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河(三)

作者:木石    发表时间: 2023-02-25 11:26:21     阅读量: 288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八)

摸底考试成绩下来后,对所有考生敲响了警钟,大家在检视自己的学习成绩,同时也在盘算高考前如何复习。家庭条件较好又有点门路的同学都纷纷在找高考复习资料,而且大家在利用一切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甚至有人在晚上九点半下自习之后跑到公社大门路灯下看书。

高二的复习到了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同学们都在拼命赶作业,没日没夜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复习试卷。一般安排在上午和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成为大家难得的自习时间。

水月刚刚将第三节课发下来的两张化学卷做完,正要折起来放妥等午休时让学习委员交上去,她的同桌素琴,一个矮个子圆脸的姑娘一把接过,浅浅一笑,说:“放我这,等会我替你交。”说完顺手将一本扉页印有“一九八0年高考复习资料”的书往水月的桌子上放,低头拿起笔准备完成她的试卷,一边说:“钱途亮他爸不知从哪里帮他搞了一套高考复习资料,这本是物理,有例题也有习题,题目太难我看不懂。不过感觉这书还是蛮好,钱途亮他又不看,我就借过来看看。”

水月早就听在矿中的同学说过有这么一套书,她非常想买一套,可是自己不认识新华书店的人,根本买不到,即使托有关系的同学能搞到,自己也拿不出二十多块钱。她实在开不了口向自己的养父要钱,因为他也很为难,能让她来补习就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周一课间操的时候,钱途亮将书搬到讲台上郑重地向班上的同学介绍过。从过凤垇背木板回来后,水月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好的心情。这个同学眉飞色舞说这套书如何难买到,连他父亲也好不容易才搞到手。他那种无比优越感让许多同学感到自卑。

水月很害怕钱途亮,知道他是公社钱书记的儿子,还患有一种怪病,经常以借作业为名纠缠她,甚至故意触碰她的身子,水月也不好喊破,总是绕着躲开。

“素琴,你怎么可以随便去拿别人的书呢?”水月将书放回到素琴这边,自己掏出政治笔记,辩证唯物主义那部分她还有些记不住。

“嗨,钱途亮他又不看,放他哪里也是做样。拿来看看又不会要他的,没事!”素琴满不在乎。这个班上最胖的女生天生大大咧咧,她把书再次递给水月:“没事,你看就是,又不是不还他!”

水月想起上周在小操场打乒乓球跟钱途亮发生的不愉快,她把书放在课桌中间,将政治笔记本摊开搁在斗沿上,整个身子趴在课桌上默记那些枯燥无味的政治术语来。

快下课的时候,钱途亮回到教室,他发现自己堆在课桌角上的那套高考复习资料少了一本,便大声在教室里喊起来:“谁拿我的复习资料书了?”

没有人搭理。

水月抬起头想告诉他书在素琴这里。

没等她说话,钱途亮已经指着她问:“是你拿了?”

水月摇头。

这时候,钱途亮看到了课桌中间正放着他特地用牛皮纸包了书壳的书,就径直走到水月的桌边,一只手从桌上拿过书来,另一只手指着她破口就骂:“你娘个×,还说不是你拿的,这是什么?”他举起书重重砸在她桌子上。

钱途亮无缘无故情绪十分激动,几乎歇斯底里:“你这是偷——偷!知道吗?你是个女贼!”

面对钱途亮不问青红皂白的谩骂,水月气得脸发青,她腾地站起来对钱途亮说:“钱途亮,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书不是我拿的,你不要侮辱人好不好?”

“不是你拿的,书都在你桌上,还说不是你拿的,要不要脸?”

“你……”水月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啦,啊……我还要打你这女贼!”

