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河(五)

作者:木石    发表时间: 2023-02-27 11:34:46     阅读量: 237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十二)

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赵世全来到了麻水公社五七高中。几经打听,知道赵秉胜在上课,他便蹲在办公室门前那颗大梧桐树下。他放好装黄鳝的水桶和装酒的塑料壶,从腰间解下一条发黑的毛巾,将脸上的汗水擦去。难得这树下阴凉,他心里在抱怨,还不到谷雨,就这么热下去,这个春天有点邪乎。再抬头看东边,天际上有大片的黑云在聚集,西边却是火红的太阳。看来晚上会有一场大雨……想到儿子事,他叹了口气。

“怎么蹲在树下,办公室坐呀,有风扇。”赵秉胜一出教室就看到了他。

“走,先到我房里去。”说完便弯腰要替他提塑料壶,赵世全不让,他便在前头带路。

进到宿舍,赵秉胜搬来一张办公凳让赵世全坐下,然后说:“秋生今天一天没上课,那个女生下午也没进教室。我向学生打听过,说秋生一早往石桥边去了,那女生没在寝室,大概是去找他了。我们先去石桥那边找一下,他喜欢躲在河边看小说。等会回来我们吃食堂饭,晚点再去钱途亮家。他家就住公社食堂旁边,就几步脚的路程。”

赵秉胜和赵世全在石桥上遇到秋生和水月,在他们返回校园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大雨就由东向西被一阵狂风带到了地面。刚才西边的远峰上太阳还露出半边脸,转眼就不见了。水月在大雨洒到大地之前,就奔过操场回到寝室了。秋生和他父亲就跟着赵秉胜去食堂吃饭。

晚饭后,秋生他们一行三人踩着被大雨抽打下来的树叶,朝公社的大门走去。赵世全提着装黄鳝的木桶,秋生拎着塑料壶跟在赵秉胜的后面。菜地里蛙声此起彼伏,公社院墙被雨冲刷得很干净,在昏暗的路灯里,墙上“抓革命,促生产”几个字还清晰可见。进了大门向走道右边转便是一道小铁门,刚上的防锈漆格外新鲜,里面是一个小院子,红砖绿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小院里不闻人声。最先迎接我们的是一条竖起尖耳,夹着尾巴的黑狗,它卧在水泥台阶上,对着我们睁睁眼睛,又慢慢地眯缝起来。它不像那些围着你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稳稳地趴着,充分显示出黑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

赵秉胜上前去敲门。门响三声时,赵世全忽听到身后一阵风响,腿肚子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头看时,那条咬了赵世全一口的黑狗又舒适地趴在水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左右舔舔唇,它很喜欢这种血腥味。然后,心满意足报我们一个友好的笑容。秋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黑狗咬他的父亲,他本可以一脚踢过去,可他没这样做,他怕这一脚过去踢坏黑狗,而且,它会撕下友好的面具,狂叫不止,那样会坏了他们的大事。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而且,还发现父亲对咬他的黑狗甚至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秋生想,这应该是这条狗友好的笑容所至,嗯,还真是条伟大的狗!他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父亲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吧,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父亲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秋生突然起了一个寒颤: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巴的满脸艺术色彩的狗!

赵世全感到裤管上黏腻腻的,热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

绿漆剥落的房门哗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们的面站着一个黑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们三人几眼,问:“找谁?”

赵秉胜说:“您是钱书记吧?”他从大汉嘴里喷出的酒气判定。

他说:“我就是。屋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他指着低头弯腰提着木桶的赵世全说。

赵秉胜说:“被你们的狗咬了。”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看门那个结巴子干的好事!人民公社,又不是地主老财的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肉关系吗?”

“还是书记水平高。要说切断还是不是,您看,这才是真正建立起血肉联系。”赵秉胜指着赵世全的伤腿补充说。

秋生看到父亲伤口里的血顺着腿肚子流到脚后跟,由脚后跟流到鞋后跟,由鞋后跟流到红砖地面上。地上的血泡胀了一根挺长的烟蒂,烟丝像菊花黄,正拼命吸着这个普通农民腿上下来的血。

黑大汉转身高声喊叫:“小吴!小吴!”小吴应声跑来,垂手听候吩咐。大汉说:“你把这位农民同志护送到卫生院上药。开个报销单回来报销。回来时去武装部那里把那支猎枪拿来,把这条狗打死!”

赵秉胜就急忙接话,说:“书记,这事没关系,真的!”他便示意秋生:“去,把水桶和壶提到后院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汉指着木桶。

“嘿嘿,钱书记!没什么,犁田抓的几条黄鳝,听说您喜欢,就带来了”赵秉胜解释说。

“这,怎么可以?我怎么能吃农民兄弟抓的黄鳝?乱弹琴!”大汉有点不高兴。

“小吴,听到没有,带他去上药,去把猎枪拿来……嗯,你看,你看,人家提着东西站着多累,去,先把东西暂时放后院,等会离开的时候让他们带走。”

赵秉胜就赶紧说:“钱书记,我们是有紧要事找您的。”

赵世全说:“对,对,我们来是……腿上的伤我自己去治,狗让它好好活着,它挺好的,我挺感谢它的。”

“不管你谢不谢它,我们迟早是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话了,你不知道,它已经咬伤了十个人!你是第十一个!不打死它还会有人被它咬伤。”黑大汉发出感叹:“乱子够多了,还来添乱!”

