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河(四)

作者:木石    发表时间: 2023-02-25 11:29:18     阅读量: 319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十)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秋生是在煎熬中度过,他一晚上没合眼。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他将怎样去面对呢?

一大早,他来到河边,在桥洞的石墩上坐着。他心中没有主意,头脑时而空白,时而沉重。眼睛直直地盯着干涸到在鹅卵石中绕来绕去的河水。

河水很清,不时撞上卵石发出细碎的水声。一路弯弯曲曲而来的河水,穿过这座四拱石桥,先是向北流,然后拐个弯朝向西北,在离桥大约五六里地一个叫鸬鹚嘴的地方跟萍水汇合,之后一路向西。桥上不时有车通过,隆隆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丧钟,心情特别烦躁,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咬牙切齿朝水面扔去,那石头被扔到深水处竟然打起了水漂顺流而下。秋生突发奇想:这河到底流多远,十里,二十里……他依稀记得地理老师说过,麻水是萍水的分支,萍水会流入醴陵碌水,碌水在株洲流入湘江,湘江又汇入长江,长江经过上海就投入到大海的怀抱。地理老师像是在说绕口令,当时,他们听得大眼瞪小眼。不过,上海这个地名很熟悉,学校组织大家看过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那是山外面一个很大很漂亮的城市。他印象最深的是老师最后那句话:“记住,每条河水的归宿都是大海!”

啊,大海,那是一条宽阔而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河!他读过《青春之歌》,知道大海是神秘而伟大的,有蔚蓝的海水,有挂着白帆的小船,哦,对了,还有艾特玛托夫那艘白轮船……

秋生跟父亲下河洗澡的时候曾问过父亲,这河水是从哪里来的呢?父亲说是从山上来的,后来,秋生在跟父亲上山砍柴的时候得到了证实,他亲眼看见清澈的水沿着山沟从山顶往下流,他还沿着山沟爬到山顶去看水的出去,结果发现都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秋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再问父亲水怎么会从石头缝里冒出来时,父亲也答不出来。秋生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水,最后汇成河,又一起流入大海。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许许多多的未知在阻挡他们奔向那条宽阔而遥远的河。现在,他这滴水就被一座看不见的山给堵住了!

他感到心脏一直有一把火在烧烤……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最容易回忆往事。

前年夏天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

处暑那天特别闷热,傍晚,秋生一身泥浆从禾田里拔草回来,大老远就闻到一股呛人的酒精味。酒是头天母亲叫秋生走了十里沙子路,从小西门酒厂买回的两斤撒装牛庄酒。本来村里供销社也有酒卖,父亲嫌酒不好非要请一个在酒厂跑供销的邻居搞两斤牛庄酒票。秋生走进土屋,父亲一眼瞧见他便招呼:“秋生!来,秋生,跟你赵老师敬酒!”

秋生走过去,提起酒壶往赵老师碗中倒酒,也给父亲倒了半碗。正转身要去后门口舀水洗脚上的泥巴,赵老师一把拽住他。“秋生,你小子生这么个大脑壳,虎里虎气,是块读书当兵的料哩。跟你爸说好啦,下个礼拜你就跟我到公社五七高中去上高中,我是班主任,你就跟着我上学。”赵老师喝多了,舌头有些绊,像是谁用草绳在上面打了个死结。

当母亲把那盏破洋油灯盏点亮的时候,父亲和赵老师的酒宴也就结束了。父亲显然很高兴,仿佛已经看到他的儿子上大学,做干部穿皮鞋了。酒精使他忘记了一切的艰辛,他看到儿子带上媳妇和孙子开着乌龟车回家。赵家人都赶过来,噼噼啪啪放着炮仗……

“秋生!”父亲的口齿有点不清。“去,送你赵老师回家。要,要好好扶着!”

