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碾过冬夜的寒霜,将爷爷送回他耕耘一生的土地。车灯刺破浓稠的黑暗时,我看见老屋的黛瓦上凝着白霜,大叔背着爷爷跨过木门槛的瞬间,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那是四十年前爷爷亲手挂上的,铃舌早已锈蚀多年。
老屋天井积着薄雪,月光从四水归堂的穹顶漏下来,照着神龛前未燃尽的线香。我跪床边,握住那双布满沟壑的手,像握住一片即将飘零的秋叶。他浑浊的瞳孔突然泛起清亮,目光掠过满屋子熟悉的面孔,在某个瞬间与我相撞。在雕花木窗上晕开白雾,模糊了窗外飘落的细雪。“爷爷,我是齐石。”我轻声说,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着,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像片雪花,落在记忆的湖面,泛起涟漪无数。
邻居李婶总爱倚着褪色的门框,和我们说:“贵相叔当年可是红白喜事的定盘星,家里的好事都好在有他帮忙。”我常看见这样的画面:晨雾未散,爷爷已踩着露水出门,衣服口袋里揣着狼毫毛笔与红纸。谁家嫁女,他写的"鸳鸯对歌"喜联能映红半条街;谁家发丧,他裁的苎麻孝布比月光还齐整。记得九岁那年夏天,爷爷外出帮忙别人的喜事,很晚都没有回家。那晚我和弟弟蜷在门楼前打盹,朦胧间看见他举着手电筒,慢慢走来,抱起弟弟说:“今天喝了点酒,回来晚了。你们还在等我呀。”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喜糖,带着我们回到房间。
最难忘是每年冬至,爷爷总要带着全家酿米酒。他蹲在围屋廊下揉糯米,青筋凸起的手掌陷进雪白的饭团,蒸腾的热气里飘着祖传酒曲的草木香。待酒瓮封入地窖,他便取出斑驳的铜酒勺,教我辨认米酒的色泽:“米酒的酒酿要带点澄黄透亮的米色,这个时候的酒酿就差不多了。”
确诊阿兹海默症那天,爷爷把全家福揣在旧衣服的贴胸口袋,逢人就掏出来:“这是我大孙子,在城里当干部。”照片边角渐渐磨得发白,他的叙述却愈发鲜活,仿佛那些褪色的影像正在记忆暗房里重新显影。某个秋雨绵绵的午后,青瓷茶碗在地上开成透明的花。我们这才惊觉,那些絮叨不是老人的啰嗦,而是记忆堤坝溃决前的呼救。
他开始在深夜翻找根本不存在的账本,说生产队还欠着三担谷子;把新买的棉鞋泡进腌菜缸,念叨着要给插秧的伙计们加餐。立冬那日,他举着竹扫帚追打父亲,浑浊的眼泪在皱纹里蜿蜒:“你们把我孙子藏哪了?”……渐渐地爷爷的记忆离他远去,我们把他送去疗养院。
那天推开潋江畔疗养院107房门时,他正对着窗户梳头,银发在夕阳里泛着微光。护理员小刘轻声说:“阿公总把馒头掰成小块,塞进搪瓷缸说要'留给齐石'。”我举起指甲剪,他立刻伸出双手,像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孩子。温热的洗脚水里,十个脚趾甲像十枚老茧,记录着走过八十载春秋的里程。
除夕夜接他回家,车灯刺破赣南丘陵浓墨般的黑暗。路过乡村小道时,满山脐橙树挂着冰凌,他突然蜷缩成团:"齐石,我怕。"父亲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说:“我们回家了,爸”。后视镜里,月光掠过他嘴角漾开的笑意——二十年前他在家带我,就是在这样的冬天,用火笼了温暖着我冻僵的手。
葬礼那日,八仙桌摆满了乡亲送来的黄元米果,每块都嵌着红豆——这是爷爷当年帮人写族谱时最爱收的谢礼。道士摇响铜铃,用客家古语吟唱《十月怀胎》。守灵的长明灯不时爆出灯花,堂弟突然指着供桌惊呼。我们抬头望去,爷爷的遗像在柏香烟气中朦胧含笑,相框玻璃上凝着的水珠,恰巧悬在他眼角。
整理遗物时,在樟木箱底发现个锡制茶叶罐。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我小学的毛笔字帖、小爷爷当兵时的五角星、姑姑出嫁时的红盖头……死亡不是永别,遗忘才是。当所有病历档案泛黄褪色,老屋的燕子记得他修补过的泥巢,晒谷场的石碾记得他哼过的山歌,秦娥山的晚霞记得他锄过的茶林。
年后爷爷在梦乡与我相逢,老屋飘着艾粄的清香。还是那架雕花月洞床,薄纱蚊帐被夏夜的风轻轻掀起。"齐石,你来了。"他掌心粗糙的纹路拂过我发顶,月光在皱纹里流淌。我想起七岁那年出水痘,他整夜用金银花水给我擦身,蒲扇摇落的星辰,至今仍在我记忆的银河闪烁。
那天教儿子打客家擂茶,他忽然指着石臼喊:"太爷爷的皱纹和这个好像!"春雨淅沥的清晨,我带他去看老屋后山的茶树。新芽上的露珠滚落掌心时,恍惚看见时光深处,有位慈祥的老人,正把兴国山歌教给山风,将那些被岁月亲吻过的记忆,酿成潋江永远流淌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