赵秉胜说:“钱书记,千万别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汉挥一下手,说:“你们有什么事?”

赵世全一把拽过秋生,呵斥道:“还不在钱书记面前跪下。”

“你们,你们这又是干什么?”大汉十分惊异。

“是这样,钱书记。”他指着秋生父子,“这个是打您儿子的同学,这个是他父亲。我是他班主任,特地带他们来道歉。还请您接受!”赵秉胜说得十分恳切。

黑脸大汉听说眼前这个像木桶里长出的黄豆芽一样的小子就是打他宝贝儿子的人,黑脸立时更黑了,他点燃一支“大前门”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看不见底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脸上就有了杀气,赵世全受伤的腿就颤了几下。当再次将一口浓浓的烟从嘴里吐出时,吓人的杀气随着香烟散去,脸又变得和善了许多。

大汉说:“哦,你们是为这事呀,我家途亮跟他娘去医院还没回。”他指着赵秉胜说:“你这个班主任是怎么当的?”

“是,是……”赵秉胜哈腰点头,“钱书记,都怪我,都怪我!好在……途亮他伤得不重吧?”

“这不是伤重不重的问题。要是重伤,你们还能站在这里!”他指着秋生:“都是一班的同学,为啥要打架,途亮是有病的人,你们要让着点。”秋生一直低头站着,父亲叫他跪下,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是……是……您大人有大量。”赵世全就差没下跪说。

“这样吧,都是孩子,孩子,哪有不闹矛盾的,赵老师你说是吧?”

“是,是,钱书记,您说得太对啦。我们回去好好教育他。”

“既然你们都上门来了,这事就让学校去处理里吧。这是教训,教训啊。”大汉显然不想让他们三个再呆下去,又转身高喊刚才那个比秋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小吴,把东西让他们带回去,然后带他去上药。”

赵秉胜推了一下赵世全,他会意,赶紧说:“不用,不用。没事,回去擦点碳就没事啦。几条黄鳝也不值钱,自己田里抓的,我把木桶拿回去就行啦。”

大汉不同意,又推让了一番,秋生提着木桶,三人走出了公社的大门。

门外,大雨哗哗啦啦下着,赵世全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有了这场雨今年的春插就不怕啦。

 

(十三)

开除秋生学籍的布告贴出之后,学生们议论纷纷,知情的同学都表示处理太重了。水月听到消息之后,跑到食堂外黑板报栏里看到了用毛笔字写在白纸上的布告,她几乎晕过去,跌跌撞撞回到教室趴在桌上,头脑一片空白,眼泪不听话地流出来。她的内心不断重复一句话:怎么办啊……

秋生在上午第二节下课后就知道自己被学校开除了。赵秉胜把他叫到宿舍详细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最后他说:“孩子,学校也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呀。权力,孩子,天地间的善良怎么能敌过权力呢?”赵秉胜看着眼前这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且不说他是他的祖辈,就是随便一个普通人也会担心,这个长得如同木桶里生出的黄豆芽一样的孩子,之后怎样去面对生活之重啊!赵秉胜这个在生活重压之下几乎变得麻木的人,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是一个曾经遭受冤屈被抓进监狱遭到无情毒打也不曾落泪的人,此时泪流满面。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抚着秋生的头说:“孩子,事到如今你只能坚强,面对现实,天涯何处无芳草,人生也不只有读书上大学一条路。我无能,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爸!”

秋生只是默默地听着,此刻,他的思想也是一片空白,胸中已是满腔怒火。这个小小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无情与权力结合的丑恶。原来,权力在某些人的手上会变得毫无信任,就如同手纸,擦着屁股的一面令人作呕,而另一面则展示出清白。多么巨大的讽刺啊!

赵秉胜留秋生在他房里吃午饭,等上完下午的课再送他回家。

秋生一句话没说,只是摇摇头。他突然向赵秉胜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便出了这个简陋的小房子。

头天夜里的雨把校园里那些尚未长全的梧桐树叶洗得格外清新,金色的太阳高高地挂在树梢。一个孤独的少年踩着还有点泥泞的道路,一步一步迈出校园。

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该怎么走啊!

 

(十四)

日子就像萍水,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一九八一年年的暮春时节,原本金黄的油菜花终于油枯灯灭,花谢了;原来站满花朵的地方,现在全都横着细长的油菜籽。梨花也熄了,小小的梨像少女的乳房,一天比一天更胀挺。白天的燥热让晚上的蛙声很密,时有时无的月亮落在稻田里引得夜虫四处飞舞。空气中早没花的清香,但泥土的芬芳却时刻扑鼻而来。这是个多么美好而令人神怡的时节。

赵世全肩上扛一架犁赶一头黄牛踏着月色回家。他将犁搁在土屋的台阶上,将牛赶到西头牛栏,解下牛绳,用两根碗口粗的木杆立放在木栏上。拦好牛,他从稻杆堆扯下一把稻杆扔进牛栏,又跑到门前的水沟里舀上半桶水倒进牛水蔸里。这一切弄妥算把一天的事办完了。

进到家里,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放饭桌上,便喊:“他娘,饭弄好了没有?”