“啪”一声脆响,钱途亮朝水月打了一个耳光。水月的左脸立时露出四个指印,半边脸像被火烧了一样,她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钱途亮,你会死吧!书是我拿的,跟水月无关。”素琴大声呵斥他。

“不可能,书明明在她桌上,就是她偷的。” 教室里其他同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钱途亮再次举起手要打水月。

“啪”又一声脆响,钱途亮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个耳光。

耳光是秋生打的。他从食堂打饭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于是将饭盆往旁边课桌上搁,抬手给了钱途亮一个耳光。

满眼冒金星的钱途亮一看是秋生打的,将手中的书直砸过去,秋生侧身躲开,书飞到讲台边去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顺手抓起一条长凳朝秋生扑过去,秋生见势,左手抓住砸来的凳脚,右腿插到钱途亮的胯下,侧身用力,右肩狠狠朝钱途亮胸口撞过去,钱途亮的脚腕被秋生的右脚卡住,这一撞力量极大,他哪里站得住,踉踉跄跄倒在课桌边,后脑勺砸在凳角上,立刻冒出鲜血来。

这时候,同学们都围了过来,一面将秋生拉开,一面扶起坐在地上的钱途亮,见他后脑勺在流血,就赶紧扶他下楼去医务室上药。

很快打架的事就成了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特大新闻,尤其被打的人还是现任公社钱书记的儿子。

整个下午秋生就呆在校长室。校长、政教主任、班主任挨个对他骂个遍。

秋生从校长室出来,除了觉得被骂得冤枉,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觉得自己只是替水月打了钱途亮一个耳光,要不是他拿凳子砸他,他也不至于推他,那样就不会摔破头。他觉得自己完全是正当防卫。直到晚餐后那个瘦弱得让人担心被风轻轻一刮就会摔倒,做过记者的语文老师偷偷告诉他,钱途亮的父亲,现任麻水公社的钱书记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明确要求学校要上升到政治高度严肃处理,否则就通知公安局抓人;老师还告诉他,校长接到钱书记的电话后,立即开了行政会。会上,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件事钱途亮打人在先,理亏。况且,都是些不懂事的少年,一个小纠纷就不要上纲上线。最后决定:一、责令家长带孩子上钱书记家赔礼道歉,承担医药费;二、学校对赵秋生进行严厉批评教育,在全校公开检查,给予他记过处分;三、不要通知公安局抓人,那样会毁了孩子的一生。老师说,现在的关键是钱途亮的家里,如果他家里不接受学校的决定,最后的结果不好说,恐怕最轻也会开除学籍。

这个时候,赵秋生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天啊!这可怎么办啊?开除学籍就上不成学了,不能参加高考还有什么未来?

他想到了一生勤劳、忠厚,背都累弯了的父亲,这个不善言辞,像牛一样的农民,他把读书,考上大学看成是日后穿皮鞋,日婆娘的唯一出路。要知道,这可是父亲对他寄予的厚望啊!他请赵秉胜帮忙将自己弄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就是为了这点希望,现在出了这件事,他不知道会有多失望?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暴跳如雷又有什么用呢,就是将他打死也不能改变呀!他清楚父亲那根用得油光发亮的扁担肯定会落在他身上。他并不怕父亲打,生性调皮倔强的秋生明白挨一顿打只是皮肉之苦,挺挺也就过去了,而且,那根扁担也不只一次落在他身上。扁担是父亲的宝贝,一家的生计全靠它;扁担也是父亲的希冀:子女的前途都在这扁担的两头,他相信儿子的出息是打出来的,教子哪有不打的,这是父亲的哲学。秋生担心的是母亲,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怎样去面对那群嚼舌根的指指点点?瞧,秋生狗日的打架被开除了!秋生已经感到后背脊梁一阵阵发冷,像有无数的利剑在不断戳着脊梁骨。

 

(九)

水月下午也没有上课,她躲在寝室里用被子蒙住头伤心地痛哭。十六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所有不幸用泪水倾倒出来。她悲叹自己的命运,同时,也为这个默默帮助她的同学担忧。

