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独轮车(散文)

作者:李维圣    发表时间: 2025-03-10 07:55:08     阅读量: 623     作品授权:A级       收藏 打赏

西柏坡纪念馆里陈列着见证淮海战役的独轮车,而我的记忆深处也珍藏着一辆木质独轮车。每当晨曦穿过时光的缝隙,总能在记忆的褶皱里看见这样的画面:晨光如蜜糖流淌在少年脸庞,身后是两鬓染霜的父亲,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推出深浅不一的辙痕,车辙里沉淀着父爱的温度,浸润着师友的温情。

八十年代的苏北乡村,独轮车是每个农家的标配。每逢镇上赶集,父亲总把我和弟弟抱进竹篾编就的车筐。颠簸四里乡路,终点永远定格在供销社饭店升腾的蒸汽里——两个油纸包着的肉包子,是贫瘠岁月里最甜蜜的奖赏。车轮碾过青石板巷道的声响,成了童年最动听的摇篮曲。

命运在1982年春日陡然转折。初三教室里的我突然双腿剧痛如电击,乡间土路从此铺满求医的辙痕。父亲推着独轮车穿越晨霜暮雨,车辙碾过十二个村庄的石板路,碾碎二十里外的晨星。颠簸时我紧咬下唇,生怕呻吟加重车辕的弧度;烈日下父亲的后背洇出盐霜,却始终是沉默的山岳。两年间车轮丈量过泰兴工农兵医院的白墙,丈量过老中医门前的青苔,最终停在中药酒苦涩的涟漪里。

当班主任申圣觉老师踏着秋阳叩响柴门时,门轴转动的光影恰似命运转轮。这位清癯如竹的先生郑重道:"让孩子回学堂吧,知识才是真正的良药。"次日拂晓,独轮车吱呀声重新唤醒校门口的老槐树。父亲每日四趟往返,直到某日黄昏被两位少年拦住——同学肖红与乔林执意接过车把:"大爷,这活计该交给我们了。"望着两个尚未长开的单薄身影推车歪斜前行的模样,父亲背过身抹了把眼角。

申老师将教师宿舍让作我的午休处,每日晌午,食堂师傅端着铝制饭盒穿过教师走廊的剪影,是病痛岁月里最温暖的风景。当我能拄着竹杖蹒跚时,发现车辙旁总盛开着野菊——那是同学们特意撒下的花种,他们说:"车轮碾过的地方,就该有春天。"

多年后翻阅《菜根谭》,"人有恩于我不可忘"的墨迹总让我想起那些车辙里的温情。申老师退休后与我比邻扬州,每次茶叙结束,他仍保持着目送学生远去的习惯,银发在晚风里飘成经霜的芦苇。肖红的鱼塘总为我留着最肥美的草鱼,乔林带领乡亲来扬州学习大棚技术时,扬州沙头镇的油菜花开得格外灿烂。而父亲八十五岁那年化作青山,临终前还念叨着要给独轮车换新轱辘。

如今漫步在扬州古巷,青石板上的车辙常让我恍惚。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分明是父亲用独轮车写在大地上的诗行:它教会我苦难中的坚韧,让我懂得在泥泞处播种善意。每当春风掠过运河柳梢,我总会想起木轮碾过露珠的声响——那是永不褪色的生命韵律,载着人间至暖,驶向岁月深长。



【编辑:晓晓】