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双鬓渐渐染上霜华,往昔的时光总是让人眷恋,就像“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所描述的一样,人啊,总是如此念旧。童年与少年时那些平常的吃食,就像刻在心头一般难以忘怀。塌锅饭的香软、锅巴的脆爽,恰似一抹乡愁的影子,在我心间缠绕,不时挑动着我的味蕾。为了能再次尝到塌锅饭,这些年在县城里,只要遇到老家的亲戚熟人,我都会打听哪家要办喜事,还会反复叮嘱他们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就在我对塌锅饭的这份执着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时候,母亲从家里打来电话,我终于有机会回乡去品尝那香软脆爽的塌锅饭了。
“弟妹,给我盛碗米饭!”
“表妹,给我来瓢粉子!”
“来喽,兴华哥!”
“来啦,表哥!”
“喝了不少酒呢,多给加点啊!”
“行嘞,兴华哥你尽管吃!”
“来喽,给老表多盛些,难得回来一趟!”
去年腊月,堂弟嫁女办酒席。那几日,每到酒过半场需要米饭的时候,只要我招呼一声,那些帮忙的弟妹和表妹们就特别热情,让我能尽情享用。
这两日酒席间,系着花围裙的弟妹和表妹们端着盛饭的瓷盆,宛如轻巧的小燕子,在木桌之间灵活地穿梭着。每顿酒过三巡,我酒后一呼喊,年轻的弟妹、表妹们就轻盈地来到身旁。“兴华哥……”“来,给你添米饭……”“老表……你难得回来一趟,得多吃点……”那甜甜的呼喊声在由崭新的三层水泥结构房围成的院坝中央回荡。
那几日,院坝里摆满了租来的二十几张方木桌,坐满了远方来客和左邻右舍;桌旁,帮厨的长辈与年轻男女们忙忙碌碌地传菜、盛饭、洗碗、擦桌……一个个忙碌的身影、一张张喜庆的笑脸、一阵阵充满祝福的乡音,混合着饭菜酒的香气,使得整个院子热闹非常,香味飘向远处的村庄。
说实在的,家乡的塌锅饭并非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老家农村办酒席时用柴火煮的大锅饭罢了。但其味道就像一坛经过岁月沉淀的老酒,经过时光的发酵,酿就了浓浓的乡愁。在远离家乡的夜晚,在酒楼设宴流行的当下,塌锅饭已经成为我心中永不褪色的情怀。据我观察,家乡塌锅饭的做法并不复杂,和父母平日用柴火煮饭相似,只是铁锅更大,水和米的用量有所不同。
办酒席之前,要准备好充足的青冈树杂木,这种木材易燃、火力旺且耐烧,还要准备大竹簸箕、大筲箕、水桶、长铁铲,然后在院坝角落用砖头临时砌个土灶,架上一米多口径的大铁锅,这样就可以煮饭了。
那些天煮饭的时候,帮忙的刘大叔、李大婶先往锅里放满清水,盖上簸箕,一边用大火烧水,一边将准备好的大米用清水淘洗。李大婶说,大米的淀粉含量高,不洗净的话容易粘锅烧糊,所以需要淘洗多次,直到淘米水清亮了才能下锅。水烧开后,揭开簸箕,慢慢地倒入洗净的大米,再盖上簸箕,用旺火烧开后揭开,让刘大叔拿长铁铲搅动。这搅动可是个力气活,得男劳力来做,刘大叔使尽全身力气在手臂上不断翻搅,以防米粒粘连,导致饭稀软或者夹生。直到锅里的水被搅成乳白色,刘大叔才停止搅动,李大婶把大火改为中火,烧到米粒微微膨胀、呈半透明状,用手指能掐动米粒的时候,李大婶便快速用水瓢把锅里的米和米汤一起舀到筲箕里。等到米汤过滤得差不多了,就从灶里取出多余的柴火,把米重新倒回锅内,盖上簸箕,再拿干净的湿纱布把锅边四周遮严实,用锅底的木炭火把米饭焖熟。饭熟后,李大婶先把米饭用铁铲舀到洗干净的簸箕里供人食用,刘大叔则赶忙洗锅煮下一锅饭。
家乡办酒席都在自家,场地不如酒楼宽敞,人口又多,一般是坐流水席。正酒那天中午,共开了六轮流水席,我作为自家人,坐的是最后一轮。那天,我又看到乡亲们毫无拘束,不挑不拣,一手端碗,一手夹菜,嘴里唏哩呼噜、吧唧吧唧地吃着,那香甜的吃相让我食欲大增。那一顿,我吃得格外愉快,一碗碗饱满松软的塌锅饭入口,香酥可口,齿颊留香。虽说桌上的酒肉已经让肠胃饱胀,但还是想再添一碗米饭才罢休。当看到表妹们端来的塌锅饭里有黄澄澄的锅巴时,更是胃口大开,赶忙让表妹再给我来一碗。咬一口,脆生生的,还咯吱咯吱响。再泡点菜汤,锅巴的香脆与菜汤的醇厚融合在一起,酥脆又不失清香,任谁的胃都难以抗拒这种诱惑。