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咋啦,没见过你急饭吃?你先去洗澡,水烧好啦。”接着便是一串锅盖、碗筷的声音。

“没咋,下午,大队妇女主任转了一封信交我,说是什么大学寄来的。我吃过饭去找赵老师给读一下,看是谁来的。也不知道什么事。”赵世全提了一桶水站在门前台阶上一边洗澡一边说话。

赵秉胜因秋生打人事件被撤了班主任,等到下期开学,又被遣回到了赵家村小学。他无所谓,反正单身一人,在那都一样。自从秋生参军去了部队,他们经常有书信往来。书信中大多都是说些生活中的琐事,秋生文笔好把他在部队的生活写得活龙活现,告诉他自己庆幸去了部队,这是一所最好的大学,六个月的新兵生活结束后就会下到连队去。赵秉胜则告诉他自己又回到了赵家村小学,水月考上了医学院但没给他写信,详细的情况不了解。

赵家村小学实际是设在一间祠堂里,两扇厚实的木门紧闭着。赵秉胜是单身一人,以前老母在世他住在家里,现在他就干脆住在学校,偶尔周六回家住一天,打扫一下那个破烂不堪的家。

砰、砰、砰,赵世全使劲敲打木门:“赵老师,是我,赵世全。”

“吱呀”门开了,赵秉胜短衣短裤趿着一双拖鞋,一看是赵世全:“哎呀,大晚上发生了啥事?”

“冒得大事。你先穿上衣服,春寒晚上凉,别冻着了,明天还要跟娃子们上课呢。”

“冒得事,冻不着。什么事嘛?”赵秉胜把赵世全引到办公室。因为停电,他便点上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有封信不是秋生写的,大队妇女主任带给我说是什么大学寄来的,你帮我看看。”

赵秉胜接过信,信很厚,信封上赫然印着“苏州医学院”几个字。他招呼赵世全落座,便就着油灯的亮光拆开信封。信封里还套着一个信封,抽出来的时候,两封折得整齐的信就掉落在桌上。赵秉胜先拿起套在里面的信,封面只有三个字“转赵秋生收”。他猜到了这封信是谁写的,就随便从桌上拿起一封拆开,这封信是写给他的。他快速地浏览一遍这封短信。

“这封信是写给我的。你还记得那个挨打的女孩吗?”赵世全满脸疑惑,同时点头。

“这封信就是她写的,封着的是给秋生的信,我们不能拆。”说完,他就着昏暗的灯光再看了一遍:

 

尊敬的赵老师!

转眼高中毕业快一年了。不知您近况如何?我写过两封信给您,都是寄到麻水五七高中,可一直没盼到您的回信。该不会是没收到吧?

也许,我该称呼您一声“爷爷”。因为,秋生告诉过我,您是他爷爷。赵老师,特别谢谢您在麻水中学一年的学习中,您对我的关心与帮助。我时常想:要是没有您和秋生的关怀与帮助,我能不能完成学业都不知道,更别说考上大学。您的大恩大德我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赵老师,自从秋生那天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从此,就再没联系过。您知道我跟同学联系很少,很想知道秋生的情况。给您写信,又得不到回音,您不知道我有多失望!

今天,这封信也不知您能不能收到,但我只能用这个笨办法。我多么希望老天能眷顾我啊!

老师,我要去上课了,就此搁笔。请您千万保重!

                                 

赵世全在一旁紧张地盯着。赵秉胜接着拆开第二封信,他轻声念道:

      

伯父,伯母,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们!

    伯父,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可是,我还是想碰碰运气,用这个笨办法看能不能联系到秋生。

都是我不好,害得秋生失去了学习的机会。这是万死不能赎的罪过!秋生离开学校后,他就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办法联系到他。可是,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伯父、伯母,我们都过了十七,已经不再是少年。我现在万分焦急想知道秋生的情况,不管他在干什么,无论如何请您们告诉我他的联系地址。

我现在在苏州医学院读书,毕业后我回到萍乡来做医生,那样,我就有机会照顾您俩了!

另外,伯父,您要是收到了这封信,请您一定将我写给秋生的信转交给他。

敬祝您和伯母健康长寿!

   

赵秉胜念完信,眼睛有点湿润了,他自言自语:多好的孩子啊!他折好信放回信封,对赵世全说:“你看秋生和水月真是天生的一对。”

赵世全点头。他受到了感染,听赵秉胜说过水月的身世,不知不觉几滴泪水掉落下来。

“大侄子,这事你要信得过我,就把信放我这,我替你去办。”赵秉胜主动请求。

赵世全大致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一生潦倒心地善良的本家老师,是有意要促成儿子的好事,而这个厚道老实的农民,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将来能穿上皮鞋,日上老婆。他想到远在广西的儿子,唉,就不知有不有这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