路上喝醉了酒的赵老师扶着秋生的肩膀,趔趔趄趄迈着脚步,说:“秋生呀,你小子要是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将来长大了就穿不成皮鞋,日,日不到老婆。呕……”在吐出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赵老师双脚已不听使唤,他伸出瘦而坚硬的手抱住大门边那扇似乎一掰就会散架的腰门,就像搂着很久不见的情人。

秋生认真听着赵老师的话,穿皮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公社钱书记下乡,脚上就蹬着一双油亮亮的皮鞋,像是不小心在上面抹了半碗猪油。至于日老婆的事,他似懂非懂,因为他隐约听大人们吵架时说过,只是,那事离他有点遥远,好比萍乡到北京一样。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赵秋生只有十五岁。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赵老师说的那样虎里虎气,而是长得如同一棵风中的豆芽,眼前的赵老师则像一根雨中的晾衣竿,豆芽就站在晾衣竿面前,晾衣竿就像是被谁推了一把,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开学那天,一大早,他坐上赵秉胜那辆破脚踏车的后面,跟这个爷爷老师一起去新的学校读书。

一切对他都很新鲜,道路两边,稻田里刚刚分蘖的晚稻,看起来都显得特别的亲切。脚踏车行过展览馆大门后,在要爬石桥的桥坡时踩不动了,他跳下车,赵秉胜用一个笨拙的方式下车,然后推着车,两人朝石桥走去。一辆解放牌货车也在此时飞快开来,下坡左转,车朝两排矮旧房子中间的道路扬长而去,卷起巨大的灰尘一下罩住了他们两人。灰尘散去,他和赵秉胜,还有那辆破脚踏身上就盖上了一层黄色的尘土。

他们穿过一个三岔路口,首先看见的是麻水公社建筑队的招牌和一排硕大的法国梧桐树。再往里走,左边是麻水公社——一栋两层双排木瓦结构的建筑。公社对面的小山因为水泥厂取石材被炸塌了一角,露出狰狞的石灰岩,黑隆隆的洞口像一张巨兽的嘴,好像要把下面一排小房子吃掉。穿过公社就是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教学楼,两层水泥结构的教学楼与政府楼同在南北轴线上布置。教学楼对面也是一栋两层的木瓦结构的房子,但显然这栋单排的房子比政府楼老旧得多。一层的教室除了几间用做办公室,靠南头的都改造成老师的宿舍。二楼靠楼梯口的教室是学校的实验室和图书室,然后一次过去就是女生的寝食。一口大水井就挖在这栋房子露天楼梯不远的山脚下。正北是一排独层木瓦结构的老房子,又破又黑,据说以前是公社车队的维修厂房。现在,靠教学楼一端改造成男生寝室,另一端就是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食堂。从食堂大门进去,穿过卖饭菜的大厅,后面是一个小操场,里面放置着一张砖砌的水泥乒乓球桌。靠山一面的房子住着带家眷的老师。由于新增加了教师,宿舍不够用,赵秉胜被安排在一间仅能容纳一张小床的房间里。在他开门的时候,秋生就站在外面好奇地打量这处破旧、简陋的老师宿舍楼。靠西头的几棵树,正不断生出许多嫩芽,浅绿的生命气息正慢慢覆盖压抑的黑色屋顶。

在赵秉胜的努力下,秋生进到了这所乡级中学的重点班。做为班主任的赵秉胜非常照顾他,倒不是因为在他家喝了那顿酒,而是他把秋生看作是自己的亲孙子。对赵秉胜而言,他是多么希望家族里能走出一个光宗耀祖的人物啊!自己卑微的一生,至今连老婆都没有。至于原因,除了历史环境的影响,最主要还是家境太穷,一个世代的农民家庭,要获得一定的地位实在难啊!他是真心希望秋生能读出书来,将来出人头地,给他也是给他家族争口气。正是这个原因,当秋生的父亲找到他,要把秋生转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时,他二话没说。按字辈,秋生的父亲要管他叫叔,秋生自然要叫爷爷。