水月跟秋生并不是一个公社的人,她是去年开学一个月之后插班进来的。

水月的家住在长丰的大山里,交通极为不便,出一次山到镇子上买油盐杂物,他父亲凌晨3点就要举着火把出门,赶回家时已是午夜时分。山里人家特别想个儿子,可她母亲两年一胎,一气生了四个女孩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她是最后一个,公公、婆婆说她是克星,上顶下踩,克子的八字,不能留在家里,要么过继给别人,要么送人。两个老人已经把她当丧门星,反复跟她父亲说,要把她过继给在萍矿进炭棚的伯父。父亲拗不过祖父母,她娘更是不敢多言。家境实在困难,不要说四个女儿读书成家这种大事,就是一家八口,柴米油盐,一日三餐都是大问题。在农村没有劳动力,这日子过的就可想而知。母亲哪里舍得将女儿送给别人,自己身上的肉,她知道痛在哪里,可是一个农村的弱女子,她能有什么办法,唯有以泪洗面。

她父亲安慰母亲:“你想想,他娘,你想,在我们家能不能养活她都不知道,让她到老大家去,不是更好吗?老大两口都是工人,自己又没孩子,还不会把她当亲孩子看待?城里的条件比山里好,说不定将来就她有出息呢!再说又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大伯,还不跟我们是一家啊!想想我们家里将来也有一个吃国家粮的多好啊。”

母亲最后同意了。水月就这样离开了大山去了城里,成了一个吃国家粮的城里人。起初,养父、养母待水月如己出,被视为掌上明珠,处处百依百顺。那时候在萍乡,煤炭工人是有钱人的象征:一般吃国家粮的人,每月供应大米28到30斤,煤炭工人54斤;一般工人每月工资30多块,煤炭工人60多块。所以,水月在养父家生活得很快乐。

日子如流水一样过去,水月上学了。她聪慧懂事,学习很好,老师喜欢,养父、养母也乐得合不上嘴。特别是她养母,逢人便夸水月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听话如何如何懂事,反正没有一点不好。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水月上二年级第二学期。水月记得是端午节之后,有一天,水月听到养父问养母:“真的有孩子了?”养母的脸上洋溢出像十字路口那个写对联大伯的红纸一样的颜色:“还会有假吗,我到围子医院看了,医生说的能假吗?”养母满脸洋溢着幸福和得意,还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给你生个儿子,高兴吧?”养父听完竟然一把将养母抱起来,使劲地在她脸上亲了起来。水月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有次在夜里,她也见到过养父这样亲养母。她听大人说过,这是羞人的事,就转过身子去搬地上养父用木头替她做的积木。渐渐养母的肚皮隆起来,水月也就知道了养母的肚子里有了孩子。也许是个妹妹或者是个弟弟吧,她甚至期待养母早点把孩子生出来,这样,她一个人在家就不寂寞了。水月偷偷把自己玩过的玩具仔细地收拾好,她要留给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玩。

快过年的时候,一天晚上,水月被养母的嚎叫吵醒,她听到养母杀猪般的嚎:“痛,哎哟——”养父则手忙脚乱找衣物。邻居已经过来帮忙,用一张椅子将养母抬起下楼去了。养父匆忙到水月的房中,急匆匆说:“水月,水月,你醒了吗?水月,你妈要生孩子了,我们去医院,你好好在家呆着。早饭自己去买早点,午饭到隔壁王奶奶家吃。啊,听话。”说完就急忙下楼去了。水月就在王奶奶家呆了六天。中间,养父回过几次,告诉她有个弟弟了,水月非常高兴。到了第七天,楼下一阵炮竹声将她吓了一跳,等开门去看时,养父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满脸笑容地乐着进屋,嘴里大声呼喊:“水月,水月!快,快来看你弟弟!”水月就赶紧凑过去,她看到一张小脸,红红的,很可爱,正在熟睡,她伸手要去摸被养父拦开了。

“水月,有弟弟了,开心吧?”水月点头。

是的,她从此有伴了,她再不孤单了。可是水月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命运也因为有了这个小弟弟而彻底改变了。

做满月酒那天很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山里的亲父母也来了,还提来一只壮硕的麻鸡和一篮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满脸喜气洋洋。父亲从不喝酒,这天他也喝了,兴奋得脸红得像鸡冠。下午离开的时候,母亲拿着她的手,父亲说:“月,你有弟弟了,以后在家里要勤快点,要多帮你娘做些家务。你大了,要懂事啊!”母亲偷偷用衣袖擦眼角的泪水。

