么好球,好个屁!”钱途亮不知什么时候加入到了看球的队伍。

“来,把球拍给我,我打几个好球给你们看看。”钱途亮瞧不起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伸手向一个瘦高的男孩要球拍,男孩大概认识钱途亮,面露惧色但又不情愿地将球拍递过去。

钱途亮一只球拍在手,又指着对面的男孩:“去,把球拍给这个姐姐。”

钱途亮用手指着水月:“苏水月,我们来打一场,上次被你赢了!这回看看谁厉害!”

钱途亮眼里露出复杂的目光,用霸道的口气要求水月跟他比球。

水月打算走开,旁边素琴接话:“钱途亮,你以为你算老几!打就打,你是水月手下败将,还在这里逞能!”去年学校秋季运动会,男女混合单打,钱途亮败在水月手下。此时,她故意提起,有意激怒他。在素琴眼里,她同样瞧不起他,只是她跟水月不一样,喜欢故意戏耍他。

自从那次比赛后钱途亮就经常无事找事为难水月,在班上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赵秉胜也多次找钱途亮谈过话。

水月推了一把素琴,不想理他,更不想激怒他,正要走开,赵秉胜从他的单人宿舍走过来,轻咳一声,来到水月的身边,轻轻说了一句:“躲不是办法,打败他!”

水月不好意思违背老师的意思,只好拿起球拍。

赵秉胜发话:“好,难得大家放松一下。打十一个球,一局定输赢,我来做裁判。钱途亮先发球。”

钱途亮被素琴揭了伤疤,白脸变成了黄青色,但仍然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他很自信自己的球技,同时,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将球抛给了水月,水月也不客气,一个左旋球过去,钱途亮一侧身正旋接过来,水月正板扣过去,球高了。钱途亮借机猛杀,啪,球直线飞向水月的前胸,来不及让开,被球打了个正着。水月得一分,钱途亮却暗自高兴。

水月红着脸再发球,这回她尽量控制球的落点高度,可钱途亮故意把球打高,迫使他扣板下压,这就使钱途亮得到了对抽的机会。啪,水月躲闪不及,球打在额头上。由于对方用力太猛,水月的额头立时红了一团,她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赵秉胜看在眼里,他连连咳嗽几声:“钱途亮,球不能这样打!”

钱途亮停下来用眼睛瞪着赵秉胜:“那要怎么打?”

“你不能往人家身上打呀。”赵老师在警告他。

“老师,我要打热水去。”

水月极不情愿。这时她看到了秋生。秋生站在素琴背后正冷冷地盯着。

“说好了,打完这一盘吧。”赵老师示意水月,他不想惹怒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钱公子,甚至后悔刚才不该怂恿水月打这场球。

水月瞟了一眼秋生,见他没有明确反对,反正只剩下几个球,没必要去惹翻钱途亮,拿起球拍将球发过去。她心不在焉,钱途亮却老是把乒乓球往她身上打,小小的乒乓球不断碰到胸脯上。水月已经发现钱途亮是故意,气得将球拍往水泥桌上使劲一丢:“我不打了!”红着脸离开球桌。

“不行,一定要打完这一盘!”钱途亮耍起横来。

“钱途亮,我来跟你较量较量吧。”赵老师说。

钱途亮放下球拍,很轻蔑地说:“谁稀罕和你打,要不是我爸,你他妈还在那个赵家村小学。”

赵秉胜的手僵在了空中。他用力咬住嘴唇,好像要是不咬住,他的嘴唇就会在这个春天的黄昏飞起来。

“怎么?你不服气?不服气就回你赵家村小学去啊。”钱途亮挑衅的样子一点不像个精神病患者。

赵老师的嘴唇硬是被他咬住了,半晌,他松开嘴唇用斯文得没有力量的话说:“钱途亮,我还是你的班主任,你不要把我的忍耐当怯弱。”

“未必你敢把我的鸡巴咬了?”钱途亮越发放肆。

赵老师额头上青筋突起,如同几条突然被人翻开泥土的蚯蚓,空气顿时凝固。

“打你娘个×!”秋生突然冒出一句粗话,他一步来到桌边双手抓起当球网用的竹杆,狠劲往水泥球桌上砸下,“啪”,一声脆响,球桌上的灰被激扬起来,竹竿裂成了许多竹片。

钱途亮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他被震呆了,木鸡一样立着。

 

(七)

第二次摸底考试,赵秋生因为数学和英语成绩在班上倒数第一,被赵秉胜和那个讲课就吐着唾沫的英语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顿,赵秉胜甚至随手抓起桌上做教鞭用的竹条要打他:“你这个混账东西,数学、英语就这么难学,人家都学得进去,就你这个混账东西不争气!说,还发不发狠?”秋生点着头,他发现赵秉胜比父亲还难过。