在赵家村,他的家族有点瞧不起他,总认为,他这个五十年代江西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才生沦落到做赵家村小学的老师,不同寻常。村人始终相信一个传说,就是他赵秉胜自作自受。当年,公家本来是要将他派到苏联去留学的,因为他跟一个女孩的问题才落到这个地步,据说这个女孩的父亲是个大干部,一句话就把他的名额取消了,还将他发配原籍,从此断送了他的前程。赵家人感到丢脸,这世上女子多的是,你赵秉胜狗日的发什么神经?后来,他母亲去世,家里穷得连一口棺材都置不起,是秋生的父亲游说赵家,叫大家有钱帮钱,有力帮力,自己亲自大力张罗,才妥妥把他母亲给埋了。赵秉胜自此一直感恩于心。此后,赵家子弟读书,凡能让他帮上忙的一定二话不说。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高中老师奇缺,他这个数学系的高才生就时来运转,被公社钱书记调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

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到了这个山旮旯,贫穷落后的人们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的真理,就是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不论是乡中学还是县中学,大家都在这条通往人生美好前程的路上你追我赶。重点班的学习氛围就更加不一样。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中,秋生以前那种顽皮的气性改掉了许多,他开始跟大家一样非常努力。由于数理化基础较差,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处于中等,为此,赵秉胜还经常为他补课。

……

太阳从桥洞照进来的时候,他竟然看到了岸边一株野生的梨树,梨花开得正紧,一团团粉白的花朵在树上热烈地纠缠,还有两只蝴蝶在围着梨树团团飞舞,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于连与马特尔的幽会,无端地有了一种少年的冲动,原来梨花和蝴蝶也这样呀,也许……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龌龊,但内心却有一种愉悦的感觉,这是他一天来沉重的心情唯一的一丝纾解。梨花们淌在斜阳的夕光里,像一个迷离的梦。秋生痴痴地看着那株梨树和飞舞的蝴蝶,直到觉得眼睛发花,这才记起还是头天晚饭吃了半碗洋芋拌饭,已经两餐没吃东西了。

秋生有点吃力地站起来,腿有点发麻,他便一只手扶着光滑的石壁,一条腿立着,另一条腿轻轻抖几下来促进血液的畅通。在换另一条腿的时候,他看见一张五毛钱的纸币落在刚刚坐过的石块边,他将抬起的腿放下来,弯腰捡起纸币塞进打着补丁的裤兜里。他决定离开桥洞,去校门对面一个叫“麻子米面店”的小吃铺去买只油饼充饥。

“麻子米面店”开在石桥边那株老樟树旁边,店铺的招牌已经被油烟熏得字迹模糊了。说是米面店,包子、馒头、油条、油饼一应俱全。而最具诱惑力的还是用糯米做成粘上麻子,再用山茶油炸出来的油饼,那浓烈的香甜味远远就闻到了。每次路过都会诱得他口中溢满口水,总想下决心拿出一毛五分钱去买一块尝尝。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吞着口水拖着像被铅灌了一样的腿走进校门。现在,他赵秋生完全无视油饼的诱惑力,实际上他毫无口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胃在不断蠕动,令他感到饥饿难受,他才不会进到这该死的米面店里来。他看到篾罩下还剩两只馒头,有只绿苍蝇立在馒头上。一个面容姣好,两手脏兮兮的妇女见他进店立刻朝他走来。他将五毛钱递给她,用手指篾罩下的馒头,说:“两个都给我。”妇女便一手拿开罩子,一手将两只馒头抓在手上,接着快速地从柜台下拖出一个木斗,在里面找出一张一毛,一张两毛的纸币一同递给秋生。

“秋生!赵秋生——”

拿着两只冷馒头从“麻子米面店”走出来的秋生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抬头看时,校门口旁边那棵硕大的法国梧桐树后闪出一个人来。瘦高的身姿跟硕大壮实的梧桐树干形成鲜明对比,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小,一件白底红格子上衣穿在身上过于宽松,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两条齐胸的辫子一前一后。当她看到秋生,一手将胸前那条发辫甩到身后,急匆匆迎过去。

“秋生,你去哪了?我都找你一天了,把人急死了!”看得出姑娘很着急,瘦俏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泛出点红晕,左边脸颊明显有四条青紫的印痕。宽阔的前额正沁出一层汗珠。