父亲不胜酒力,走路有点踉踉跄跄,母亲便扶着他朝长途汽车站走去。水月将父母送出巷口,她还要跟过去,母亲不肯,就只好站在街边一直目送父母远去。母亲回头时她看到了晶莹的泪水,水月两眼也模糊成了一条线。

自从有了弟弟,养母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常常呵斥、责骂甚至打她。

有一次,水月放学回来。一进门,就看见弟弟在养母面前大吵大闹,养母像往常一样反复哄他,还拿出一包奶香饼干给弟弟。瞧见水月进门,气便往她身上撒:“好你个小贱货,你说——”养母一步冲到她面前,用手指戳上她额头,“你说,你什么时候把你弟弟的存钱罐给偷了!”

水月一脸愕然。

“你说不说?”养母似乎非常愤怒了,没等到水月回话“啪”戳额头的手指变成了巴掌,打在水月的脸上。这一巴掌打得很重,水月立时感到左脸火辣辣的一阵疼。“说啊,你不说是吧?”养母再次举起手来要打他,却被一只大手捏住了手腕。养父不知什么时候下班回家了。

“你打她干什么?”

养母见是养父,立时耍泼。

“好啊,你竟敢护着这小女贼。好,好,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她才是你的亲血脉。”

养母横起来就像一只母老虎,养父听完气得脸发青,大吼一声“放屁!你妈个逼,横不打直!”随手一挥,养母趔趄两步倒在那张油亮的沙发上,接着就呼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在养父家十多年,水月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对养母发那么大的火。

“水月,走,进房去!”养父气呼呼走到弟弟面前,一手将那包奶油饼干夺过来使劲往地上摔。“你这小畜生,说,是不是在学校打架陪钱了?”

弟弟已经不再哭闹,他不敢看他父亲的眼,低头用眼角瞟向母亲。这时候,他多么需要母亲的溺爱啊,不然自己一顿皮肉之苦就走都走不脱。

原来,他在学校跟同学争乒乓球桌打了一架,把人家的球拍摔坏了。老师叫他赔一块五毛钱,他不敢跟母亲说实话,就把自己的存钱罐给撬开,拿出钱赔了,将剩下的钱在学校小卖铺买了小酱鱼,然后他们几个小死党一块分吃了。小小年纪,他早就看出母亲宠爱他而不喜欢这个不是母亲亲生的姐姐,就故意又哭又闹嫁祸给水月。水月哪里知道这些,她挨了一个冤枉耳光,躲在凉台改造的小房里抹着眼泪。

自从弟弟出生后,养母就多次跟养父说,要将她送回长丰老家去。由于养父坚决反对,她就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命运似乎一定要捉弄水月,尽管她读书非常认真,非常刻苦,倾尽全力,八0年的高考,她还是名落松山。张榜之后,养母得知她没考上,对她进行了痛骂,并且连养父一起,指桑骂槐,各种侮辱性的语言就出自这个表面看起来和善的女人之口。

水月躺在凉台改造成的小房间里,她无法忍受,穿好衣服悄悄爬起来,无声无息地从家里溜出来。去哪里?水月无比绝望,像烈日下被暴晒的小小豆芽,像暴风雨中一颗孤独的小草,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她一点都没感到害怕,沿着萍水不知不觉来到高高的如愿塔前。寄人篱下的生活本已让她痛苦不堪,现在高考落榜,前途更是一片迷茫!她已经连学习的机会都没有了,多么残酷、绝望的现实啊!她觉得她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这个世上根本不需要她,她是多余的。她仰头细看冰凉的石塔,月光下就像一个黑色的巨人,她渴望这个黑色的巨人能给她活下去的力量。冷冰冰的巨人啊,我恨你这个名字,为什么叫如愿塔呢?她将眼光从石塔移开,抬头,上面是灿烂的星空;低头,下面是滔滔西去的萍水。她想到了那个在山头山眺望白轮船的小孩,她想,她也要变成鱼,顺着萍水一路去找白轮船的船长和长角鹿妈妈……

水月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是一张一张陌生的脸,人群中她发现了养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宛如做了一场噩梦;她不知道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哪里。

“孩子,孩子,你终于醒啦!”一个四十出头的妇女抹着眼泪说。

“谢天谢地,总算活过来了。”一个白胡须老爷爷无比感叹,“孩子,你趴在牛背上游了一个多时辰哦,吐出来半盆水,是牛救了你的命哦。你这孩子,你小小年纪,啥事想不开要去跳河。唉——”老爷爷脸色凝重,“孩子啊,你的路还远着呢,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啊!”

