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天,他是按照手机上的提示,找到了那个小贷公司。
那是广州城区一幢临街的商住楼,按了按门铃,门“嘀嗒”的一声开了。
他犹豫了一下,不想进去。可在那扇门要自动锁上的一刹那,他还是推开了门。
那是二零一四年,他的公司资金链断了,陷入了困境。刷爆了所有的信用卡后,在一家财务公司借了一笔款,想追加一笔被拒绝,和他对接的业务经理私下把他介绍到另一家小贷公司。
他知道一旦选择小贷公司借款基本上是一条不归路,但,别无选择。
乘电梯到十楼出来,见一位大姐在过道倒垃圾,正要上前询问,这时从左边过来一位穿黑色制服的女士,手里拿着手机,说:“是安先生吧?我是刚才和您打电话的小沈”。
小沈把他引到1005室,门口挂了一块什么公司的方形牌子,他没怎么在意,反正名称上也不会说自己是小贷公司,跟着这位叫小沈的女子走了进去。
“安先生,先到这里做个登记吧。”小沈边说边把他带到前台。
这是一家用两套房打通做办公室的公司,客厅被一间间玻璃房分隔,一眼看过去场面很大,进门左边的墙面上挂着一块超大的白板,上面好像是各团队的业绩,贴上很多小红旗。在洽谈室等了一会,小沈捧着文件夹进来,坐定后交换名片。
“安总,我也是江西人”小沈说道,大概她是看了前台登记。
听她这么说,他顿时有了些亲切感:“哦,江西哪里的啊?”
“我是九江的。”
九江?三个南昌佬不抵一个九江佬......老家传说的那句话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笑了笑,说:“你们九江人有本事啊!”
她可能听出了点意思,说:“哪里哦,我在这里混口饭吃,哪里比得上安总您家大业大啊!”
这句恭维的话他不知听过多少回,但是最近一两年却感到特别刺耳,虽然她的话语中并没有讥讽的意思。
因为来之前已经在电话中进行了沟通,说明了意向,在核实了相关信息后,小沈说了声稍等,拿着查询征信的授权书和身份证、房产证等复印件,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进来一位男子,从胸牌上看是位副总,姓刘。
“您想借多少?”
“二十万。”
“不行啊,二十万块钱太多,您的信用卡已经限用,连某借贷公司都不愿借给您了。”
他指的是前面说的那一家财务公司。
“我不是还有房产证吗?”
“您虽然有房产证,但是房产还在按揭,又不能作为抵押,只能作为一个信用担保。”
其实这种话他听了很多,不再去做毫无意义的争辩,只是问道:“那我能借多少?”
“十万,这是最高的金额了。”
“好吧!”他同意了,接着问:“其他条件呢?”
刘总答道:“百分之二十手续费,月息四分五厘,本金和利息合并分12个月等额归还。”
“四分五?电话里不是说好3分的吗?我在某借贷公司才两分的利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最初在电话里沟通时,答应那百分之二十手续费已经让他心痛不已,没想到这利息还这么高。
“老板啊,你在某借贷公司已经借不到钱了,只有我们公司才能帮到你,而且你算一算,你在那边借期是三十六个月,这三年的利息是多少钱呢?”
“我可以提前还贷啊!”
“那你还了没有?”不知不觉中,刘总把“您”改成了“你”——当然这是他事后才反应过来的。
某借贷公司提供的资料还真详细,那位经理不知出卖了多少客户!他不由得感叹起来。
半响他才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好的,还有什么问题你找小沈吧。”刘总说完就出去了。
他怔怔的望着玻璃外,大堂内时而有客户被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女引入,旁边的几间业务洽谈室也都坐着人。
唉!他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收回,掏出了手机。
刚才怕被干扰,他设置了静音,手机显示三个未接电话:有总部的,也有自己公司的。
他的公司是浙江一家名牌服装公司的加盟商,在广深一带的百货商场开设服装专柜专卖这家公司的男装,以前做得自然是风生水起。可是在二零一二年以后,公司的经营陷入困境,销售额大幅度下降,库存积压增多,而且服装的进价成本逐步攀升,可销售价格却越来越低——以前有利润空间,仗着自身是大品牌,扩大销售额可以赚钱;可现在百货商场内的各服装品牌之间拼命打折,以完成商场下达的保底任务,大品牌已经拼不过进货价格较低的广东本土服装了。
手机再次亮起,接通后公司的小吴告诉他,几家百货商场的服装部经理打电话询问为什么上柜的新货这么少?还有拖欠专柜营业员的工资什么时候能解决,有的员工已经告到劳动保障部门了。
挂断电话后,他点开微信,装修、广告......好几个要钱的;浙江总部张部长留言给他:上半年订的货再不提,百分之三十的订货预付款没收,服装转卖别人,需自行承担经济损失。
他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些他都知道,可知道又能怎样?就算借到十万,也提不到多少货,只能解决燃眉之急,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圆桌上有笔有纸,他拿过来计算了一下:
借款 100,000
手续费 20,000
年利息 100,000*4.5%*12=54000
每月还本付息 154000/12=12833
也就是说,借十万元,到手八万,一年还清还要承担五万四千元的利息。
他摇头,再摇头。
小沈没来,他出去找她,见她在一个小房间和两个同事在聊天,看见他就问:“安先生,考虑的怎么样?”
“还能怎样?就按你们说的吧!”他无奈地回答道。
她从旁边桌子上拿了文件夹,说:“那好,跟我来吧。”
他在一间办公室内按照小沈的指点填写了好几张表格,按了无数个手印,其中一张写着他十来位亲友、同事的姓名和手机号码,小沈的一位女同事则在电脑的什么系统上验证手机号和姓名,有一点差错马上就要求他纠正。
他发现,那些表格的空白处小沈事先用墨笔填好了,甚至借款十万也已写上,看来这家公司是吃定了进来的客户。
资料被转到财务部,在填写借据时,他不干了:“我才借你十万,凭什么要写十五万四仟元的借条?”
财务部经理很强硬:“本金加利息,我们就是这样!”
怎么说都不行,小沈招来了刘副总。刘总看着他,慢条斯理说了一大堆。没办法,已经走到这一步,只能就范了。
写借条的时候,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你还是财会专业科班出身,丢人丢到家了!
那个财务经理把所有的资料锁入一个大大的保险柜,房产证也被押在那里。
经理在问清他有手机银行并确定能转出后,向他的银行卡上转入两万元,立即要求转回。
他问:“为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了,你转回来后我马上付你八万就是。”对方不耐烦了。
他明白了,应该是规避风险吧。
小沈把他送到电梯口,挥手说:“老乡,再见!”
出门后走到大街上,晚霞映的西边通红,南风吹来,他好像清醒了些,虽然手上多了八万块钱,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一年后,他贱卖了大批服装还清这笔钱,收回了房产证。那份借款合同他保留了很多年,每次拿出来看都觉得耻辱。后来公司关门他打道回府,怕家人看见,才把它烧了。
只是后来的那些日子,夜里常常被恶梦惊醒。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