“你这混账东西,天天上课看小说,当我不知道。你说,上课还偷不偷看小说?”秋生摇头。

“你给我听着,要是再把时间发在看小说上,就跟我滚回三尖峰中学去!听到没有?”赵秉胜厉声呵斥。

秋生低头站在门边,赵秉胜的话他没听进去,他思想的野马想到林道静在海边的情景:暴风雨之夜的海边,道静和余永泽……他很想看海,白轮船……大海……宽广而遥远的河。

“好了,回教室去吧,从现在起数学、英语要加做作业,我会替你去搞本复习资料。”赵秉胜的语气柔和多了。

秋生走出赵秉胜的宿舍门,他甚至还听到:狗日的,不好好读书,看你将来上哪去穿皮鞋,日婆娘!

就在被赵秉胜骂过的第三天,秋生在课堂上看小说再次被抓了。瘦弱得让人担心被风轻轻一刮就会摔倒,做过记者的语文老师,将秋生摊开在课桌斗沿的书抓在手中,秋生早就沉浸在小说的情节当中,他正看到梁生宝买稻种那一段,没注意老师的到来,突然一惊,下意识抓住书,这可是他从同学哪里借来的啊。

“来,把书给我!”老师永远是那样细声细语。

班上的同学大多数不怕他,讽刺说他是个婆婆老师,秋生却在他面前很听话。他早听说过,老师在来麻水公社五七高中之前是某报社的记者,写得一手好文章,这令秋生特别敬重!一般来讲,他不会在语文上看小说,多数时候是英语课。今天这本《创业史》是跟同学说好了第二天要还,所以他得抓紧时间读。

“把书给我。”老师在催,秋生极不情愿想对老师解释,老师已经将书拿走了。

课后,秋生找到老师:“袁老师,您把书给我行吗?我是跟同学借的,说好明天还。以后我再不上课看小说了。”秋生说得非常诚恳。

袁老师很和善地看着一脸焦急的秋生:“赵秋生,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上课看小说这毛病不改是考不上大学的。你语文成绩好,耽误一节两节课没有问题,可是,其他科目就不行啊!考不上大学,你将来去干什么?到那时你想读书都没机会了。把书给你可以,这样吧,你把柳青《创业史》第一章写个阅读提纲给我,书你先拿去,明天早读要连书带提纲都给我,行吗?”

“老师,什么是阅读提纲,我没写过?”

秋生感到这是一个天大的难事。

“要不,老师我用午休帮您把藕煤压好,行吗?”秋生还在央求。

“哦,不行。阅读提纲嘛,这个你可以参照写作提纲去做,样式差不多,就是按照作者的文章结构把主要内容摘下,并写上自己的读后感。能做到吗?”

秋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代替,只好点头同意。

第二天,秋生硬着头皮来到老师的面前,老师认真看了他写的阅读提纲,一旁的秋生非常紧张,当看到老师脸上露出微笑的时候,他紧张的心放下来了。

“赵秋生,你语文天赋很高,理解能力也强,好了,这个事就过去了。孩子,记着,以后决不可以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了!我帮你去借一套复习资料,你抓紧自学,争取考个好点的大学,老师可是对你寄予期望啊!”

秋生突然发现老师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眼光中充满无限的爱惜,甚至还有一种殷切的寄托。

对于眼前这个有点桀骜不驯的学生,袁老师想到了自己。他一生怀才不遇,年轻时恃才傲物,结果一篇文章成了右派,记者当不成,女朋友也因此分手,从省会城市直接下放到这个封闭的山区中学……唉,世事沧桑,眼前这个黝黑,聪明中透着傲气的男孩多像大学时代的自己啊!这是一个文学天赋较高的学生,他决定要好好培养他。

“赵秋生,我还要给你一个任务,你每个礼拜写两篇作文交给我,行吗?”

秋生并不知道老师的用意,但明显感受到了老师对自己的偏爱,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努力,要对得起赵秉胜爷爷和眼前这个瘦弱的袁老师。他想到了像牛一样的父亲,怎么能辜负他的期望呢?秋生每次跟他娘去门前的萍水挑水,娘总是对秋生说:“儿啊,人的心中要有定向,你看这水,它汇成河从不回头,只朝一个定向流去。儿啊,你是家中的长子,你爸对你是恶了点,他是在恨铁不成钢啊,你自己心中可要有志气啊!”

秋生知道,母亲所指的定向,跟父亲希望他将来穿皮鞋,日婆娘的目标是一致的。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秋生心中有他自己的定向呢!梁生宝、保尔、于连、尼古拉·罗斯托夫、道静……他们都是些有定向的人,这些人在深深地影响着他。大海,宽阔而遥远的河流……白轮船……还有金色的、透明的水月……秋生走神了。

“赵秋生,在听吗?”老师在问。

“嗯,嗯”秋生赶紧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