说实在的,家乡的塌锅饭就是农家柴火饭,但又不同于普通的柴火饭,它是酒席的产物,只有在酒席上才能品尝到这般美味。所以,一提到塌锅饭,脑海中就会浮现童年和少年时期那些酒席的场景,以及与之相关的遥远往事。
四十多年前,家乡物资匮乏,但父老乡亲们遵循老祖宗的传统和礼仪,每逢嫁女娶媳这样的大事,都会宴请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来助兴、纳福,于是酒席就产生了。虽是农村的酒席,也有通用的标准,要宰杀一头或者两头肥猪,鸡鸭鱼肉蛋、香烟瓜子糖、蔬菜瓜果饮料,一样都不能少。一桌酒席荤素搭配,一般有十五到二十个菜。比较拮据或者吝啬的主人会在菜量上做文章,但菜的种类不可马虎。因为酒席不仅是一种仪式,也是一户人家的门面。评判一个人有没有能力,不仅要看他家粮仓是否充实、衣着是否光鲜,还要看他在人生大事上是否办酒席、酒席办得是否丰盛。农村人家庭成员多,大事小事频繁,所以酒席也多。
老家那时的庆生满月酒规模比较小,但婚嫁迎娶、送老盖房这类大事必定办酒席。若不办,或者办得太过简陋,就会被乡亲们笑话没本事,在村里抬不起头。所以,尽管办酒席繁琐又耗时耗力,每家每户还是会全力操办。
老家的乡亲们热情好客,亲戚众多,加上同社有吃全家福的习俗,所以酒席通常办得很盛大。人缘好、亲戚多的人家,办一次酒席可达四五十桌。如此大的排场,仅餐饮事务就繁重琐碎:饭菜供应、宾客招待、秩序维护、厨具炊具周转、清洁卫生……而主人在正席那天忙于红白喜事的程序,根本忙不过来。不过主人无需担心,因为酒席就是乡亲们放下锄头,挽起袖子变身厨工,走出自家小天地,大家融为一体的地方。山村无秘密,哪家有喜事,很快就传遍全村,成了全村人的喜事。
到了酒席前两天,左邻右舍会主动送来蔬菜瓜果等时令蔬菜;酒席所需的大量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只要主人招呼一声,乡亲们就会把自家珍藏的宝贝送来。酒席由知客事安排,主人只需提供必备物资。知客事是酒席的主持人,也是主人家的当家人,由村里威望高且有经验的人担任,负责酒席过程中的人员调度和进程跟进。只要知客事一声令下,主厨、配菜、烧火、煮饭、劈柴、传菜、清洗、打杂的就各司其职,井然有序。酒席上,煮塌锅饭的地方虽然厨工最少,但人却最多。尤其冬天,天寒地冻的,帮厨的乡亲们喜欢围在灶边烤火。灶的四周摆着长条凳,锅在中间,大家敞着嗓门,唠着家常,热闹非凡。
一场酒席,实际上是乡亲们团结合作的体现。他们不懂高深的大道理,却用淳朴和勤劳架起桥梁,携手帮助他人度过人生的重要时刻;他们不善言辞,却用真诚和热情感染着来自各方的宾客。因为有这些可爱的人,有他们忙碌的身影和爽朗的叫嚷声,酒席才格外热闹喜庆,寂静的山村也变得喧闹起来。对吃酒席的乡亲们而言,平日生活艰苦,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肉,酒席能慰藉饥渴的肠胃。按照村里的风俗,哪家办酒席,村里人都要吃全家福,从正酒席的前一天吃到酒席结束,少则两天,多则三天。所以,哪家办一次酒席,全村每家都要派人参加祝贺,都来免费吃一顿午餐,酒席不只是一家人的喜事,也是全村人的欢乐。
从老家回到县城后,每晚我都会想起老家酒席上的场景:儿时的长辈们已白发苍苍,少时的玩伴也变了模样。无论是住在山村的,还是从外地赶来的,他们不再为酒席忙碌,不再期待下一道菜是肉还是菜。他们围桌而坐,含蓄又拘谨,明显有了疏远,没了那时的坦诚和亲近。我在惆怅中想忘却,可这二十多天来,梦中我的灵魂常常游荡在故乡的山路上,弟妹表妹的“粉子”声和乡亲们的欢笑声牵引着我,让我又翻山越岭来到农家小院。我仿佛又融入那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熟悉的感觉。
一旦梦醒,我才发觉自己已病入膏肓:这么多年来,塌锅饭在我心中盘踞,并非因其美味,而是乡邻间团结友爱的淳朴风气赋予了它特殊意义。那段平凡岁月,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一旦拥有,便终生难忘。
【编辑:杨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