秋生立在原地不动,他下意识将手上的冷馒头藏到身后。

姑娘走到秋生跟前,几乎要贴上他的脸。

“秋生,你去哪了?”声音很轻,很焦急。

“我……我在石桥下。”秋生一边回答,一边又往后挪开一点距离。他还从来没跟女生站得如此之近,心跳耳热,又往后退一步。

正是散学的时间,走读的同学陆续出了校门。秋生担心跟苏水月站这么近说话,被认识他们的同学看见,有意将身子挡住。八十年代,大家的思想没有现在开放,男女生说悄悄话,会让人非常敏感地联系到另一个敏感的话题。打架的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秋生可不想再成为新闻人物。而且,在秋生转身的时候,他注意到米面店里那个女人正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他俩。

“去河湾吧?”秋生问水月。

水月点头。

“脸还疼吗?”

“嗯——哦,不疼了。”

他们走过石拱桥,顺着河堤来到河湾一片油菜地边,秋生停了下来。这个河湾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钩湾。麻水从上游下来,在这里来了个急转弯,冲出一片沙洲。水月背靠一颗小柳树注视着秋生。

“你没吃午饭?”

秋生点头。

“早饭也没吃?”

秋生还是点头。不过,经水月这一问,他的确感到饿得荒了,顾不得难为情,从裤袋里掏出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开始西沉的太阳又红又圆,金色的光芒将群山包围的这片盆地照得透亮,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柳叶,短的如睫毛……金光也将这对少年照亮了,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红色液体。

秋生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用手擦去嘴角边的面粉渣。他注视照背靠柳树站立的水月:这是一个朴素、孤单、瘦弱,脸略显苍白,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的美丽少女。对于水月,他有一种说不清的思绪,这个十七岁少年的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觉得水月像小说中的林道静。现在,这个透明的、金色的道静就在眼前,隔那么近,他想拥抱她,想吻她受伤的脸,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没有这个胆量。一想到自己可能因为昨天打人的事会失去上学高考的机会,刚刚燃烧的激情就像被淋了一盆冷水。

苏水月哪里知道秋生此时的心情,自从养父托他的老矿长把她弄到麻水公社五七高中的重点班插班以来,就没见过秋生如此认真看她,她一直以为这个黑皮肤的少年只是一个粗心而又乐于助人的人。此刻,少女细腻而敏感的心,使她一张瘦削而略显苍白的脸刹时泛起一片绯红,还好,金色的阳光为她做了完美的掩饰。

水月忽然感到一阵激动,心在怦怦乱窜,她忘情地盯着秋生。两个少男少女就在这金色的光芒下互相注视着,一副生动而富有层次的剪影就生生印在大地上。

少女暂时忘掉了脸上的痛楚和心头的烦恼。

这样注视了几分钟,水月努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用右手轻轻扯秋生那件灰色英丹士林布衣服的衣角,没有反应,他进入一种沉迷状态。

呜——,低沉的汽笛声响起的时候,西沉的太阳快要撞上远方最高的山峰,金色的光芒渐渐变得有些发红。那汽笛声是麻水钢铁厂工人下班的信号。河湾很静,油菜花从中飞舞的蜜蜂都不见了,只有麻水细小的清流在卵石中迂回穿流发出潺潺的声音。

水月想到上三角函数那节课,秋生像树一样站着的窘态,不由暗自发笑,两只漂亮的酒窝悄悄露了出来。想不到自己会不加思索突然举手替秋生解围,椭圆的脸颊再次飞起两朵红霞。她有点难为情,悄悄瞟了秋生一眼。此时此刻,在水月的心中,这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秋生,不止是同学,更像是哥哥,一个默默守护她的哥哥!是啊,这个孤单的少女多么需要一个亲爱的哥哥!

 

(十一)

“秋生!”

“赵秋生——” 有人在喊他。

秋生猛然一惊,迅速结束了他酸酸甜甜的回忆。是父亲,没错,是父亲在叫他。这个憨厚、老实,背都累弯了的父亲找到河边来了。可怜的父亲显然已经知道他在学校犯的事啦!一同来的还有像晾衣杆一样的赵老师。

“水月,我父亲来了。”

水月在他父亲喊第一声的时候就听到了,她的心往下一沉,刚才所有的回忆都烟消云散。她下意识拉住了秋生的衣服。

   “秋生,这件事学校会怎么处理你?我好担心呀!”