苏召峰看着自己养育了十六年的侄女,心如刀绞,在他心里水月一直就是亲生的女儿。见水月醒来,满脸泪水的他急切地说:“傻孩子,你这傻孩子!你想想,万一……我怎么办,你爹你娘怎么办啊!”说完痛哭起来,很久才控制住。

苏召峰转身在宋师傅面前跪下,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宋师傅,谢谢您对小女的救命之恩!”说完又向众人作揖道谢。

水月投河被救的事很快传遍了柑子园。邻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都骂苏召峰的老婆不是人。苏召峰也像霜打的茄子,焉头焉脑。

水月非常虚弱,躺在凉台改造出来的小房里不出门。她像一只迷失方向,又掉落到茫茫沼泽中的苦恶鸟,她看不到未来,更不敢想心中那艘白轮船。几天之后,她对进房送水果的苏召峰说,自己想回长丰老家去。苏召峰看着情绪十分低落的女儿,他知道现在让她呆在这个家只会增加她的痛苦,便点头同意。他眼睛湿润,几天时间,苍老了许多。

水月回到长丰老家。苏召峰详详细细将水月的事告诉了弟弟,苏召峰十分自责,水月的父亲叹着气反过来安慰他。“这都是娃的命,怪不得你,你养她这么多年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我和她娘要谢你呢。”母亲在旁边搂着水月不断落泪,泪水掉在水月瘦削的脸上。水月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娘的怀里,十六年来她第一次躺着这温暖的怀抱,泪水早已溢出了眼角。她想,从今往后,自己难道只有早早嫁人这条路了吗?

山里的太阳躲得早,西边高大的山峰挡住了太阳炙热的光明。苏召峰看时间不早,他还要赶上末班车返回萍乡上夜班,万分不舍地嘱咐水月:“月儿,暂时在家好好修养,啥事都别想。过两天我倒班就把课本给你送来,你就在家好好复习,千万别再干傻事啊!等开学我会想办法让你去补习一年。月儿,补习一年,你一定能考上,一定!”

苏召峰对于眼前这个乖巧听话的养女,十分疼爱,在有了亲生儿子之后,他从来都是一样对待。儿子因为他娘的溺爱,非常调皮,他总是拿竹条打,而对于水月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水月听话懂事,也无需重话去教育。看到女儿失望、难过的样子,苏召峰的心就像有成千上万的蝼蚁在啃食,他决心要再送女儿去补习一年。

靠在母亲怀里的水月见养父要走,她站起身来,跟随苏召峰跨出土屋高高的木门槛。穿过一个南瓜棚来到羊肠一样的山路边。

“爸,路上小心!上班也要小心啊!”水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框而出。委屈、幻灭……一切的不幸,都化成嘤嘤的哭声。十六年来,水月早把苏召峰视为自己最亲的人,而对于她的亲生父亲——这个一生都在大山里为生计苦苦挣扎农民,反而有些梳远。她心中有两个父亲,一个生她一个养她。有一次作文写《我的父亲》,老师都奇怪水月怎么会有两个父亲。她在作文里说,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孩。

“爸,你上班危险,要格外小心啊!”水月哽咽着,依依不舍。

“嗯,爸知道。”父亲也在流泪,他不想让女儿看到,竟不回头沿小路走下坡。直到踮起脚尖看到苏召峰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路的尽头,水月才返回家里。

水月知道父亲说话算数,这是个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她心中那团希望之火又开始死灰复燃。她忽然觉得人生的道路又开阔了许多!自己这一叶差点翻覆的小舟将要跟着萍水一路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