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征文】叔夜绝音(散文)

作者:邵英    发表时间: 2024-07-05 18:13:48     阅读量: 1667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一片朦胧之中,洛阳城外的铁匠铺子传出了乒乒乓乓的砸响。

是梦吧?应该是了。

那么我且看看梦去了哪儿。

风扶弱柳,泉流汩汩。本来是火花溅射、熏烟弥漫的聒噪之地,此刻却显得清幽雅致,悠然脱俗。我向前迈去,看见了两个人,随即觉悟到:何以这处铺子爆发出的砸铁声,都是如此的不同凡响。
   因为坐在一旁拉风箱的,是向秀;因为在铸台前挥舞重锤的,是嵇康。

魏晋风骨,它在司马氏的狰狞中、在缥缈玄学的面纱中显得遗世独立,成为后人神往的历史记忆。而竹林七贤,正是这不同流俗的风骨的代言,此刻七人之二,就在这里。
   在晴日的辉映下,我看到的仿佛是一座未经雕饰、浑然天成的玉石人像。嵇康半裸着臂膀,健美强壮,好似一座于葱郁之中出露耸立的岩盘;胸前背后汗下淋漓,有如山间溪涧顺着石壁湍湍流淌。这副脱凡绝俗之躯,和他远迈不群的人格一样,迷人心窍、令人倾倒。难怪山巨源称他如“岩岩孤松”“傀俄玉山”;难怪后世述史之人要说他:“龙章凤资,天质自然”;难怪向秀甘愿远道而来,为他打铁鼓风。

这些赞颂,对于立身于那样一个混浊时代的美男来说,实在不算溢美。

这话说出来难免有奉承之嫌,不过容止出众较于其他方面,的确是谈及嵇康时不值一提的一个优点。古往今来的才人名士有很多,但像嵇康这样的“俊侠”还真不多见。他工诗善文,博学多识,又通晓音律、书画超拔,像个神仙一样来到人间游历一趟,在放浪形骸中开一代玄学新风,留下的思想让后人纷纷景仰。应该说,嵇康在迷倒世人的同时,也迷倒这个世界。
   可惜嵇康的迷人,是既迷君子、又迷小人的。

时间的线条抽搐了两下,眼前忽地闪了几闪:这是梦开始跳跃了。

远处车马成群,拖着滚滚扬尘,向铁匠铺袭来——钟会来了。乘肥衣轻,宾从如云,钟会的这次造访十分铺张,他对嵇康的确景仰非常。他仕途亨通、政界得势,如今这位司隶校尉和往日那个只敢远远地向嵇康窗里掷《四本论》的小子,已经大不相同了。然而不管钟会变化如何,嵇康脸色总是如故的。

车队仪仗到了铺子外,钟会下马,笑盈盈地向嵇康拱手作揖:“钟会拜见叔夜先生!”

“砰!砰!”

 嵇康不言,向秀不语,手起锤落,炉火继续烧着炭,这就是钟会得到的回礼。一时间空气仿佛焦灼了,像嵇康火钳中那块烧红的铁料一样。钟会这时异常难堪,可为了不失体面,也只有强颜欢笑、压抑愠色。从行的宾客也窘然无措,面面相觑。

而嵇康呢?体不体面就不是他会考虑的事了。不理睬钟会,还是锤锻自如,旁若无人。现场只有铁锤的声音。

这样的尴尬,持续了好一阵子,钟会无奈上马,只能悻悻而归。刚要离开,背后传来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忿忿地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短短两句对话,就是这次拜访的全篇。
  钟会的败兴,成了嵇康的祸根。“卧龙也,不可起”这是他在司马昭面前说的话。作为一名狂热的崇拜者,钟会最终构陷了自己的偶像。究竟是忌恨所致,还是政势所逼,这些都无关紧要,小人总是不患无辞,何况钟会还是一名博学的高明小人,他用卑鄙做通行证,将嵇康推进高尚的墓堆。

接着又是一阵突然的闪烁。
   汲郡山中,嵇康随着隐士孙登而行,一路上没有多少言语。山林里传出一声长啸,惊动了栖枝的飞鸟。这声长啸是谁的?也许是孙登,也许是嵇康,或许二者都是。临去的时候,孙登回过头对嵇康说:“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一句品评,似乎预示了嵇康日后的命运……

当嵇康披枷戴锁、困于囚狱时,他作《幽愤诗》:“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尽管慷慨悲凉、有歉疚之意,可是我觉得,倘若历史倒流,给他第二次机会重新抉择,他依旧会师法老庄,寄情玄理;依旧会罔顾钟会,不屑与共;依旧会挺身而出,维护吕安;依旧会愤然挥笔,诀别山涛。他会坚持非汤武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想,站在阴毒的政治集团的对立面,最后坦然走向司马昭为他建立的墓穴。这种种的依旧,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嵇康,性烈才隽,刚肠嫉恶,在魏晋乱世的这片腐臭的泥淖里,嵇康不会昧心地向蝇蚊妥协,他这株香草当然最终会被污泥所吞没,但却永远不染腥膻,暗香依旧。
   洛阳东市架起了刑场高台,人声嘈杂,议论纷纷,三千名太学生泪湿衣襟,哀诉情愿,可终究无济于事。今天的刀斧,蓄谋久矣。嵇康惧色全无,神情泰然,向人群中的哥哥嵇喜要来自己的古琴,今天他要留与世间一曲绝唱。指尖拨捻,袅袅琴音飘然响起,或宛转绵延、或铿锵肃杀,似乎和他的命数一样,浮沉不定,千回百转。

嵇康曾说“声无哀乐”,可如今这曲广陵,恐怕不由他不承认。也许他在临刑之际依然不哀,可世人与天地,此刻却一起哀恸流泪。

“《广陵散》于今绝矣!”一声长啸,回荡天地。言罢,嵇康就戮,在近不惑之年,血洒于一个迷惑万千的历史坟场。

这样一段人生,简直像这场昏沉的长梦一样,来也无由,去也荒诞,最终在梦醒时分戛然而止,慢慢隐入记忆触角所延展不到的地方。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后来向秀经过嵇康在山阳的故居,重屡二人遗迹,忽闻邻人笛音,感念不已而作《思旧赋》,可惜这沉痛的长吟,嵇康听不到了,正如向秀再也无法为之鼓风、陪他一起任性地打铁了。
   至此,嵇叔夜随着他的竹林长啸、他的铮铮锤声、他的广陵弦音,一同成为世间绝响。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悲哀的、模棱的、如梦一般的想象。

【编辑:南栀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