“不知道。”秋生心情沉重。他不想把语文老师告诉他的消息说给水月,只是说:“走,回学校去吧。”

当这对少男少女沿河岸走出油菜地的时候,秋生父亲和赵老师都看见了,他们都是过来人,一切都明白了。秋生见到父亲和赵老师,他细长的脖子终于撑不住那个大脑壳,低头再不敢看他们。水月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早已羞得彤红,她很不自在,走开也不是,不走开也不是,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秋生的父亲看到她脸上四道青紫的印痕,关切地问道:“孩子,脸还疼吗?”水月的泪水立刻就流出来了。

原来,昨天学校开完行政会之后,赵秉胜就想去秋生家告诉他父亲。但转念一想,这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不如先拖一拖,等明天上午看看风声再说。况且,学校在接到公社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钱书记很重视这件事之后,就立即将在医务室上了点磺胺结晶药的钱途亮送到公社医院里检查去了。还不知道结果如何,他不知赵秋生这狗日的是不是真出手打了他的要害,要真是伤重,学校的意见根本不管用,道歉和处分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一切都要等医院的结果。

今天上午,他和分管政治工作的副校长亲自去了医院,找到院长,院长说没事,只是后脑勺擦破了点皮,涂点红药水就没事了,不过为稳妥起见,还是让他在医院观察一天。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他盘算:先叫秋生的父亲准备点东西,晚上带秋生去钱途亮家,先道个歉,只要钱家不追究,学校这边就好说了。

从医院回到学校,他上完第四节课草草吃完午饭就去秋生家了。他知道秋生父亲的脾气,如果等秋生回家再把这件事告诉他,一顿暴打走都走不脱,问题是打一顿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个老实的农民遇到这种事,哪里知道怎样去解决,只能把气往孩子身上撒。

赵秉胜那辆破脚踏车刚拐到秋生家的土屋前,正遇上赶着牛要出去犁田的赵世全。他见赵秉胜来了,心猛地一沉,知道有事,肯定是秋生这小畜生在外边闯了祸。他一边招呼赵秉胜坐,一边喊秋生娘泡茶。

“秋生在外边闯祸了吧?”赵世全焦急地问。

赵秉胜朝他点头,一五一十把秋生打钱途亮的事说了一遍。赵世全听说后气得脸色黑青,拿烟筒猛吸着烟,看得出他在使劲压着怒火。秋生娘则在旁边急得直搓手。

“这事吧,也不能全责怪秋生。这个姓钱的学生有病,受到刺激不清醒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出事后我找学生问过,是姓钱的学生喜欢这个女生,而女生很讨厌姓钱的学生。实际上女生跟秋生关系蛮好。姓钱的学生吃醋,就经常找女生的茬,前几天打乒乓球就差点出事,这个学生竟然连我都敢骂……”赵秉胜接着把那天傍晚打球的事对赵世全说了一遍。

“你看看,这种学生仗势欺人,连老师都不放眼里,对一个从街上来插班补习的女生,他会顾忌?”赵秉胜不无感概,他说:“这事本来跟秋生无关,可恰好被他遇到了。知子莫若父,以他的性格,还会不出手打抱不平?若是一般的同学,道个歉也就没事了,偏偏他父亲是公社的书记,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好在只是擦破了点皮。这事你也不要太上火去责怪秋生,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赵秉胜将刚才放在地上的茶碗端起来喝了口茶:“我是这样想:这个钱书记喜欢吃黄鳝,喝番薯酒,你去买几斤,晚上我陪你上他家去道个歉,只要他不为难,学校顶多也就是批评教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赵秉胜这一番话,把怒火冲天的赵世全说得耷拉着脑袋,他想,孩子也确实没什么大错。送走赵秉胜后,他便按刚才说的去准备。马上要高考了,可不能因为这事影响儿子的考试哦。他要尽快去买好东西,下午犁田的事就先放一边。

路上,赵世全脑子里全是秋生在学校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